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那年,我死了,漫山开出红色的雪梅。
我叫唐小怜,是雪剑神社的弟子——我一直这样坚持,哪怕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
我八岁时到了雪剑神社,没别的印象,只记得太师父拿了把剑,怒气冲冲地对我师父道:“练飞,你给我让开!”
我师父挡在我面前,他摇头。
太师父道:“是魔教的孽种,就一定要斩草除根!”
我师父央求道:“她只是个小孩。”
太师父气得手发抖:“你……你被那妖女迷了心窍吗?我们十大门派花了多少心血才铲除冰雪神宫?你……你居然要……”
我躲在那里,不知道他们在争吵什么,但我猜那妖女就是我娘了。我娘很好看,到死的时候还很好看。她把我交给我师父,就一个人走到大火里去了,我叫她回来,她说她要去找我爹。我爹死了。
太师父终于没有杀我,“呛”地把剑插回鞘里,对师父说:“练飞,你好自为知!”
太师傅是喜欢师傅的,我也是。
师父吁了口气,转身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高高瘦瘦,眉眼清秀,只是不爱笑,很多心事的样子。这就是后来闻名江湖的雪剑练飞,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三岁。
他蹲下来替我把斗篷拉好,山上很冷。
我展颜一笑,烂漫如花。
他看着我的笑,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我带你去吃梅花糕。”
我点点头。
师父牵了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大雪中。
就是这一牵手,就牵走了我的一生。
在雪山上,长着许多梅树,师父说叫雪梅,五年才开一次,花是白的,只开一天。
我刚到雪剑神社的时候,雪梅已经谢了,我只有一心盼望五年快点过去,好看一看这种凄美又有些惨烈的花。
“五年后,我就和这棵树一样高了。”我说。
“没有。”师父说,“得要两个五年才行。”
我想快点长高,这样师父牵我的手就不用弯腰了。
第一个五年,在读书习字练武中过去了。
到了雪梅将开的那一天,太师父却召集同门竞技大会。等大会结束,师父带了我赶到后山的时候,花已经谢了。
师父叹了口气:“又要再等五年了。”
我牵了师父的手,其实那天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师父在竞技大会上赢了。
第二发五年过去的时候,太师父死了。我很不喜欢他,所以他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但是师父很伤心,他是太师父抚养大的,他尊敬太师父,就像我喜欢他一样。师父伤心,我就伤心。
看起来最伤心的是我小师叔齐瑞雪,也就是太师父的女儿。她一直在那里哭,最后居然晕倒在师父的怀里。我在门口看见,心里很不舒服。
我讨厌这位小师叔,因为她总是缠着师父。很多师叔师伯都说什么小师叔要嫁给我师父,太师父似乎也提起过,但师父没答应,这事就耽搁着。我想师父怎么会娶她?师父是我一个人的。
师父扶齐瑞雪出门的时候看到了我,对我道:“小怜,你去厨房煮点参茶来。”
我讷讷应着,但立在原地没动。
师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记得要放糖。”
鬼才会记得要放糖!
我从厨房的窗户远眺后山,可是雪网遮天,看不见梅花。
水噗噗地开了,我往里面加了两大勺盐——原本我想放辣椒粉的,可参茶是浅黄色的,放了辣椒粉就太明显了,聪明如我,怎么会让齐瑞雪发觉?
我把茶送去,齐瑞雪正倚在师父肩头啜泣。我很想把茶浇到她的脸上,可惜刚才为了让她喝得不舒服,我已抓了把雪放在茶里,不烫了。
我放下茶转身就走,所以没看到齐瑞雪被腌成咸鱼的表情。但反正后来师父也没问我,这事就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为太师父守灵了。
师叔师伯跪了一地,齐瑞雪是女儿,在那里烧纸,师父是掌门弟子,执孝主持一切。我和师兄弟们不够资格上堂去,只负责打扫。
在那个无雪的黄昏,我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胡乱扫着地,月牙门外齐瑞雪低着头,由师父扶着,走了过来。
我听见她细声细气地说道:“师兄,我以后怎么办啊!”
师父说:“师妹你不用担心,我和师兄弟会把神社看好的。”
齐瑞雪又说:“爹为什么走得这么早?”然后就哭了起来。
师父安慰了几句,但她却哭的越发起劲,恨不得整个神社的人都看到她哭。
师父道:“师妹你不要哭了,不然师父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齐瑞雪抽噎着点点头:“还是师兄对瑞雪好,以后瑞雪就只有依靠师兄了。”
她正说得陶醉,冷不防我埋头走到她跟前,扫帚一挥,一大片雪扫到她的脚上。她惊道:“小怜,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想冻死你!
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没说话,装聋作哑,走一步扫一下,把雪扬得漫天飞。
“小怜!”师父叫我。
“啊?”我作出一脸无辜。
师父脸上没有半点责备:“太冷了,你也不要扫了。”然后他向齐瑞雪道:“这孩子也不好受啊,都神不守舍的。”
齐瑞雪从眼泪下看着我,已经不再年轻的脸被雪光一照显得像鬼。但她偏偏没有发怒,那表情,好象我真的值得她可怜。
我宁愿她发怒,因为发怒的表情比撒娇的表情更合适一个二十六岁的老女人,撒娇和哭都是像我这样的少女的特权,尤其是向师父撒娇。
我毫不畏惧又轻蔑地看着齐瑞雪,当师父抬头看我,我就拖着扫帚离开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个门派也是。给太师父守完灵,师父就继任雪剑神社的掌门——他是雪剑神社开创以来最年轻的掌门。
雪剑神社是江湖十大门派之一,掌门继任是一件大事,所以来道贺的人很多,山路上的雪都踩化了。
我满心欢喜地盼望着大典的到来,还特地把师父那件云白色的袍子收拾好——我一直觉得师父穿这袍子很好看。
我捧着袍子过去,齐瑞雪刚好从师父房里出来,看见我,问道:“小怜,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白了她一眼:“我给师父拿衣服来。”
齐瑞雪望望我手上的衣服,道:“今天是继任大典,穿旧衣服,恐怕……”
我没理他,心想:师父穿什么,要你操心?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我已经走进师父房里去了。
房里幽暗的光线,师父独自坐在那里,桌上一套衣服,想是齐瑞雪拿来的。
“师父,我拿衣服来了。”我说。
师父低着头,没看我,然后他忽然说:“小怜,今天的继任大典你不要去。”
“为什么?”我愣住了。
师父不回答。
我为什么不能过去?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如果他是掌门,我就是掌门弟子,我为什么不能去?当然,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掌门弟子,我只想看看师父而已。
“为什么?”我问。
师父抬脸看着我:“你听不听师父的话?”
一线光从花窗里透进来,从我的肩膀上方经过,静静地泻在师父连脸上。
已经十年了,我仍然记得我们第一次互相注视时的情景。师父依然眉眼清秀,不爱笑,而我已经和梅花树一样高了。
“我听。”
我永远听,哪怕他叫我去死。
我把衣服放在桌上,顺手把齐瑞雪的衣服往边上推了推。那衣服下有一把剑——寒月秋霜剑,雪剑神社掌门的标志,但对我而言,这剑与掌门无关,当年师父就是从这把剑下救了我。
“师父,我出去了。”
我一个人逛到后山,梅花早已谢了。
再有五年,我和师父一起来看!我想着,不由得想到那讨厌的齐瑞雪。不过没关系,她比我老,比我先死,师父永远是我一个人的。我们要一起看雪梅,五年,十年,一直看一百年……
我心情大好,更兼突然眼前一亮,居然看到一多迟开的雪梅!
师父!师父!快来看啊!
我把什么叮咛嘱咐都抛到了脑后,和师父一起看雪梅,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已冲到了正堂上。很多人,我从他们后面踮着脚,伸着脖子想喊师父出来。
我看见师父上座着——真失望,他居然穿着齐瑞雪的袍子——旁边坐的是齐瑞雪,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
师父不怎么说话,都是大师伯在那里聒噪。宾客们所说的,也不过是些无聊的套话,无非悼念太师父,恭喜新掌门。我讨厌这些人,如果他们还这样无聊下去,雪梅就要谢了!
突然,人群中有一个人问道:“练少侠什么时候和齐女侠成亲啊?”
要不是人太多了,我真要把这个人揪出来:师父娶齐瑞雪,做梦!
齐瑞雪红了脸,转头去看师父,师父张口结舌,去看大师伯。
大师伯忙说:“目下蔽派还在为前任掌门守孝,掌门师弟和小师妹不能这么急成亲。”
有人起哄道:“别把齐女侠的终身给耽误了!”
齐瑞雪脸更红,师父却手足无措。
大师伯道:“刘掌门玩笑了。”
齐瑞雪道:“谢谢刘掌门关心,先父已将晚辈终身托付掌门师兄,实在是晚辈和掌门师兄都有孝在身……”
那个叫什么刘掌门的就笑道:“呵呵,成婚之日,老夫这杯喜酒可不能少。”
齐瑞雪道:“一定。”
是假的!是假的!我想叫。
可是师父低着头,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我的头“嗡”地一下,真想把这批叫着要喝喜酒的人都杀掉!但是,这是师父的继任大典,我不可以捣乱。
我有点头重脚轻,我得离开这里。
门就在我左边,我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
“小怜!当心!”是齐瑞雪叫我。
她得意什么?这妖婆!我不怕她!
我转身站定在门口,直视着她。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屏住了呼吸——
我背光,我知道我的脸轮廓清晰,背光时很好看。我就是要让大家拿我和齐瑞雪比,她比不起!
