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休使圆蟾照客眠。
人何在?
桂影自婵娟。
——《十六字令》
“请问你是苏青瑶苏小姐吗?”
苏青瑶方才迈出永顺镖局的大门口,迎面便走来一位中年妇人。此人与她素未蒙面,怎会知晓她的姓氏,诧异的微颌首,答道:
“我正是。不知这位大婶有何事?”
中年妇人谄媚一笑,从袖管中掏出一根点翠芙蓉银簪递交给她。苏青瑶起初不肯接,妇人也不出言解释,笑盈盈的硬将银簪塞在苏青瑶手中。不待对方追还,妇人已一溜烟拐入小巷中。
苏青瑶纳闷的捏着银簪,百思不得其解。
几日前她曾在珠宝行相中过这枚簪子,当时没能买下。如今居然由一位陌生大婶平白赠与她,着实离奇!
还没走数步,她又遇到一位年纪同她相仿的少女,开口的问题和头先那位大婶如出一辙。当然连掏袖筒取出物件硬塞给她的动作也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并非头簪,而是换了香囊。
说起这个香囊,她在泉州最知名的刺绣坊见过一次。
面料不过采用丝绸之类的上等锦缎,虽贵但并不珍稀。真正有价值的,是香囊的刺绣——失传数代的‘九针一绣’。
相传无论什么图案,只需九针便可完成。因为每一针里藏着数百次穿织,任凭技巧再高的刺绣大师也无法看出那数百针的痕迹。可惜‘九针一绣’的传人在元初便仙逝,世间上再无人精通此针法。这枚香囊据闻是当年献给宋妃的,后来蒙古人打下大宋江山,它也就流落到民间。可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宝物。
什么人会拿女儿之物馈赠给她呢?苏青瑶愈想愈纳闷,但心底又禁不住泛起丝缕窃喜。忙收好东西,快步走往霓裳衣坊。
宋老板一见贵客临门,赶紧笑脸相迎,吩咐伙计将苏青瑶订制的衣服取来。
“苏小姐今天怎么亲自来取衣裳?我本来还打算让伙计送去府上。”
苏青瑶只一心想查出银簪和香囊的出处,无意同宋老板口舌周旋,随口敷衍道:“我来也一样。”
偏宋老板不识趣,缠着她又是一顿发问:“苏爷又护送货品去了?可有几日没见金面了。”
苏青瑶闷闷点头,好容易等到伙计将衣裳取来,忽然发觉多了一件。她拎起面上那层薄如蝉翼的青纱羽衣,反复打量,确定不是她当日订下的。
宋老板瞅她犯疑,笑呵呵地说:“这件是有位公子特意留给小姐的,说是从海外带给您的。还说小姐今日会亲自来小店,因这件是馈赠给小姐的第三份礼物,所以让我代为诚心奉上。”
“那位公子姓甚名谁?什么模样?他没留下其它的话吗?”
“那位公子要告诉你一段散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说你听到这番话后,自然会知道他是谁了。”
宋老板话音刚落,苏青瑶眉头猛一紧: “马致远?”
“原来是马致远公子!自古佳人总需才子配,苏小姐好眼力啊!”
苏青瑶瞟了一眼满脸讨好的宋老板,禁不住发笑:“马致远死了都十六年了,尸骨恐怕都化成泥了。宋老板难道咒我嫁一个死人?”
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宋老板只好尴尬的一笑代过,“让小姐见笑了!真是该死!”复又说了不少赔罪的话,才算了结。想起那位公子另交待过一句话,急忙相告。
“苏小姐,那位公子还说如果你想找他,直接去烟雨春风醉花亭。他在哪儿等你!”
“泉州有这么俗气的亭子吗?”
苏青瑶从小到大都不曾听说有这个凉亭,也不愿赴约。但她好奇心向来旺盛,为了揭穿神秘人的真面目,龙潭虎穴她都决意闯一闯。虽然只跟父亲学过几招防身的招术,好歹能自保。于是匆匆付过钱银,离开了衣铺。
烟雨春风醉花亭,搜遍整个泉州也不会有这么不伦不类的亭子啊!
回镖局她就问过所有人,谁都不曾见过有这么一个亭子。她找遍附近几处,无一个符合。苏青瑶泄气的在一间凉亭歇脚,准备打道回府。
忽然灵光一现,幡然省悟!还记得有次她上山拜神,途径一条偏僻小路时,见过一座破旧的亭子匾上提有‘醉花’二字。莫非指的就是这个?!
一到‘醉花亭’,证实她的推断果然无误。
破败不堪的凉亭此刻已焕然一新,隐约还能嗅到梁柱新刷朱漆的奇特气味;手一触,梅花石桌上的一席酒菜余温尚存,两副镏金檀木香筷静静搁置在箸枕上,等候远道而来的贵客。
苏青瑶见神秘人如此厚待自己,何苦辜负对方一片好意,便大大方方的落座。手边翡翠樽中已斟有美酒,一片粉红花瓣在杯中微荡,有意无意营造出一份清雅。
既然主人未到,礼节她可不能忘。双手举起酒樽,望天笑语。
“承蒙公子厚情款待,苏青瑶在此谢过了!只待公子初露面,小女子方饮下这一杯。不知公子赏脸否?”
