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伤逝
“在靖人退去后的两天以后,他们到了日落山脚下。”酒店的女主人低声开口,“苏诚本在靖人袭击他们的时候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但是苏皓与方怡的话还是让她的希望变成碎片。苏皓看来心意已决,而苏诚却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多年以后,苏诚想着如果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应该如何是好,也终于懂得了如果她选择,也不会选择更好的结局。当时她看着他们走上日落山,两人交谈着,伤害着对方,也在伤害着自己。”
日落山的北面是最难上的一面,却也有羊肠小路沿着山脊蜿蜒向上。苏皓并不觉得走山路有什么困难,而方怡却并非长在山中之人。并且在那么长的沉默之中,她也终于忍不住,而去问了苏皓。
“我想问,”她的声音低沉阴郁,“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许君,这两年我一直在自问。当年我只看见你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你的剑,我知道你杀了他正是如此,但是我没有找到机会问,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你不需要那个回答。”苏皓低声道,“你知道你根本不需要那个回答,你真正需要的只是我的命,以我的命偿他的命。”
“但是我不懂,”方怡道,“我不懂为什么你不杀那些靖人,却在两年前杀了我的许卿。”
“那些靖人只是因为我穿白衣而来刺我。这是邺国的罪,本便不应由他们承担。他们只是太爱靖了,所以他们要保护靖不被邺国吞并。但是靖国被邺灭了已经二十年了,所以他们保护不了,只有去刺所有穿白衣的人。”苏皓淡淡道,“我与他们并无关系,并且我也不是邺国的法律,不能下手杀他们。”
他脚下步伐一点不乱,只是如同从前一般安静的前行,方怡步子却乱了一下,她跑上前,站在山道中央,“你说什么?苏皓,你不杀他们,那你为什么要杀许君?”
“你想听吗?”他抬起头,铁蓝色的眼睛直刺进方怡心中,“我说过了那只是一个错误,我也不想伤害你,方姑娘,但是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全部真相。但是如果我说了,就不会再为了你停下来。”他的唇角讽刺的上扬,“我不擅言辞,我的话可能会很伤人,但是如果你现在还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一切。”
“等一下,我先说吧。”方怡淡淡道,转身沿着小路继续前行,“我说我所认识的他,我说我的真相。”
你知道邺国对男女之界并未严分,不像中原与江南的那些国度。在我失去他很久以后,我认识的他仍然似乎是当年的那个男孩,没有丝毫改变。这个江湖本可能成为我们的乐土,我本来不想让他记着靖国和仇恨,他也允诺了我,但是他只出道了一年,便死在了你的手下。
那天他让我留在客栈,他说他要和几个朋友商量事情,我当时已经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从来不曾瞒我,但仍然不曾细想。我知道他会回来,但是到了黄昏他还不曾回来。我寻找他从城中到城外,在那条河边我看见你在望着你的剑,我的许卿倒在旁边。我的许卿留给我的只有伤了。后来我知道那一条河叫泪河,那天他没有告诉我你的存在,否则我定会和他一起,纵使死在你的剑下。
苏皓,我与许君本便不能分离,今天你我必有一人会死,但无论谁死,过去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再改变。
苏皓望着那女子,唇角再次讽刺的上扬,“看来你还是只知道他的好,方姑娘。是的,我没有权力杀他如同我没有权力杀要刺我的靖国的人,他做了什么本来就必须由律法制裁,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所知道的最让我恶心的事情。纵使他在那一切时间中什么也没有说,纵使他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做,但是他和那两个人在一起,我本来就可以拔剑相向。自然,我杀了他,那是我的过错,否则我也不会随你至此。”
几年前,我是听说过一对年轻的靖国强盗,本来强盗不关我的事情,我又听说他们自称鸳鸯,那只不过是一种邺国没有的水鸭子罢了。那两个人在邺国生活,却是靖国人的后代。那时靖灭了二十年吧,如同现在。我听说他们想着为靖复仇,就像那些人一样。但是我听说的事情,是那个年轻人和两个别的靖国人密谋,想要杀死护国将军紫延。
当时他们在清化城西花街附近的一个酒馆,苏皓一般不去那样的地方,但是那天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指使了一样,他在那里,还穿着白衣如同邺国的贵族。苏家并非贵族世家,但是苏皓喜欢那种干净如同冰的衣装。他一进去就听到“杀了紫延”的话,然后看到那三个年轻人窃窃私语。他看见了但是他不曾在意。那时他不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更不用说这一天将在他的一生中占的重量。
“或许从一开始走进那酒馆,我就错了,并且是大错特错。”苏皓低笑道,“我说这是一个错误,并非我了解并支持你们靖人,我更知道那是一件恶心的事情。你们靖人从不屈服,你们为了那个已经败亡的靖国付出的太多,并且没有回报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回报。你总有一天会了解这些的,方姑娘。”