可是,死寂之后,我没听到赞叹,只听那刘掌门一声暴喝:“柳依织你这妖女,你居然还活着!”
袍袖带风,兵刃出鞘,杀气原来是有声音的!
各大门派的人交头接耳:柳依织还活着?冰雪神宫还没有灭亡?魔教妖人又要作乱江湖?
嗡嗡的声音,正堂在震动。
我愣着,望向师父。
“她不是柳依织。”师父平静的声音穿透那压抑的嗡嗡声,“她是在下的弟子,叫唐小怜。”
原来这就是师父不让我来正堂的原因。
原来我长得这么像我娘——魔教妖女柳依织。
大师伯面色凝重,我讨厌他假正经的样子。
“师弟,师父当年就说妖女不能留,你看看……我雪剑神社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师父没说话。
师父不说话就证明我没做错!我倔强地盯着大师伯——你执掌门规,了不起么?
大师伯怒道:“唐小怜,你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了?除了师父的话,我谁的都不听。
大师伯转向师父:“师弟,你倒是看看你的好徒弟!”
师父看我,我看他,他只看了一眼,就叹气。他叹气,我就伤心。
齐瑞雪上来劝道:“小怜,你好歹认个错,快……”
我恨她这样假惺惺。恨!
我一把将她推开:“不要你管我!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的确是她害我,若不是她要嫁师父,我怎么会头重脚轻绊在门槛上?若不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我怎么会让刘掌门认出来?是她害我!
齐瑞雪不防备,摔在地上,怔怔看着我——还在装无辜!
大师伯气得手都抖了:“妖女!你忤逆长辈!师弟,你看看!你看看!我雪剑神社百年基业,迟早毁在她手上!”
“我不是妖女!”我一字一字大声道,“师父,我不是妖女!我们,我们去看梅花吧!”
师父的眉头锁得更紧:“小怜……你……你跪下!”
我愣了愣,但他的话我必须听。
“向师叔师伯道歉。”
“……对不起。”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大师伯的藤条打了下来,暴雨般,抽得我生疼。
“再不好好管教……再不好好管教……我看你要欺师灭祖了……”
我很想夺下藤条,但师父的嘴角抽动,眼睛制止我。
师父,我没错,我很痛,你知道吗?
扑上来护我的,是齐瑞雪:“小怜,快好好认个错,快认错……”
师父,连齐瑞雪这老妖婆都假惺惺护我,你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你扭过脸去,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师父!
藤条的影子密集,我看不见师父了。
师父不要我了,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猛然推开了齐瑞雪,我夺门而出。
外面下着雪。
我脸上的泪水都结了冰。
我坐在那株只开了一朵花的雪梅树下。花还没有谢,等到它谢,师父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只是那时,我恐怕已经冻死了吧!
我的头发也开始结冰,身体麻痹。
师父,你真的不来找我吗?如果你再不来,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了。
我迷迷糊糊,快睡去了,还在哭,泪水继续结冰。
有人来了。
“师父?”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不是师父,来了四个人,我不认识。啊,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似乎白天在正堂上见到过。他们是来杀我这个魔教小妖女的吗?
我的剑在,出鞘了,映着雪光。
四个人都到了近前。
我横剑当胸。
四个人都跪了下去。
我愣了。
他们齐声道:“拜见小宫主。”
我依然横着剑。什么宫主?没听说过。
黑衣老者道:“属下是北堂主玄武。”
红衣女子道:“属下是南堂主朱雀。”
青衣书生道:“属下是东堂主苍龙。”
白衣大汉道:“属下是西堂主白虎。”
然后他们四人唱戏般齐声道:“冰雪神宫四堂主拜见小宫主。”
我开始明白了:冰雪神宫,哦,是冰雪神宫。它真的没有灭亡!
他们告诉我,当年我爹娘是怎样牺牲自己引开正大门派的注意,他们是怎样从秘道撤退,多年来是如何重振势力,又是如何寻访我的下落。
玄武道:“请小宫主回去率领冰雪神宫人马,一统江湖,为死去的宫主和夫人报仇。”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们自己怎么不去报仇?我早已不是冰雪神宫的人了,还要向十大门派寻仇?不就是要和师父作对吗?我死也不干!
“我不去,我是雪剑神社的弟子。”
“不,您是冰雪神宫的宫主。”苍龙说,“雪剑神社是您的仇人。”
我唰地一剑刺向他的面门:“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我痛恨他们说我是魔教的人——虽然我知道我是,但如果我不是,如果我不是,今天师父怎么会不要我了?
苍龙闪身避开了,待要再说,我却已疯狂地挥着剑,厉声道:“住嘴!胡说!你们这帮魔教妖孽!本小姐才不与你们为伍!有胆上来,来有个杀一个!”
白虎想抓住我,但我毫无章法的剑招让他有些手忙脚乱;苍龙欺身上前,手臂上立刻被我开了个口子——他们都是好手,且不敢伤我,而我,是个昏了头的小女孩,一个疯子!
最后,玄武使了个颜色,四个人鬼魅般的消失了。
我觉得浑身发热又发冷,眼前是花的,又一黑,忙用剑撑住了——我怕是要死了。
我靠着梅树坐下。
啊?那唯一的一朵雪梅,已经被刚才乱七八糟的剑气掌风震落了。
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从没有像今天哭得这么多。因为我从没有这么伤心,因为我从没有……因为师父不要我了。
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雪停了,月色下,雪地云一样的白。
师父来了,穿着我喜欢的云白色袍子。
他没有飞奔到我身边而是展开轻功飘了过来,云一样落下了,手在我肘下一抬,我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用手擦着眼泪,脸上又是冰又是土。我胡乱抹着,就热乎乎淌下血来。
师父没说话,眼里是痛苦,我就笑了:“不疼的。”
师父眼里的痛苦更深,解下他的斗篷给我披上,伸手要替我系带子,但没有系,手又垂了下去。
“回去吧。”他说。
“师父在生我的气吗?”我问。
“没有。”
“那师父为什么不给我系斗篷的带子了?”
“……”
“师父也不再牵我的手了,为什么?师父是不是讨厌我了?”
“你长大了。”师父说,“你长大了,所以师父不能再给你系带子,也不能牵你的手了。”
“师父你胡说!”我僵立着,“为什么是齐师叔就可以?师父你是不是真的要和齐师叔成亲?”
师父叹了口气,不回答,仿佛默认了。
“我不要!我不要!”疯狂的血液从我冻僵的躯干涌上我的头脑,“我不要!我不要……”
师父不看我,仰着脸:“不要任性,快回去吧。”
“我就是不要!我不许师父和齐师叔成亲!我讨厌齐师叔!”
“不要任性!”师父还是这句话。
“我喜欢师父,除了我谁也不可以嫁给师父!”
这是我那一天说的最疯狂的一句话,也是我记得的最后一句话。
我发热,打着冷战。我觉得我抓着师父的手,所以我死抓着不放。
我看见盛装的齐瑞雪,于是提剑去杀她,但是杀的是师父。我吓醒了,却见到我娘,大火烧着她的头发,我叫她,又发现被火烧的是我。火海的另一边是师父,齐瑞雪在他身边,我想大叫,但莫名其妙一张口就有水灌进来,苦的,我连忙吐掉。一个人说:“喝下去。”是师父的声音。
他的话我都听,哪怕他叫我去死。
我喝了,火慢慢熄了。
我真的看到师父了,模糊的,在清晨的灰色阴影中,就坐在我床头,端着药碗。
我想喊他,只是没有一点力气。
然后天就亮了,师父就走了,我又迷糊了。
我就这样迷糊了又清醒,清醒了又迷糊,渐渐好些了,我便发现师父每天晚上都来陪我。
他来的时候从不点灯,黑暗中只有炭火暖红色的光。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的样子刻在我心里,哪怕烧我成灰,我也记得。
师父就在床边坐着,到天亮就走了。
我知道只要我好了,师父就没理由再来看我。我就希望我永远躺在那里,而且黑夜永远不要结束。
但是我又不忍心——黑暗中师父的叹息使我心碎。
在第五天的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唤他:“师父,你别担心了,我早就好了。”
师父的眼里是痛苦的光:“我知道。”
他知道?
我想,有些话他没有说,也不能说。我猜到了,可是不能问,怕一问就结束了。
师父看了看天色,已微明。
我坐起来,去拉他的手:“师父……”
他轻轻抽回手,把我的手也放回被子里,然后低低的,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是你师父啊。”
我怔怔地坐着,看着他出门去。
我真恨晨光!
有好几天,师父没有来,我夜夜等,等不到。
炭火渐渐熄灭,天完全亮了,我还坐着。
门开了,我师妹白雪莲进来了,端着药碗。她是齐瑞雪的徒弟。
是了,定是齐瑞雪这妖婆缠住了师父,就叫自己的徒弟来打发我!
白雪莲见我醒了,就重重把药碗往床头的矮几上一放,转身端了盆去倒水,临出门,大声自言自语道:“不要脸的妖女!”
我没理她。
白雪莲半开了门,向外看看,又回头自言自语:“妖女也真是有本事,掌门师伯在这里待了几夜了啊?想是被迷了心窍!”
“站住!”我喝道。她可以骂我,但是不能骂师父。
白雪莲站住了,挑衅地看着我。
“你再满口胡言,我要你死得很难看!”
“哦?是么?”白雪莲挑了挑眉毛,“敢做不要脸的事就不要怕人说呀!”
