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一个姑娘骑著一匹白马，向东缓缓而行。
其实已经是二月了，只是塞外的春天总是在风雪中开始，在风沙中结束，永远刮着一望无际的风。李文秀很熟悉这样的风，无边的草原上盖着厚厚的雪，白马每一步迈出去，小腿都会陷进去。回头看去，远方刮来的白毛风打着卷，抹平了远方渐小的故乡——草原是她的故乡吗？其实不算是吧？那她的故乡又在哪里？
白马老了，在这样似乎无边无际的雪原上一步又一步，慢慢走着，可是，再慢，它也终于会带着她离开这片草原。李文秀愿意它走得慢，走得慢，留得时间也便多一些。
终于，终于到了玉门关。
李文秀没有念过多少书，但是她想起师傅华辉常常会念一句诗——“春风不度玉门关”。李文秀不相信。她知道塞外的草原有春天，那里的春天有满山遍野的野花，有婉转高歌的天铃鸟儿，还有英俊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倔强的李文秀想，江南的春天再美丽，也绝计美不过草原，美不过有会唱歌的天铃鸟的草原。
白马停下了脚步。李文秀望着眼前这座黄土夯筑的四方形小城堡，城门并不高大，也没有镶嵌传说中的玉石，孤寂、零丁，从西汉一直独自守着关内外的要道，矗立成一座象征，象征着与春天隔绝的地方。
李文秀下了马。她在附近供行人休息的井中提了水，倒在石槽中饮马，白马慢慢喝水，时而转过头，用温柔的大眼睛望着她，仿佛明白她的所有思念。
李文秀环抱住白马的脖子，将脸埋入它柔软的鬃毛中，它温暖的皮肤下响着一颗坚定而可靠的心。父母死后，联系她与过去幸福生活的唯一纽带就是这匹白马。那些被哈萨克人歧视，被苏普遗忘的寂寞的日日夜夜，她常常这样靠近白马，以它的体温来安慰自己，仿佛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她将多少心事说给它听，而它，始终这样忠诚地，温柔地，善解人意地陪伴着她。
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师傅死了，计老人，不，应该是马大哥也死了，苏普与阿曼结婚了……这个世界上，终于又像十年前的那一天——只剩下自己与白马了。
如果，这一步踏出玉门关，她就再也没有理由回来了吧？因为，这里毕竟不是她的故乡，更没有谁在等待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李文秀听到除了风声外，有马蹄声渐行渐近。晚冬时节，极少商队，玉门关外根本没有人烟。她抬起头来。
片刻，两匹马驶出关门，然后被骑者勒停。一人回望道：“司司，出了这玉门关，我们便当真到了塞外了，从此你我双宿双飞，永不分离。再不怕有人横加阻挠了。”
另一人道：“勇哥，我们当真可以那么幸福么？”
那少年道：“只要有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那少女显然非常感动，脉脉望着他。
少年又道：“奔行了这一日，我们也歇一歇，让马儿也饮些水。”他下了马，向李文秀走来，抱拳行礼道：“请问小兄弟，我们可否在此饮马？” 李文秀一直身着哈萨克男子服装。他的相貌甚是英俊，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让李文秀想起了一个人。她略略失了神，然后方道：“水。是给大家喝的。”她牵了白马走开。
李文秀想，歇息够了，该进关了。可是那一洞简单的关门，竟似要隔绝她与她所有珍惜的记忆一般，虽然迟早要走，但能拖上一刻，总是好的。李文秀对白马说：“我饿了。”这总算是个理由。
其实关内有些长期的居民，可以提供食宿。但她因为不肯进关，便在井边废弃的土屋中生起了火，又将路上随手打来的野兔洗剥了，架在火上烧烤。
那两人饮了马，正自饥饿之时，掏出干粮就着冰冷的井水啃着，忽然闻见喷香的烤肉味，那少女便不禁望了过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不觉流露出渴望的神色来。那少年心中便郁郁地难过起来：她原本是江南大户的女儿，娇生惯养，如今为了跟着他，竟然忍受这般风刀霜剑的苦楚。他大步走入屋中，对李文秀道：“这位小兄弟，我……我买你这兔子，好不好？”他向怀中掏去，却掏不出来了——一路从江南逃奔至此，盘缠已经花尽了，其实早就没了，一直靠典当她随身的首饰。
那少女连忙跟过来，拉住他说：“勇哥，我不吃的。我不想吃肉。”少年握住她的手，大声说：“没有关系！我去打一只来给你！”是啊，有了爱情，他们还缺什么呢？
李文秀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小小男孩，曾经愿意为她去杀一头狼。她说：“你们来一起吃吧。”
他们二人望向李文秀，望进她清澈的眼睛，三人年纪相仿，还是干净如白雪般的心灵，立刻便建立了信任。三人一同围火吃起烤兔。李文秀便知道了二人一个叫雪司司，一个叫洪文勇，都是江南人，二人相爱，但是家人不同意，因此相携逃往塞外。
李文秀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总不能相守？为什么总有人站出来说：“不可以！”有时候，甚至连一点小小的笑容都在禁止之列。其实，即使过去了十年，即使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寂寞，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所谓民族的仇恨要比美丽的友情更加强烈。那种可怕的仇恨带给她十年的寂寞青春，每一年春天，总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听天铃鸟的歌唱。
李文秀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明白，所以她没有问具体的原因。温暖的火闪着动人的色彩，明亮的火光映出了对面二人互相深深凝视的目光。又一次，李文秀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孤单。她仿佛又见到十年后再一次遇见苏普的那一刻，也是这般的雪天，这般的火旁，他也是这般望着……另一个少女。他没有认出她来。
其实，李文秀愿意看见他那般幸福。希望每一个少年，每一个少女，都可以同样幸福，可以同样深情地去凝视另一双眼睛，感受对方的回应。李文秀虽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得不到回应是很苦的，很苦很苦，她不要别人也会苦。李文秀将目光望出去，外面雪还在下，白马温柔地望着她——她只有这一个伙伴了。
李文秀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用烧焦的树枝画了一张地图，终点是她刚刚离开的哈萨克人聚居地。她详细地把路线讲给他们听——雪原很荒凉，如果没人帮助他们，他们会迷路。
洪文勇和雪司司收好地图，感激地说：“谢谢，谢谢大哥成全。请问大哥尊姓大名？”
李文秀迎上雪司司美丽的大眼睛，这种感激的目光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李文秀低下头，努力眨眨眼睛——如此熟悉。
忽然，有人说话：“你们。在这里。”
李文秀抬头，见破损无门的入口立着一个少年，他身披的黑色貂裘已经挂满了雪花，围着脸的帽子周围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那是口鼻中的热气被冷风凝结而成。帽沿被风吹翻上去，露出的耳朵变成蜡一般的枯黄色——已经冻伤了。他的脸通红发皴，嘴唇冻裂，他方才说话，将僵硬干燥的嘴唇扯裂，渗出一丝一丝的血。这个少年，应是顶风冒雪赶了好久的路。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望着雪司司，又是悲苦、又是伤心、又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