方怡摇摇头,“总有一天?不,已经不用了,我永远也用不着去了解这些,苏皓。”她冷笑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你恶心的事情?我不相信你只是因为听到了几句话就出手杀人,你这个人总是含糊不清。既然说了真相,那就赶快讲出来,免得人听了着急。”她的右手习惯性地放在剑上,“你要辩解就快,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你知道,那是一个我无法辩解的错误。”苏皓道,“本来我不认为事情会如此发展。”
“邺国猪,滚出去!”他听到那之中有一个人挑衅的喊。意识到这大概是靖人的酒店,但他愣了愣,只是笑道,“这里本便是邺国国都,诸位不也是邺国猪了?不过你们是不是因为所谓的邺国猪比你们这些靖国‘人’过得快乐,才这样酸溜溜的叫嚷呢?当刺客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至少我知道护国将军的武艺不是任何人能够小觑的。”
“话虽如此,七君不是还抓了那紫延的儿子,可惜没玩够就让那小娃子跑了。”说话的年轻人舔了舔嘴唇,“那小娃子倒真有点邺国人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讨饶的。若不是那边花楼一个提水的小丫头子,他还真难跑得掉。”他的话语森然,“紫延那人十几岁的时候率军灭了我靖国,可算世代与我们靖有仇了吧。我们既然没有了军队与良将,从这邺国的国都来杀掉他们倒也可以吧。”
“无论如何,你们靖人总喜欢肮脏的手段。”苏皓淡淡道,“邺尚武,律法中私斗并不违律,打死了也是那人自找,这大概就成了你们在这里为非作歹的理由吧。当然只要你们能杀了在下,在下自然不会说出去你们要干什么,否则请随在下去见官吧,不管你们从前叫靖人还是什么,现在都一律是邺人。预谋行刺的罪不算重罪,可能你们以后还能看到牢外的阳光。”
“但是你刚才提醒了我们,我们也可以杀了你再杀紫延,那似乎更有趣。三君七君,不是吗?”那个一直没有说什么的年轻人开口了,“长铗归来兮,”他走向苏皓,指尖弹着长剑,轻轻笑着,“长铗归来兮,靖无国。”
“你们靖国人从来都不放弃。”苏皓终于开口,鬼使神差的拔出了长剑。他本来不想把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自己知道不想这样,他丝毫不想,但他仍然拔出了长剑,“那么我击败你们,拖你们去见官。”
他知道他有把握胜,但是他不想在花街柳巷旁边动手,那会显得像是为了什么风尘女子吃醋。他从一开始便退却,成功的将三人诱至城外。
他知道他不会杀人,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哪些。江湖行走的时候不过是战胜战胜,并非杀死对方。他知道所以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但是那三个人围攻他,让他不得不发力了——纵使到了那时,他仍然不曾有杀戮的念头。
“你知道那个小娃子吗?”那个被叫做三君的年轻人开口,“我们本来打算把他剁碎,一点一点送给紫延,让他后悔一点一点的占领我们的国土,杀了我们的王族。”
两剑相击,苏皓一怔,反被那三人逼退几步。那个叫三君的年轻人露出了残酷的笑容,“我们用鞭子抽了那小娃子一顿,一束七根的皮鞭。多漂亮的一个小娃子硬是给抽烂了,也不告饶一声。因为烂掉了,七君才把他挂在窗子上等风干了再剁,不想那小丫头子居然看见了这里,给他放跑了,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死掉。”
“你们连点人性都没有,还自称什么靖国‘人’?”苏皓低声道,长剑在空中划出银色光华,“这世上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他冷喝一声,剑光带着风声徐徐飞出,划破了天空中的晚霞。
“许卿!”他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喊着,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呆站了很久——不管是地上还是剑上,都染着血迹,他自己的身上也有,却不是他的血。地上有三具尸体,那是他杀的,他也终于开始杀了不是吗?他问自己,这样一旦开始又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唯一事情就是用自己的剑杀了那些人。那是他的剑第一次杀戮。长剑在他手中不安分的颤抖,似是在要求更多的血。不要叫了,他对剑说,不要叫了,永远也不会再有这么多的血了。
他看见那个女子抱住了地上躺着的一个年轻人,那个弹着长剑歌唱的年轻人。第三个人。他突然觉得反胃,那个人自始至终几乎什么也没说,但他总归和那些人在一起的不是么?所以苏皓的剑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他们。他听见那女子的恸哭,他转身离去,听见背后的声音,“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那我就等着你来,”苏皓淡淡开口,“我等你来杀我,等你终结一切。”
他说,“知道了吗?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那是我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