我已经不再头重脚轻了,翻身一跃,白雪莲的笑容还挂在嘴边,她手上的那盆水已经浇到了她身上。
她浑身湿漉漉,又惊又怒:“妖女!”
我的手已搭上他的脉门,她用左手去拔剑,只拔到一半,那剑就逼到她自己的咽喉上。
我逼视着她:“我说过,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她已在颤抖。
雪剑神社最忌同门相残,于是我松了手,由她夺门而逃。
她一边跑还一边骂。院子里的师兄弟看着热闹——大概我的事情已经整个神社都知道了吧?
他们在议论么?想看我的笑话么?我不闪不避,就站在门口——我没有错,我喜欢师父,师父是我一个人的!
我就要去找师父,我知道师父心里也是喜欢我的!
我没穿鞋子,光脚在冰凉的走廊里跑。
有人拉我,是我二师兄林正:“师妹,师妹,你快回去休息——”
我甩脱他:“放开,我要去找师父!”
林正仍是拉我:“掌门师叔不在,下山去了。”
“下上去了?”
林正告诉我,师父是在三天前接到丐帮的消息,说看见冰雪神宫的四大堂主在雪山一带活动。
这对于我不是新鲜消息,但是足以掀翻整个武林了。他们以为在十年前就铲平的魔教,居然还存在——而且四大堂主一个不缺,什么五行令主,香主,小教众一定多不胜数了。他们觉得恐慌,而且觉得被愚弄了。
“雪剑神社离妖人最近了。”那丐帮的人这样说。意思是,我们应该打头阵。
师父就下山去了,和一众师叔师伯,包括齐瑞雪。
我有两个矛盾的愿望:我希望师父继任掌门以后的第一件大事能做得漂亮,如果没了魔教,我就不是妖女。但我又希望齐瑞雪永远都不要回来。
不过,我的两个愿望都落了空。师父他们回来时全都面色凝重,而那丐帮的人没回来,被朱雀一刀分成了七块。
他们聚在后堂,没有对策。
我蹑手蹑脚过去,去看师父,而门销上了。
大师伯在里面说:“这帮妖人如此厉害,须得尽快联络各门派才行。”
二师伯赞同:“是啊,练师弟应该尽快请各派相助,不过丐帮既然派人通知我们,各派应该也知道了。”
师父没说话。
齐瑞雪道:“冰雪神宫已经十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了,况且宫主已死,现在有些余党,也是群龙无首。我倒觉得不必赶尽杀绝,否则把他们逼急了,无非我们十大门派多赔上几条性命……”
“师妹错了!”大师伯打断,“那些妖人怎么群龙无首了?柳依织那妖女死了,她女儿还在呢!”
师父道:“小怜早已拜在我雪剑神社门下,与冰雪神宫毫无干系。”
大师伯道:“妖女的女儿怎么会和魔教没关系?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魔教的内应?”
师父有些恼了:“小怜八岁就来雪剑神社,连雪山都没下过,怎么做内应?”
齐瑞雪也道:“是啊,大师兄,我看小怜这孩子读书练武都很勤奋,对师父也孝顺……”
大师伯冷笑着打断:“孝顺?哼,孝顺到说出那些混帐话?我雪剑神社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弟子?”
这次师父和齐瑞雪都没有做声。
我喜欢师父,这有什么不要脸了?齐瑞雪也喜欢师父,你们怎么不说她不要脸?
我很想闯进去反驳,但我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有人偷听!”是白雪莲。
我来不及捂住她的嘴,后堂的门已打开,里面炭火的暖气扑面而来,同时袭向我的,还有目光。
有一瞬,我想逃走,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在门口听到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为什么要逃?
他们都盯着我,吃惊地。
齐瑞雪上来道:“小怜,当心着凉。”
我不理会她,只看着师父——师父,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师父轻轻说:“小怜,你好了?可以下床了?”
我说:“是啊,我好了。”
只这两句话,仿佛堂上没有别人似的,我望着师父笑了。
大师伯怒道:“还说不是内应?分明是魔教的小妖女!”
人们交头接耳。
大师伯道:“要是师父还活着,决不会纵容这样的小妖女!”
他的剑已出鞘——雪剑神社最忌同门相残,原来我不是他的同门。
好啊,想杀我?你就杀杀看啊!
我推开挡在我面前的齐瑞雪,也拔剑出鞘。
齐瑞雪慌了,想拉住我,但我已划破她的手臂。鲜血一滴滴落在青砖铺的地面上,渗进去了。
大师伯的剑很快,逼得我透不过气来。
“妖女!”他骂。
我一剑一剑的还招,手腕被震得酸痛。
“我非杀了你这妖女不可!”大师伯喝道,“省得留你毁我雪剑基业!”
他的剑贴着我的脸削了过去,我回身闪过,但颈中剧痛,竟被他划伤了。
只是划伤——凭大师伯的功力,不可能只是划伤的。
师父的剑尖点在大师伯的剑身上,而大师伯的剑已经断成了两截。
大师伯手中的断剑颤抖:“练飞!事到如今,你还护着这妖女!”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师父。
师父却好象失神了,定着,没动。
嗡嗡声渐响。
“妖女!妖女!”
“掌门难道和魔教有瓜葛?”
“听说他当年和柳依织很有交情。”
……
完了,我害了师父了!我害了师父了!
我直挺挺跪了下去。
“我唐小怜对天发誓,生是雪剑的人,死是雪剑的鬼,和魔教势不两立,遇到魔教妖人,如有心慈手软,就叫我……”我想了一下,说出我认为最残忍的惩罚,“就叫师父一剑杀了我。”
私语声停了一下,又嗡嗡响了起来。
师父看着我,好象有很多话说,但什么也没说。
齐瑞雪上来拉我:“小孩子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回你房里休息去。”
我不是胡说的。胡说的事情是不会应验的。
太师父死后半年,我连犯门规:扰乱掌门继任大典,忤逆师伯,残害同门,甚至公然和大师伯在后堂兵戈相向,还打伤师叔……按门规,我当被逐,师父无法替我求情,齐瑞雪倒是央求了半天,改判为到后山思过一年。
一年,我怎么能一年不见师父?
但是,这已经是最轻的刑罚,只要留在师父身边,一年,就一年。
只需熬过这一年,我就又可以回到师傅身边了,可以永远和师父在一起了。
况且,这一年中,师父也许会来看我的。
我在后山一心等着师父来看我,但等来的,是齐瑞雪。
她看来越发老了,但打扮得却漂亮,像个妖精。这一点,我总是很得意,虽然她现在可以陪在师父身边,但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不用靠脂粉与时间做徒劳的争斗——师父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后面跟着二师兄林正。
“小怜,师兄他忙得很,所以叫我来看你。”
她指挥林正拿出衣服,吃食。
“后山荒凉,这些你都用得着。”
我冷冷看着她——假惺惺!
“小怜你在这里思过,不要荒废你武功啊……演练给师叔看看好不好?”
练给你看?想看明白我的弱点,将来好杀我?我才不上你的当!
她讨了个没趣,自笑笑,说道:“师叔也有事忙……这样吧,以后每天叫你林师兄陪你练剑好了。”
我冷冰冰道:“不用了,林师兄跑到这儿来,也很远,要是真要练,我就要和师父练!”
齐瑞雪愣了愣,搭讪推推林正:“哎,你怎么傻了?”
林正如梦初醒,上前道:“哦,我不麻烦,师妹高兴就好……”
我斜睨着他——这木讷的家伙,和齐瑞雪两个搞什么鬼?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林正居然真的每天都来——送饭,找我说话,叫我练剑。
他的剑法就像他的人一样,呆头呆脑,像木头。
我看着他毫无变通的招式,还有傻乎乎的笑容,简直纳闷齐瑞雪是不是疯了——她派这个人来杀我么?就凭他?
不过,林正唯一好的,就是他可以告诉我师父的情况。
“掌门师叔今天见了少林的掌门了。”
“掌门师叔今天下山,铲除了一伙盗匪。”
“掌门师叔的剑法又精进了。”
“掌门师叔……”
……
掌门,师父。
你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呢?再会见几个掌门?再练好一套剑法?再铲除一伙强盗?
不论如何,我还是等着师父来。
在某个夜里,我以为他真的来了,谁知来的是玄武。
我呛地拔剑出鞘,而他却笑:“小宫主怎么被派到这里来?”
“要你管!”
“属下是来请小宫主回去的。”
“回去?回哪里去?我要在这里守灵一年,决不离开半步!”
“小宫主在这儿练剑么?雪剑的武功太差了,我冰雪神宫的武功可以尽破之。”
“有种来啊!”我长剑一横,“来啊!”
玄武看我像个傻瓜似的挥着剑,和蔼的一笑:“小宫主的心思属下明白。”
我愣了愣:“我什么心思,关你什么事!”
玄武道:“小宫主那夜在后山对练掌门说的话……”
我剑一挺:“你偷听我说话?”
“属下只是担心小宫主的安全……”
“听了就听了,我是说我要嫁给师父,那又怎么样?”
玄武摇头道:“小宫主,您莫要再糊涂下去了,这师徒长幼有别,怎么可能……”
我冷了脸道:“只要师父喜欢我,我喜欢师父,什么破烂规矩,我才不管!”
玄武道:“小宫主您潇洒大度,可以不顾,但练掌门,练掌门不同啊……”
我不解。
玄武道:“小宫主,请随属下来看——”
“看什么?”我警觉地擎着剑。
但玄武轻而易举就夹起我向山下奔去:“您随属下来就知道了!”