只一眨眼功夫,空荡荡的对面突然掠过一道身影,苏青瑶定眼一看——有位身着水蓝色袍子的青年公子已缓缓坐下,豪爽的举起一杯酒,先干为敬。
苏青瑶瞧他五官俊朗不凡,气质又颇为华贵,莫明生出几丝好感。想到他连送的三件珍品,更是对他用心良苦的动机产生不小的兴趣。本来还有许多话语要质问,此刻倒像被人剪去了半条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不时紧盯住自己,她羞赧的偏过头去,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悄悄用余光偷瞄。
“我有个不情之请,怕说出来苏小姐会不应允。”男子先发制人。苏青瑶依着他的话说:“公子但讲无妨。”
“那日在街头偶遇小姐一面,我便在菩萨面前许愿,今生一定要娶小姐为妻。希望小姐万勿推辞……”
“什么?!娶亲?!”苏青瑶乍一听见这话,差点没把舌头咬断,吓得一下弹起身来!
“这位公子你也太会玩笑了!”
虽说他容貌气质,无不符合她心目中夫婿的形象。可是突然说出这等唐突的话,还不把她活活吓死!就算她性情多几分男子气,倒也没胆大到可以和陌生男子讨论婚嫁问题!这下酒菜也不敢吃了,忙欠身告辞。
“我看……咱们还是有缘再见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苏青瑶匆匆忙忙的离座,像躲避瘟疫一样往亭外跑。然而才一踏出阶梯,四周围的天地突然旋转起来。回身望向亭内,什么公子什么酒席,全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座破败的凉亭依旧冷清。
“不会是撞邪了吧!”苏青瑶背脊蓦地发寒,腾升出一股冷意。慌不择路的四下逃窜,奈何就是出不了这亭子十步之外!
莫非她遇到了老人常说的‘鬼打墙’!听说短的困一天,长的困一年都不止啊!苏青瑶顿时方寸大乱,顾不得许多,赶紧双掌合十求神拜佛。
“皇天老爷啊——观世音菩萨啊——信女苏青瑶一生没做过坏事,今年才十八岁,连夫婿都不曾有——我可不能枉死在这里啊!老天爷你可得恩怨分明,多惩罚那些坏人,可别抓我们这些平民小百姓的晦气啊!我是冤枉的啊——”
“哈哈哈哈哈——原来你这个野丫头喜欢那种翩翩公子啊!等你老爹回来,我一定如实禀明,让他赶紧给你挑个白白嫩嫩的夫婿,免得你到处赴约!哈哈哈哈哈——”
苏青瑶自顾念着保命的祷文,心里又怕又急,不曾料这种时候,亭外居然会有人取笑调侃,并且还道出她遇到的尴尬事。而天底下能笑得如此令她憎恶的,除了韩老爷的败家子独韩玄甫,还能有谁!若不是韩老爷一向雇请她父亲为护航的镖师,她才不屑和这个败家子有什么瓜葛!只是现在她落难了,再不愿意也得向他求救了。
“喂,韩玄甫!我被鬼打墙了,看不到你!你快点想办法救我出去!”
她一求助,亭外未露面的男子笑得更大声了。
“都说你是野丫头了!什么鬼打墙,那是我布的极乐阵!只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就会看到你想见到的东西!那个向你提亲的公子哥,不正是你幻想出来的嘛!哈哈哈哈哈,平日看你总是挑三拣四,原来是等着一个小白脸呢!怎么,银簪和香囊还喜欢吗?”
“原来是你搞的鬼!你这个败家子!看我回去不告诉你爹,说你不学无术!”苏青瑶气急败坏的跺脚,偏偏眼前所能见到的唯有亭子和周围的树木,全然见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男子知道她看不见,愈发狂放起来。
“这次我下血本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谁让你平时老告我的状!上次就是因为你,害我在王府出尽洋相,现在还老被我爹翻旧帐!前些天又跟我家私塾老夫子通风报信,居然说我天天去兰苑阁,气得那老家伙拿板尺打得我现在掌心还发痛!”
“那你是老往风月场跑,我又没说错!况且,这也是你爹让我多留心眼的,知道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对于他的指责,苏青瑶理直气壮的反驳。
“你还好意思说!我去自家开设的妓院逛逛有什么不行!都是你这个死丫头,困你三个时辰让你好好悔过!”
“韩玄甫——韩玄甫!亏你还是男人大丈夫,居然欺负弱女子,不配做正人君子!韩玄甫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败家子——”苏青瑶以为戳破男人颜面,他会一时意气放过她。可想不到,韩玄甫是宁作小人也不作君子!
“孔子云: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你是女人,我是小人,咱们半斤八两!你就省点力气吧!”
阵外男子懒得争辩,又怕说太多难免会心软,干脆绝尘而去,落得耳根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