我本心中打定主意,玄武若强带我去冰雪神宫,我就以性命要挟,但他却带我来到雪剑神社的院落,拉着我隐在师父房外。
我打量着刚刚装饰一新的院落,四处张灯结彩,不知我离开这些日子,怎么布置变得这样厉害。
师傅房里两个人影,一个是师父,另一个齐瑞雪。烛影摇曳,他们的影子看来靠得很近。
“师兄,还在担心小怜么?”是齐瑞雪的声音。
师父只是叹气。
齐瑞雪道:“那孩子只是脾气倔强了些,本性也不坏,我看她和林正处得也挺好。”
林正?果然是齐瑞雪派来的!
齐瑞雪又道:“小怜没有父母,师兄你待她好象亲生女儿一般,她会说出那样的话,也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一时糊涂?这婆娘真是满口胡言!
齐瑞雪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停在窗口,沉默了半晌道:“你看,现在有林正陪他,她也开朗多了,毕竟还是小孩子脾气啊。”
师父仍旧叹气。
齐瑞雪,你这歹毒的女人,原来是叫师父误会我移情别恋!师父,你可不要信她!
我就要冲进门去,但玄武按住我,让我不能出声。
齐瑞雪又幽幽道:“这次小怜在后山住了这么久,大家也该把她说的傻话忘记了,等她回来,欢欢喜喜嫁了林正,这事情就过去了,大师兄也不会追究了。”
师父也站起了身,仰着脸:“林正,林正是个好孩子,小怜跟他……小怜跟他……我……我放心……”
他仰着脸,我知道他为什么仰着脸,因为那样泪水才不会掉下来!
师父,你不要信她!你不要信她!小怜除了师父,谁也不要!
我想喊,可是不能够,只眼睁睁看着师父伤心,听他叹息。
“师妹,小怜的事,你费心了……”
齐瑞雪无限娇羞地转身对着师父,低声道:“师兄,你还跟我客气?明天一过,小怜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我忽然没有了呼吸。
什么?师父要和齐瑞雪成亲了么?这些灯,这些布置,都是为了这个么?
我觉得有东西堵着我的胸口,我的心都不会跳了。
我……我……
我要挣脱玄武的手臂,我要喊师父,我要喊师父——
“师父——”
在师父和齐瑞雪打开房门的瞬间,玄武已夹着我投入黑暗中。
我听见师父好象怀疑自己做梦一样,喃喃唤了声:“小怜?”可是,等我回答他时,我的人已经在后山。
我胡乱将剑砍向玄武:“你滚!你滚!你滚!”
我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滚,是他让我知道真相?不,那决不是真相,一定是齐瑞雪玩的诡计!
“小宫主,冷静!冷静!”
“你滚!滚!”
“小宫主,您这样也没有用……”
“我叫你滚!”
“小宫主……”
“你再不滚,我杀了你……杀不了你,我……我杀了我自己!”
他看着我,看着我,慢慢向后退。
冷风吹过,我盛怒的头脑缓缓冷却:玄武说得对,这样也没有用,我,我只有……
“站住。”我命令。
“小宫主……”
“你说过,冰雪神宫的武功,可以破雪剑的武功,是么?”
玄武看我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错。”
“好!”我把剑诀一捏,“你教我一种可以在明天之前就杀掉齐瑞雪的功夫。”
玄武道:“小宫主,这练武不是儿戏,哪有负气乱练的,这样……”
“你教不教?”
“属下……”
“我还是不是你宫主?”
他抬头看着我,惊喜但又完全在他的计算中。
我也知道,这话出了口,我就完全是小妖女了——为了师父,我彻底变成小妖女了。
玄武教我“天山雪影”。他说齐瑞雪的剑变化多,但其实不厉害,我的剑快,可以虚虚实实,杀她个措手不及。
“不过,您那大师伯的剑还要更快一些,您尽量别遇上他。”
“知道了。”我等不及要杀齐瑞雪了。
我提剑出门去,正撞上迎面而来的林正。
“你来做什么?”
“我……”他傻笑,“小师叔说今天大家都忙,叫我来陪师妹。”
我冷笑:“大家都忙,你怎么不忙?忙什么呢?”
显然他临来时,齐瑞雪已经交代过他,叫他千万不要说出见天的喜事,怕我知道了节外生枝。
“师妹……”
“哼,那婆娘叫你来的?你当我不知道?”
他没反应过来,我的剑鞘已经撞在他的胸口:“也不拿个镜子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林正没见我这样说话,愣了:“师妹,怎么了?”
我哪有空和他磨蹭?一脚将他踢开:“给我闪远点!你和齐瑞雪那婆娘一同算计我,等我收拾了她,再来杀你!”
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杀掉齐瑞雪。
那时天才蒙蒙亮,新娘子当然在房里梳妆打扮,我提着剑站在她背后,看见镜子里用胭脂水粉堆砌出的青春。
最先惊叫的,是白雪莲,但是杀她,连“天山雪影”都用不着。她的惊叫被我的剑截断。
“小怜,你……”齐瑞雪扶着妆台,按着剑。
“我来杀你,老妖婆!”
我的剑还带着白雪莲的血,挥出去的时候,一线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齐瑞雪的剑在鞘中,她横剑来格。
玄武说得没错,她的剑只是花哨,我比她快。
“小怜,你疯了?再这样下去,师叔可要不客气了!”
哼,果然比我多学了几年,还招还能和我说话。
“谁要你客气!”
霰雪无垠,刺她的心口;寒宫倩影,刺她的咽喉;凭窗观絮,刺她的面门……
她格,挡,闪避——她不拔剑。
“天山雪影”一共十三式,转眼我已使了十二式——这老妖婆,真是有点本事,欺负我这剑法练得不熟么!
最后的“踏雪寻梅”,我一定要取她性命!
我回剑,转身,踏雪,寻梅——
“唐小怜!你疯了!”门口炸雷似的一声喝。是大师伯来了。
我一惊,只刺中齐瑞雪的肩膀。
齐瑞雪呼道:“小怜,别再闹了!”
我不是闹,我是要取你性命!
大师伯已长剑出鞘,齐瑞雪惊呼着要我避开。我却不管,长剑只是缠着齐瑞雪。
“小妖女!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大师伯的剑削掉我一只耳环——若不是齐瑞雪推我,恐怕我已毕命。
但是,我不要她这样假惺惺!
“我就是妖女,又怎样?”
我怒喝一声,翻手向大师伯砍去。
大师伯喝道:“你是妖女,我就取你性命!”
我早已把玄武的警告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是早就看着大师伯不顺眼,齐瑞雪妄想嫁给我师父,第一该杀,而大师伯这老匹夫,几次三番说我不要脸,也不能活!
我看见大师伯的剑攻到了我的胸前,就势用剑鞘一拨,右手长剑就向他颈间送去。
大师伯不得不回剑拆解,口中骂道:“果然是魔教的妖女,连魔教的阴毒武功都学了,今日非杀你清理门户不可!”
“阴毒的武功,就是用来对付你这种阴毒家伙的!”我不顾虎口被他震得生疼,又是一招直刺他的小腹。
齐瑞雪在一边呼道:“小怜,快助手。快助手!你不是大师伯的对手!”
哼,对手?这世上什么对手不对手的了?和我比起来,你算哪里的黄脸婆?你和我争师父,想过你不是我对手么?你竟使这阴险的招数!阴险!阴险!
是,这世上只要赢,管什么手段?
大师伯的剑逼得我连连后退,已经靠上齐瑞雪的妆台了,再无退路。
手段,和他们,我什么手段不能使?
我抓起妆台上的粉盒就向大师伯脸上丢去。
大师伯不知是什么暗器,没敢接,一剑劈开了,粉末就纷纷扬扬撒了他一脸。
我知道这是歹毒的手段,但那又怎么样?我趁着他伸手挥散粉末的当儿,一剑刺进他的胸膛。
血直喷了出来,把飞扬的香粉扑落了。
大师伯始终不能相信我已经刺中了他,他的剑掉了,手指颤抖着指着我:“你……你……”
齐瑞雪呆住了。
我也傻了——血,使我一下子冷静:我,我杀了大师伯了!
天已大亮了,嘈杂的脚步声,门口水泄不通。
师父出现在门口。
他惊愕的看着我,惊愕!
而看着他的表情,我慌了。
“师父……师父……我……”
我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丢下了剑,立在原地大哭起来。
四周一片混乱,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在忙什么。没人上来抓我,也没人和我说话——这,这难道是梦境?
我听见一声大喝,猛然回头,看见大师伯,胸口冒着血,挺着剑,向我扑了过来。
我躲不过了,躲不过了……
可是,他的剑没有碰到我,他的人已经飞出去,撞在墙上。
有几个影子在我眼前晃过,他们叫道:“谁敢动小宫主?”
影子继续晃,我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师父,师父!”我叫。
可是,师父还没应我,我已经看不见他了。
玄武几乎是扛着我,另外的三大堂主脚步如飞。
“放开!放开!”我徒劳地捶打着玄武,“放开我!我不要和你们走!让我去找师父!”
“小宫主,雪剑的人会杀了您的!”朱雀说。
“我不管!我不管!”我哭闹着,“死也要死在师父手上!”
玄武叹了口起,但并不放下我。
我只是一路徒劳的哭喊。
终于到了冰雪神宫地界了,他们大概觉得这样让宫主见属下们,多有不雅,便将我放下了。
我掉头就走,玄武拉住我:“小宫主,您不要再任性了!”
我冷冷道:“我生是雪剑的人,死是雪剑的鬼,要你管!”
玄武摇头道:“小宫主,您怎么被教得像你那大师伯一样迂腐?”
我瞪着他。
他们四个扶着我往神宫入口出走。
玄武道:“小宫主您就是杀了那个阻挠您和练掌门大好因缘的老匹夫,有什么值得闹的?值得您回去为他送命么?”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们拉我来这里,我从此……从此都见不到师父啦……”想到这伤心事,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朱雀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我甩开她。
玄武道:“小宫主,你可知道,您和练掌门的好事,为什么会被阻挠?甚至练掌门自己,都不敢为您说一句话?”
“为什么?”
“这全是因为这人间狗屁不通的伦理规矩!”
我撇撇嘴:“那又怎么了?我入了你们魔教,还是有这规矩!”
玄武笑而不答。
我们已经走到了神宫的入口处,只见树木葱葱,奇花异草馥郁芬芳。
“小宫主可喜欢这布置么?”玄武问。
我斜着眼睛看了看,道:“不喜欢。我喜欢雪剑神社,到处都是梅花。”
玄武听了,突然就向我行了个大礼:“谨遵宫主教诲。”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呼道:“百花使!”
“在!”一个园丁打扮的中年人鬼魅般出现在我面前,后面影影绰绰,似乎百十名园丁。
“听到宫主的话了么?”玄武的声音满是威严,“她不喜欢这里的布置,立刻全部种上梅花。”
园丁连头都没有抬,只答了声“是”,随即一挥手,百十人全拿起了铁锹,铲土的,搬运的,扦插的,只不过一柱香的工夫,那些奇花异草全没了踪影,庭院里遍插梅枝。
我从没见过这么快的速度。
“小宫主还满意么?”玄武恭敬地问。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们四个又拥着我向里走,穿过步道和回廊,就是大殿了。我看见殿上挂了我爹娘的画像——很遥远的记忆。
我坐在我的位子上。
玄武对我说:“小宫主,其实世上没有道理和规矩,道理和规矩是最强的人定的。如果冰雪神宫一统江湖,那么,小宫主您想在哪里种梅花,就在哪里中梅花。”
我开始渐渐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又轻轻说:“小宫主想嫁谁,就嫁谁,哪个胆敢说三道四,就像门口的那些花草,属下们替您一一除掉。”
想嫁谁,就嫁谁……
是了,到那个时候,谁敢说我喜欢师父是不要脸?谁敢说?
我沉浸在梦幻中。
下面玄武等四大堂主齐齐拜倒:“恭喜小宫主回归家园。冰雪神宫一统江湖!”
冰雪神宫一统江湖。
玄武说,大约要用两年的时间,再加上两年□□我的武功。
好啊,不就是四年么?四年后,正是雪梅盛开,我可以和师父一起看。
为了师父,我彻头彻尾,做了妖女。
在冰雪神宫的日子,穷极无聊。
苍龙教读书,白虎教内功,朱雀教轻功,玄武负责其他的。
我说这些我在雪剑都学过了,不要学了。
玄武道:“小宫主,您是冰雪神宫的宫主,将来一统江湖,使的却是雪剑的武功,别人回笑话的。”
我说笑话有什么关系?只要赶紧一统江湖就好了。
玄武道:“对,对。但是用冰雪神宫的武功,一统江湖比较快。”
哦,比较快呀,那我就练了。
我就练了。
凡事只要提及师父,我就会认真去做的。他们几个摸熟了我这脾气,时不时就提起“雪剑的练掌门”。我也不知道他们叫我做的事有多少是和师父有关的,但是总是有一些是有关的。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太闲了,我会想师父的。
扦插的梅枝慢慢长大——这不是雪梅,年年都能开花。
我除了练武就的念书,除了念书就是练武。
看到梅花,我就想起师父。
师父,你有没有想着我呢?
我仍然时时听到师父的消息。
“雪剑练飞行侠仗义,雪山一带的百姓都很佩服他。”
“雪剑练飞在北武林会盟中力克群雄,兼又德高望重,武林人士一致推举他为盟主。”
“雪剑练飞斩杀江南五斗米教教主,大快人心。”
“雪剑练飞……”
……
雪剑练飞,这就是师父在江湖上的绰号。
我喜欢这个绰号,使我立刻想起他云白色的袍子,像云一样飞到我身边。
只是冰雪神宫地处偏僻,机关又多,师父啊,您一时飞不来,我也不怪您。等我一统江湖,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自望着梅花出神,一个侍女轻轻道:“宫主,北堂主请您到正殿去一下。”
我漫不经心,玄武找我,一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回。
我一步三摇,去看看他找我做什么。
正殿当中,立着个道士,年纪大约三十岁,鼻头被冻得通红。
道士见了我,破口大骂:“妖女!魔教妖女!”
我乜斜着眼睛看看:他说得没错,我是妖女。他是谁?
玄武向我通报:“这位是武当的,一个不要命的牛鼻子。他想领教小宫主您的‘白雪歌’。”
“哦,白雪歌啊,我还没练好。”我说。
道士怒道:“什么练好不练好的?妖女,你不敢领教我的太极十三剑么?”
我懒得理会他:“玄武,你帮我打发吧。”
我只想回去,继续看梅花,继续想师父。
玄武拦住了我:“小宫主,这人是专门来领死的,您这点面子也不给他,江湖上要笑话我冰雪神宫小气。”他顿了顿,又道:“若被人说了小气,这一统江湖的事就要耽搁了。”
一统江湖。
道士骂道:“魔教妖人,满口胡言,想一统江湖,先问我手中长剑!”
我看见他的剑光一闪,人已飞起,攻来的姿势,根本就是我平日和玄武拆招的拙劣动作。
我闭上眼睛,袖子搭上他的剑身,轻轻一抽一送,剑在我手,他摔出丈许。
道士又惊又怒:“妖女!”
我厌烦,想走。
玄武仍然拦着:“小宫主,这人专程来领死的,如果见不到白雪歌,在九泉之下也遗憾。”
“我没练好。”
“那么,就‘天山雪影’吧,小宫主?您不想早日一统江湖吗?”
一统江湖。
我倏地转身,长剑脱手,那道士被我钉在墙上。三尺长剑,只有剑柄留在外面。
玄武行大礼:“小宫主神功盖世。”
什么神功盖世?
我懒洋洋,回去看我的梅花了。
这是我用冰雪神宫的武功杀的第一个武林高手——如果不算我大师伯的话。
江湖恐慌——
冰雪神宫的宫主,年仅二十一岁,一剑刺死武当首徒赵天松。
恐慌,的确到了他们恐慌的时候了。
赵天松死在二月里。
三月,我杀了一个和尚,听说是少林的什么人物。
四月,我杀了个尼姑,不晓得和峨嵋有什么关系。
五月,我杀了两个武师,想来是无名小卒,虽然外面说他们名号很响。
六月,又是不晓得那里来的道士,同着几个叫花子,在神宫入口处叫骂,好象全杀光了。
七月,雪山的雪化了,来的人更多,死的人也更多。
八月,我已经记不得杀了什么人了,反正玄武叫我杀,我就杀了。
九月,大约来的人太多了,玄武因而不全叫我杀,朱雀,苍龙,白虎,还有他自己也都动手。
十月,大雪重新封山,没人来找麻烦,听说他们聚在什么地方开武林大会去了。
十一月,玄武又叮嘱我好好练功,准备来年,一统江湖。没问题,只要是一统江湖,只要是我可以见到师父了,做什么都行。
十二月,梅花开放,我想,第二年就是我重新回到雪剑神社,和师父一起看梅花的时候了。
师父,师父,你还好吗?在想着我吗?
正月,江湖也有新年。
二月,天太冷了。
三月,玄武说:“小宫主,是咱们出去会会那些匹夫的时候了。”
好啊,是一统江湖的时候了。
冰雪神宫浩浩荡荡出了雪山。
我坐着八抬的步辇,四周是重重的雪纱帷幔。十六位侍女分在我的左右,四大堂主前后护卫。
侍女们一路撒下梅花,清香宜人,就这样从雪山,一路香到了中原。
我们先到了洛阳的金刀山庄,朱雀杀死了掌门李一飞。
然后顺手灭了名剑山庄,苍龙一脚,踢得那掌门吐血身亡。
小门派,玄武说没时间管它们,不杀也罢。但小门派都很听话,一个个乖乖跑来,全说要加入冰雪神宫门下。
我讨厌他们的奴才样,想一剑一个杀了干净。玄武拦住我:“小宫主,一统江湖,人心也很重要,这些人既然投效您,您就给他们立功的机会,不然,以后谁敢投奔?”
我不想和玄武争论。
当然,他是对的。那些小门派争先恐后为我办事,拿下更多的门派,同时也引了更多的门派来投效冰雪神宫。
他们齐齐拜倒在我面前,山呼:“愿宫主寿与天齐,原神宫早日一统江湖。”
我随便挥挥手,叫他们滚,然后问玄武:“下面去哪里?”
玄武道:“去华山。”
“华山?华山的人厉害么?”
玄武道:“华山掌门刘传鹤,剑数不错,变化繁复,出招也快,不过小宫主不用挂心,苍龙的刀比他快,杀他易如反掌。”
我就没问下去。反正出门的时候,玄武说了,我的武功还需好好修炼,这次挑战各大派掌门,都不用我动手。
我望向外面草长莺飞的世界:哎,师父不知道在做什么……
自古华山一条路。
我上华山,连一步路也没走,他们抬着我,稳稳当当。雪纱的帷幔和飞舞的梅花,使华山看起来没什么特色。
但华山上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玄武见了哈哈笑道:“刘掌门,比武还要请帮手?”
华山掌门刘传鹤指着我的步辇:“妖女!”
苍龙抱着刀挡在前面,道:“刘掌门,你对我们宫主出言不逊,我本想让你三招,现在,非立即取你性命不可!”
刘传鹤啐道:“呸!魔教妖人,老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你快叫那小妖女出来受死!”
我听见刘传鹤骂我妖女,这声音突然就把我带回三年前师父的继任大典——刘掌门……刘掌门……是了,他不就是带头起哄,要师父娶齐瑞雪的那个刘掌门么!
我透过雪纱看见他,当年我虽然没有正面见过他,但他的声音,错不了。
这可恶的老匹夫!这该死的老匹夫!若不是你当年骂我做妖女,事情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步田地!
苍龙已经亮了兵刃。
我喝道:“苍龙,你退下。”接着一掀帷幔,跃下了步辇。
玄武道:“小宫主,您做什么?”
我呛地抽出他的长剑,道:“我取这老匹夫性命!”
玄武待要阻拦,我已经挽了个剑花攻了上去。
刘传鹤骂道:“小妖女,你不要命,老夫正好替天行道!”
我才不与他罗嗦,一出手就是“踏雪寻梅”的杀招。
刘传鹤虚晃了一下,还了招“白虹贯日”。剑斜斜的贴着我的鬓角划过。
他的剑是很快。但是快又如何?我就是要取他性命!
我根本就不去考虑,思想跟着我的剑走,每一记都是杀招,完全不去防守。都说一个人在拼命的时候,会变得很强,我想我大概就是这样的。
我就是想杀了刘传鹤。
正大门派的人在场边叫着:“刘掌门,那小妖女就快不行了。”
冰雪神宫的人和他们对着叫:“宫主神功盖世,一统江湖。”
两边都不示弱,叫得实在响了,只觉得华山回音绵绵,都是人声,根本就听不清喊的是什么。
比起我以前杀的那些人,刘传鹤是要厉害得多。我甚至怀疑即使是苍龙出手,能不能真的让他三招。反正我要跟着他出剑的速度还招,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有毫无章法的和他乱打。
只是,我已渐渐没了力气。
没了力气。
是刘传鹤害我,开始就是他,那么,我是不是今天要被他害死了?
不,我不能死,还没有一统江湖,还没有见到师父,我怎么能死在这个老匹夫的手上?
我强打精神,挺剑直刺。
刘传鹤的剑晃着我的眼,我满眼都是剑花,像是梅花,又像是雪花。
他大喝一声:“妖女,纳命来!”
我见那剑花消失了,只剩下一道光,扑面而来。
我横剑去格,可他的来势只是不减。
我的心凉了:这是要死了么?
我的剑已撞上了他的,虎口生疼。
刘传鹤一声惨叫,直向后摔去。
我已经无暇思考,这情形一年来简直天天发生——对手向后摔去,我补上一剑,他一命呜呼。
华山掌门刘传鹤身首异处。
我愣愣的:我居然真的杀了他了?这怎么可能!
冰雪神宫的人欢呼:“宫主神功盖世,一统江湖!”
正大门派的人怒喝:“魔教妖人,暗箭伤人!分明是有人用暗器打刘掌门!”
华山派的更始怒骂道:“害死掌门!大家为掌门报仇!”
“为刘掌门报仇!”
“杀尽魔教妖孽!”
回音绵绵。我不知道他们喊了些什么,周围已血流成河。
我握着剑,看朱雀一刀斩断一个和尚,苍龙一刀把两个尼姑串成一串,白虎一掌打得一个道士脑浆四溢,玄武袖子一挥,惨叫一片。
这就是一统江湖。
一统江湖,死多少人我不在乎,我要一统江湖,我要定下我的规矩,我要和师父永远在一起。
离开雪梅开放,也就几个月吧!
我仰望天空,不知师父现在在哪里?有没有想着我呢?
我失神了,旁边一声吼:“你去死吧!”
我一惊,回剑防守,却见一个白衣青年已经在与那暗算我的人相斗。
白衣!白衣!多么熟悉!这,这可不是雪剑的人么!
“师妹!”他唤我。
我看了他半天,认出来了,是林正。
华山一役,山巅成为地狱。
华山派一百三十七人,来助阵的各门派的六十九人,凡不肯投降的,全都做了鬼。
他们死的时候都说,即使做了厉鬼,也不放过我。
好啊,我是不怕鬼的。
而且,我自己就常想,哪怕我做了鬼,也要回到师父身边。
我生是雪剑的人,死是雪剑的鬼,死了,一定回到师父身边的。
这些大门派的人,都是死硬的脾气,投降的一共十四人,林正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跪着,问我:“师妹……宫主,你还好吗?”
我摸着椅子华丽的扶手:好?不好?离开了师父,怎么都无所谓吧?
“师父怎么样?”我问。
他大约惊讶我还叫“师父”,怔了怔,回答道:“掌门师叔他很好。”
“哦。”我淡淡应着。
林正看了看我,轻声道:“掌门师叔在师妹离开后一年,和小师叔成亲了。”
我手里的茶杯粉碎。
“成亲了?”
林正被我瞪得低下头去:“是,成亲了。”
成亲了!成亲了!
我恨恨地捏着茶杯的碎片,恨恨地,好象在捏齐瑞雪,但又偏偏捏不着,反而捏了自己的心。
成亲了,师父终于,还是,居然,和齐瑞雪成亲了!
“师妹……手……手……”林正抓着我,让我放开破碎的杯子。
我将他一甩,他直撞到大门上去。
上来两个侍女,给我包扎。
林正望着我:“师妹,你还在喜欢掌门师叔吗?”
“还在喜欢?”我的音调高得异常,“什么叫还在喜欢!”
我甩手把两个侍女轰了出去,又重重地拍碎另一只茶杯。
“什么叫还在喜欢?我从来就只喜欢师父一个人!从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喜欢他!什么叫还在?”
林正还是像以前一样不会说话,怔怔看着我发疯。
我拍着桌子,拍着碎瓷片,让它们扎进我的手里。
“齐瑞雪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要脸的丑八怪!老妖婆!趁我不在,就逼师父和她成亲!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无耻!无耻!”
血滴滴答答的顺着绣花桌布的流苏往下坠。
滴滴答答,居然是血,而不是眼泪。
“我恨!我恨!我当时,为什么只杀了那个老匹夫,没把齐瑞雪也宰了!”
“师妹……师妹……”
林正不顾一切扑上来捉住我的手,“你的手……你的手……”
我也感觉到手痛了,我也骂得累了,任由他抓着。
“师妹……师妹,我求你,你……你就忘了掌门师叔吧……我求你……”
忘记?如果能忘记,在后山思过的时候,就忘记了,如果能忘记,我何至于有今天?
“师妹……师妹……”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林正的眼泪落在我的手上,和着血,一起往下坠。
思念一个人的痛苦,大约他也明白吧?
混乱终于把玄武招来了。
“宫主,您这是……”
我坐着,林正跪着。沉默。
玄武看这情形,也知道是什么事了。他恭敬地递上一张纸条,我没接,他就展开念了。
那是五行使的飞鸽传书,他说少林,武当,峨嵋和雪剑四大门派将约在下个月十五于少室山下商议对付冰雪神宫。
“雪剑?”我喃喃,“是师父带人来么?”
玄武道:“不,练掌门闭关未出,是齐瑞雪带人来。”
“齐瑞雪?”念出这个名字,我就咬牙切齿。
我要杀了她。毫无疑问,我要杀了她。
迷离的灯光,我微微笑了,看向林正。
“你……已经投效神宫了……”我用带血的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少女的妩媚,“你……很喜欢我对不对……”
林正不敢回答。
我继续玩着发梢:“我给你一个表现忠心的机会……你——把齐瑞雪带来见我!”
“师……宫主……”
我冷冷地瞪着他,一字一字重复:“带来见我!”
林正虽然木讷,但木讷总有木讷的好处。没有人相信,他已经投效了冰雪神宫。
八月初一,齐瑞雪真的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老了,脸上没有脂粉,唇上也没有朱砂,穿着那样平常的衣服,更把她的皱纹全显现出来。
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连剑都没有带,如果不是雪剑神社的白衣,那她看来和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没什么区别。
但我就是恨她这一点——在师父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做个好主妇的人,应该是我,而她,竟用那么卑劣的手段,把我完全取而代之!
她看见我,却没有开口骂“妖女”,反而露出惊喜的神色:“小怜?小怜果然你么?”
我冷眼看着,猜测她也许疯了。
她就向我靠了过来,流着眼泪。
十六侍女的剑全出鞘了,把她挡在离我一丈的距离。
她在那些剑后向我伸出手:“小怜……让师叔看看你……你……你长高了……变漂亮了……你师父看见,一定很高兴……”
好啊,三年多不见,她竟还是这样会作戏!
我喝退了那些侍女,冷笑着走到她的面前。
“师叔……小怜我,也很挂念您呐……”我极尽怨毒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练夫人?”
她竟没有被我的目光刺退,笑容苍老,带着眼泪:“小怜,我……我和师兄,都很挂念你……你,你这样……这样漂亮了,我,我很高兴……”
“高——兴?”我咬牙,绕着她转了一圈,“是啊,你是很高兴啊……你——终于嫁给师父了。恭喜啊,恭喜啊!那个刘传鹤,一定喝了你们的喜酒了吧?哈,哈哈,喝了吧?要是没喝,那他真倒霉,我只好把你送去,敬他一杯,多谢他促成你们的好因缘!”
齐瑞雪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好象母亲找到了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对我道:“小怜,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杀了多少人啊!”
“是啊,我是杀了很多人。”我指着她,“但这不怪我,要怪,就怪你!谁让你和我争师父?谁让你用卑鄙的手段赶走我,还嫁给师父?这些人死了,变了鬼,都会去找你!”
齐瑞雪摇头道:“小怜,你怎么还执迷不悟?你这样……你这样,你师父会伤心的。”
师父会伤心。
这几个字倒是戳了我一下,我愣了愣,然后告诉自己,这是齐瑞雪的谎话,她是个无耻的老妖婆,一定是怕我夺回师父,所以胡言乱语。
她胡言乱语!
我转回桌边,端起我的茶:“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师父才不会伤心。师父他一定在等着,等我一统江湖,就再没有可以阻拦我们了!”
齐瑞雪呼道:“不,不是的,小怜,师兄他真的很伤心……他每夜都睡不好,担心你入了魔道,担心你被人利用……他,他……”
“住口!”我连杯子带茶向齐瑞雪砸了过去,“什么每夜睡不好?你……你不就是想和我示威么!你不就是想告诉我师父他每天吃饭你都陪在旁边,他每晚睡觉,你也陪在旁边么?你……你不就是想说你得到师父了么?我……我……告诉你,你只是得到他的人,师父的心永远都挂念着我的……不,你,你也没得到他的人,你就是不择手段,不择手段!”
“小怜……”
我又抓起茶壶向她丢了过去:“你……你有什么!你以为我不会么!我也会不择手段!我也会!我……我就是把整个武林的人都杀光了,也要和师父在一起……”
齐瑞雪身上都是茶叶和水,但我还是能看出,她在哭。
“小怜……我求你,别再错下去了……是我不好……我,我不该和师兄……我……我把他还给你……求你别再错下去了……”
我冷冷看着她:“还?你要怎么还?”
她的表情凄楚,拾起一片碎瓷就向咽喉划去。
我想,她终于要死了么?这么便宜?
太便宜了!我的剑脱手而出,“叮”的一声把那瓷片击落了。
她泪眼朦胧。
我笑:“我才没那么便宜你!林正——”
“属下在——”林正恭敬地出现在门口。
齐瑞雪惊道:“林正,原来是你……原来……”
林正不看她:“宫主,有何吩咐?”
我微笑着品尝复仇的快感:“把这妖妇拖出去,剥了她的衣服,在她脸上刻上‘□□’,‘无耻’,然后丢到大街上去。”
林正愣了:“师妹……宫主,这……”
我厉声道:“你做还是不做?”
他一低头:“是,属下遵命。”
他伸手去拉齐瑞雪,齐瑞雪哭道:“林正,你……你怎么……”
林正却只是拉她。
齐瑞雪嘶声道:“我知道你喜欢你师妹,可是……可是,你不能由着她……你……你这不是对她好,是害她……是害她!”
她喊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离我很远了。
师父,我终于把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除掉了!
听说齐瑞雪在街上不堪耻辱,求林正杀了他,林正就动了手。我没怪他,反正齐瑞雪死了,我很满意。
八月十五,少室山大会,就只有三大门派参加了。
我依旧坐着我的步辇,在雪纱帷幔中。
侍女的鲜花一路撒,少室山的人大约没在夏天见过梅花吧?
三大门派,苦战冰雪神宫。这后来成了武林史中占篇幅很长的一节,也是说书先生可以连讲三个月的回目。
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反正苍龙,朱雀,白虎每人杀了一派掌门,然后就和华山一役差不多,匹夫们不肯投降,冰雪神宫就大开杀戒,把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
少林的和尚一定觉得很讽刺——他们佛门清净的地方,一转眼就成了江湖上最大的屠宰场。即使林正,据说出身关外牧场,杀牛杀羊,也没见过这么多血。
侍女们撒着梅花,要隐藏血腥味,但是不能够。常说“落花流水”,她们撒的梅花就顺着血水,缓缓流动。
反正我是不记得了,武林史上一定有记载,只不过,文人多半写着:“三大门派掌门,本与魔教妖女单打独斗,不想妖女手段卑劣,暗箭伤人,又倚仗手下众多,三大门派终不敌,浴血少室山。”
八月十五的夜,月亮从微红的天幕出现,带着血色。
我想,这血色预示着,我将一统江湖,重回师父的身边。
秋虫啾啾,为我歌唱。
一个人影在我的窗外晃动。
“谁?”
那人犹豫了一下:“宫主,是属下。“
是朱雀。
“进来吧。”
我的心情如此好,管她要说什么,我都乐意听一听。
朱雀还穿着红色的衣服,这颜色也让我心情好。
“小宫主……”
“坐。”
我喜欢这个像阿姨一样照看我的女堂主。
“朱雀,我就要一统江湖了,就要回到师父身边了。”我是对她说,又是喃喃自语。
朱雀看着这样高兴的我,不知是悲是喜:“小宫主,属下有一件事,有一件事……”
她吞吞吐吐的,使我好奇地从烛光的另一边望向她:她有什么事?对了,她好象和苍龙很好啊,难道是想成亲么?
“你说啊,你帮神宫,帮我做了这么事,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不,小宫主您误会了。”她忽然就跪了下去。
“什么事?”我莫名其妙。
“是……”她真的很困难开口。
但是还是跟我说了,说玄武,一直觊觎宫主的位子。
“当初我们四大堂主找您,的确是他提出的,我们四人身受老宫主和夫人大恩,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可是找到您之后……找到您之后……尤其是这次,一统江湖的事……您不知道,老宫主和夫人都只想和正道武林和平相处……是玄武,是玄武他自己想一统江湖……”
我听着她说,完全不想放在心上,因为这一统江湖,也是我的愿望,只有那样才能和师父在一起。
我慢悠悠道:“他想一统江湖,他可以带着你们去一统江湖,犯不着找上我吧?要是他想当宫主,早杀了我,当宫主就是了。”
朱雀焦急道:“小宫主,您不知道。冰雪神宫中,大家只服宫主和夫人,玄武说要一统江湖,绝对不会有人响应,他非得借宫主您的旗号不可。他若是加害宫主,那他也只会变成众矢之的,没有好下场。”
我撇撇了嘴道:“一统江湖,也没什么不好。况且,你也说了,玄武他又没害我,也不敢害我啊。”
“宫主!”朱雀跪行了两步,到了我跟前,“属下只怕……属下只怕……一统江湖后,玄武他就会……”
我懒得再听下去:“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宫主……”朱雀还要再说下去。
我打开大们道:“朱雀,我也要休息啦!”
她没有办法,只好退出去了。
我关门,让月亮把树影映在门上,以前在雪剑神社我也常看到这样的景色。只是雪剑神社的中秋,月亮是照在白雪上的。
师父,你也在看着月亮吗?
师父,我也知道玄武他也许不安好心,但是我不在乎——他得他的天下,而我只要回到你身边,永远和你在一起。
下面一个该灭的门派,就是丐帮了。
玄武说,丐帮弟子众多,但要饭的,多是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怕的。至于什么打狗棒法,当然只能打狗用,要打别的,那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懒得烦,挥挥手道:“你安排就好了。”
他领了命,派朱雀去会会丐帮的几位长老。
“丐帮的那几位长老,都是以猛见长,朱雀以巧见长,应能胜任。”
我不发表意见。这都随便他,反正我只要师父,他充其量也不过是要天下,那他总不会和自己作对吧?
但是那一天,朱雀没有回来。
据说丐帮的长老似乎洞悉了朱雀招式的一切先机,逼得她无从还手,她为了不被俘虏,就自尽了。
中原武林为之沸腾,纷纷夸赞丐帮技艺超群。
玄武震怒,大喝着要为朱雀报仇。
我看着愤怒的白虎,悲痛的苍龙,还有,不知是真悲哀还是假伤心的玄武,什么也没说。
月亮依旧把树影映在我的窗户上。
朱雀走了,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可是,那又如何呢?
师父,只要一想到就快见到你了,我就什么都不怕!
后来是白虎击毙了丐帮一众长老,而苍龙杀死了丐帮帮主。乞丐们四散逃窜,没来得及跑的,全部被玄武擒获,剖出心脏,祭奠朱雀。
丐帮的总垛成了灵堂,血淋淋的排了数十颗心脏。
我以宫主的身份主持祭典,白色的衣服,浸透了鲜血。
我是真的为朱雀伤心,还有苍龙。
我看他失神地站在朱雀的灵前,真叫人心碎。
我只要一统江湖,就能见到师父了,而他和朱雀,永远都见不着了。
林正在我身边,神情也是凄楚。
是了,他也是个倒霉的家伙,因为,我虽然活着,但他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我。
夕阳泣血。
苍龙缓缓走到我的面前,跪在血泊中。
“宫主,请宫主下令诛杀叛贼玄武。”
他的这一句话,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分外清晰与凄厉。
“叛贼玄武,私通丐帮,害死南堂主朱雀,企图谋夺宫主之位。请宫主即刻下令诛杀之!”
我怔怔的,立在那些为朱雀而置的心脏中。
苍龙还跪着:“请宫主即刻下令,属下愿意代宫主除此恶贼!”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
我……我……我怎么知道要如何做?以前我会看师父,现在,现在我只能看玄武。
玄武哈哈大笑:“东堂主必是悲伤过度,又对老夫有些误会,请宫主查明真相,还是不要怪罪他。”
怪罪?我没说要怪罪他,现在,是在讨论是否怪罪你吧?可是玄武如此跋扈,我不敢说。
苍龙转身指着玄武道:“玄武,你这恶贼,你私自把朱雀的武功都告诉了丐帮,还要朱雀迎战丐帮,你,你分明是存心谋反,被她发现,你就杀人灭口!”
玄武道:“苍龙,你没有证据,不要胡言乱语,现在神宫正是用人之际,大家不要起了内讧,白白便宜了那些匹夫!”
苍龙一跃而起,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掷在地上:“证据?证据?你看看这是什么?我从丐帮帮主身上搜出来的!你看看!”
我探身看了看,那是朱雀的刀谱。
气氛立刻变得肃杀,没人移动,好象一移动就会死。
玄武上前拾起了刀谱,上面血迹斑斑。他用刀谱指着苍龙:“你说这是丐帮帮主身上的?有什么证据?这里,每一个人都看到是从你怀里掏出来的。你说是我拿去给丐帮的人,有什么证据?怕是你想害老夫,所以栽赃嫁祸?真是枉费朱雀生前对你一片情义!”
苍龙一时答不出来。
玄武忽然又转向我:“小宫主,属下一片忠心,日月为鉴!今日苍龙图谋造反,故尔诬陷属下,属下怀疑朱雀堂主的死多半也是他的所为,请宫主即刻下令,诛杀叛徒!”
“我……我……”我连退了几步。这种事情,怎么又要扯上我?要说苍龙害朱雀,那是打死我也不信的,但是,但是……
玄武擎着刀谱,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不能违背他,否则他会杀我,那我就见不到师父了!
我一步一步的退后。
蓦地,一声怒喝,苍龙提刀在手,已向玄武扑了过来。
玄武冷笑:“苍龙,你终于还是沉不住气!”
他拔剑迎战,但为了表示他是衷心的,还喝了句:“保护宫主!”
我枯坐在房间里,对着烛火。
苍龙终于死在玄武的剑下。一个月内,四大堂主就少了两个。
白虎愤愤地来找我,问我为什么纵容玄武。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怒道:“宫主,您已成了玄武手里的棋子了!”
我苦笑。
成了棋子,那又如何呢?我要的是师父,他要的是天下,我们各取所需。
一统江湖,这真是件困难的事。
白虎憋着口气,重重的捶在梨花木的桌子上。
桌子毁了,他对我说:“小宫主,属下告辞了!”
告辞了。他没说后会有期,所以,我后来都没有见过他。江湖上再没有白虎这个人了。
林正始终在我身边,什么也不说,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有时候说:“你这个傻瓜,跟着我,迟早会死掉的。玄武会杀你的。”
他笑笑:“师妹,我不怕死。”
他不怕死。
我真有点佩服他的勇气。
但我自己也是这样,如果为了师父,我还有什么不能做?
林正啊,愿你来世不要遇到我。
冰雪神宫虽然少了三位堂主,但是横扫武林,势不可当。
大门派纷纷被消灭,小门派争相来投效,到了那一年的十一月,已经俨然是天下的霸主了。
俨然,但还不是。
雪剑还在。
我根本没想过,一统江湖还要收服雪剑神社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雪剑神社的,所以雪剑神社自然是我这一边的。
可是,当几大门派残余的势力忽然在北方集结,并推举北武林盟主雪剑练飞为剿灭魔教的统领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走到师父的对面去了。
玄武笑道:“小宫主不必挂心,属下自有办法。”
我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办法?”
玄武道:“小宫主不必多虑了,属下……”
我忽然死死瞪着他:“玄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要天下,我不要,我只要师父,你要是伤了我师父,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这样威胁他,我根本没能力让他死得很难看。
玄武愣了,但随即笑道:“小宫主这是什么话,天下是宫主的,练掌门也是宫主的。”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心里道:此宫主,非彼宫主吧?
玄武有他的方法,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们那时已经回到了冰雪神宫,正是雪满寒山的时节。
我窗外的梅花都开了,我计算着日子——再有一个月,雪梅就该开了,我等了十五年,要和师父一起看梅花,该实现了。
林正慌慌张张来叫我:“师妹,玄武回来了。”
我心里一紧,不知道他带回来的是什么消息。
玄武已经进了我的房间。
他脸上的表情那样难看,莫非他杀了师父?
“玄武,你……”
玄武冷笑道:“宫主放心,你宝贝师父的武功高得离奇,我根本杀不了他!”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但玄武忽然逼到了我面前:“你去杀他——除了你,没有人能杀他!”
林正想救我,可是玄武的剑就架在我的脖子上。
“你去杀他,他对你没戒心——”玄武逼视着我,“要一统江湖,一定要灭了雪剑神社!”
我微微向后倾斜,小心避开剑刃:“你要天下,我要师父。”
玄武逼得更紧:“你师父顽固不化,不肯投效,要天下,就要杀了他。”
我瞪着他,但手在摸索,摸索我的剑。
“你去是不去?”他的目光想吃掉我。
我已经摸到剑了。
“想叫我杀师父,我先杀了你!”
我厉声一喝,长剑出鞘,斜向上,削向玄武的腰间。
玄武慌忙退守。
他横剑怒道:“唐小怜,你不要自寻死路——你的武功是我教的!”
我不搭理,将长剑一抖,寒光晃眼。
武功是他教的又如何?他要我杀师父,就算我死了,也不可能!
我料想自己今天是没了活路,即使朱雀死后,我勤练武功,但玄武几十年的修为,我怎么也比不过他的。可是,我不想死,我还没见到师父!
林正想帮我,但一招出手就被玄武在腿上开了个口子。
我将他推开:“闪一边去!”自己提了剑与玄武想斗。
其实,我一直在退,我喘不过气来。
玄武的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变化繁多。以前都是他陪我练剑,但我却从不知道他的剑法还有这许多变化。
玄武的剑,玄武的剑,这到底是什么剑法?
两年来被逼学习的武功秘籍一篇篇回到我的眼前。玄武到底用的什么剑法?
我头脑一片混乱,完全想不起来了,眼见玄武一剑刺到,慌乱之下,胡乱回了一剑。
我的剑撞上他的,震得我半臂酸麻。
玄武居然也愣了愣,不知我如何破他这一招。
如何破的?不,我根本就是胡乱打的!
我就忽然想起,那夜在雪山上,我如何胡乱挥剑,还伤了苍龙。
好啊,你既然怕我乱来,那我就乱来!
我趁他愣着,又是一剑斩了过去。他横剑来格,我就硬生生抽手,变斩为刺。
玄武果然慌了。
“老贼,你就死吧!”我怒喝道。手中长剑向他胸口直刺。
玄武往后跃开数丈,手上动作忽然慢了。
我顾不得那许多,提剑追了上去。
玄武长剑轻转,一招“大雪封山”,居然是雪剑神社的武功。
我一下子愣了,好像雪剑神社的往事一一回来了,是师父在教我练剑。我看着他的剑,那样熟悉的姿势,于是我回了一招“石径无人”。
熟悉的剑法还在我眼前晃,那是“飞絮鹤舞”,我幽幽地,回一剑“扫雪烹茶”。然后,是一剑“冰川映月”,我回“雪锦添花”……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雪剑神社的日子。我恍惚的,看见师父,看见梅花……
又是一招攻来,这一招怎么如此陌生?
我忽然反应过来,这一招是“踏雪寻梅”,是冰雪神宫的杀招!可是,剑已来了。
我根本不及躲闪,不及——
林正的血已溅在我脸上。
“师妹——你——你快走!”
他的身体已经被刺穿,但他还紧紧抱着玄武。
“你快走啊!”他声嘶力竭,“回雪剑神社……回去……”
回去……
他的血滴下来。
外面的雪正嚣张……
我真的逃了,丢下了林正。
但是我不能回雪剑神社去,我想,那里有很多人要杀我,而且,玄武有可能追来,我可能还没见到师父,就死在他手上。
我在外面乱逛,像个孤魂野鬼。
我所有的愿望,就是在雪梅开花的那一天,回到后山去。我相信师父会去,我们就可以一起看梅花。
离开雪梅开花,还有二十九天。
二十九天,足够发生任何事情。
史载:“魔教北堂主玄武篡位,率领教众向北武林挑衅,为雪剑练飞所诛。魔教由此灭亡。”
其实不是这样,玄武死了,整个武林都在找我。
他们找不到我,因为我已经回到了雪剑神社的后山了。
天气真好,大雪之后,微微有些太阳,眼光照耀之下,雪地有着五彩光芒。
我从藏身的山洞里走出来,雪梅朵朵含苞,我几乎能嗅到开花后的清香。
它们终于要开了!师父你来了吗?你来了吗?
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向林见的空地跑去,十五年前,师父在那里指雪梅树给我看,我相信,他会在那里等我。
十五年,师父,我等了十五年,终于可以和你一起看雪梅了!
林间的空地上,亮晃晃的阳光。
我看见师父了,穿着我喜欢的云白色袍子,高高瘦瘦,眉眼清秀,只是不爱笑,很多心事的样子。
我向他跑过去:“师父!”
旁边有风声,还有人声,很多人叫道:“妖女来了,练大侠快动手!”
我却没有看到那些人,只看到师父。
我就向他奔过去:“师父——”
然后他的剑就刺进了我的胸膛,可不觉得疼,因为他看着我,看着我呢!
雪梅,好像开了……
二十三岁那年,我死了,漫山开出红色的雪梅。
师父,你知不知道?我就像这雪梅,为你开尽了青春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