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袭月突然握紧双拳,目光死死盯着白纱,全身不可遏制地一阵轻颤。心中突然喷涌而出的激烈感情几乎让她殁顶,那里面有狂喜、有热切、有担忧,夹杂着释然、委屈和悲痛,是终于见到最亲近、最信任、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时,复杂而强烈的感情。
戏雪站在她右后方,看不见她此刻满是深情、泪盈于睫的眼睛。
柳袭月张了几次口,终于在几次深呼吸后,平稳地道:“哪里,是袭月冒昧,打扰四公子歇息了!”
“不知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要事?”温和的声音隔着白纱,缓缓问道。
柳袭月沉吟半晌,“袭月行事一向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师祖教诲,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只不知在何时何地无意得罪贵坊,竟然派出‘七味药’之三,来取袭月区区一女子的性命?”
“呵呵,咳咳……!”白纱后响起轻柔的笑,却变成一阵遏止不住的急咳。
柳袭月握拳,几乎忍不住想掀开白纱,眼中的担忧随着咳声越来越深。
咳声止住,白纱后之人方淡淡道:“敢问柳姑娘,那三人,可还有命在?”
“田七在方才门外马车上,还活着。”其他两人柳袭月不说,他也明白。
“这样的结果,柳姑娘可还满意?”
跳过回答问题,回避解释原因,反而询问柳袭月是否满意他派出去下属的下场,这样的手段和气度,打一照面就让戏雪暗中欣赏!
“如果——我不满意呢?”柳袭月得寸进尺。
“如此——游漠!”一直守在门口的灰衣壮汉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请这位公子……”白纱后停顿了一下。
从进门就一直沉默的戏雪忙答道:“在下莫戏雪!”
“请莫公子到客居稍事休息,好好招待莫公子!”言下之意似乎是打算和柳袭月单独谈谈“满意”的问题。
“是!莫公子这边请!”
戏雪瞥了柳袭月一眼,跟着游漠离开了。
半晌,屋内两人皆不言不语,白纱后又响起轻咳。
她终于忍不住,粗鲁地掀起白纱,箭步冲到斜斜倚靠在软榻上的人前,抓起那人的手就扣住腕脉。
软榻上半躺着的,是一位年轻的清俊公子,略显纤瘦的身形,细长的凤眼隐含着幽深的暗光,此刻温柔地凝视着柳袭月,淡淡温和的唇角勾起浅笑,眉宇蕴藉着玉色的光。黑得不可思议的长发细细披散在软榻上和单薄的白衫上,拢着淡淡的光晕。
“六儿,八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那年轻公子轻覆住柳袭月正在切脉的手,“我是医者,难道对自己的身子还不清楚么?”
她皱眉半晌,终于泄气地松开他的腕脉,改为轻扶起榻上人,覆掌在他背后缓缓输入真气,柔和地疏通他胸口的郁气,让他的气息慢慢平稳和缓下来。
“风师兄虽然是医者,却也是最不关心自己的医者,非要身边的人操心!八年了,还是这样!”她把他刚才说她的话又返回给他。
这榻上之人,当然就是名震江湖的“四公子”游子无,八年前满门被灭的“□□四将军”游谦的四子,但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前太傅梅舒痕麾下的四个徒弟之一,“风花雪月”中的——风无定。
而柳袭月当然不止是“风花雪月”之一,她在一年前闯荡江湖,以稚龄少女身份问鼎十大少年剑客,是用的“戚十六”这个名字。在江湖中,这个名字甚至比柳袭月更为震动人心,因为它代表的,是惊世奇才和一年之间发生的一段离奇的传说!
但是,这样的柳袭月,在游子无面前,也只是一个为大师兄担忧的平凡少女。
游子无苦笑道:“唉,六儿真是越来越厉害,风师兄如今也说不过你了。”
柳袭月不语,定定的凝视着他,担忧、凄楚、迷惘、悲伤,各种情绪流转在漆黑的眼里。
这天下虽大,柳袭月却从一出生就是孤独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有,或者至少曾经有亲人存在,都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故乡,但柳袭月没有。
不止因为她是雪原中的弃婴,甚至在她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她是来自于五百多年之后的一抹孤单的魂魄,才二十芳龄便死于意外,阴差阳错附身到这刚出世的女婴身上,取代了她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但是她最大的不幸,就是前世的记忆完全保留了下来,五百年后的二十年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无数次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总错以为身处二十一世纪的校园,这里的一切都只是梦,梦醒了她就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拥有平凡的幸福。但是每次都在绝望中发现,原来那个二十年的梦早就已经醒了,陪伴身边的只有无尽的深邃黑暗和无法言明的痛苦思念,然后,泪流不止——
柳袭月是没有根的人,她的根在遥远的五百年后,遥远得即使是穷尽一辈子的努力,也无法到达的彼岸。根被硬生生剥离故土,鲜血淋漓得让她痛了十四年,可以想见未来的一生,她都无法摆脱这入骨入髓的思念。
她的心永远破了一个洞,只有死亡才可以愈合!
然而即使是这般内心痛苦残缺的柳袭月,在这样的世界中,仍然是一个异类!
自出生就拥有二十年记忆的柳袭月,在一般人的眼中,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娃娃,一双眼眸深不见底地凝望着周围,竟然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女娃儿在想些什么!
只有在寂静的夜晚,这个刚满周岁的女娃儿,才一个人静静地流泪,仿佛被天地彻底遗弃了般地绝望!
最初的那一段日子,梅舒痕和当时只有八岁的游子无轮流抱着柳袭月一起睡。这个从茫茫雪原捡回来、还不满周岁的弃婴,倘若不是这师徒二人的日夜悉心看护,怕是会轻易夭折,活不过周岁。
梅舒痕当时已经是权倾朝野的太傅,只有夜晚可以陪伴在她身边。而白天的时间,游子无便抱着小小的柳袭月在膝上,两人一起看书,一起吃饭。
游子无因为自小身体不好,本就是一个沉静的孩子,两个孩子就这样,安静地一起过着一天又一天,即使柳袭月到了会说话、会走路的年龄,仍旧每日安静地坐在游子无膝上。
梅舒痕常感叹,本来就收了个沉静的徒弟,捡回来的女娃儿竟然也是这性子,两个人都不似一般的小孩子那么淘气活泼爱撒娇,真是安静到一处去了。
便是这样的默默陪伴,柳袭月终于度过那段最初的日子。
是时时萦绕在身边的淡淡药香,始终环着柳袭月的一双单薄却坚定的臂膀,让柳袭月漂浮绝望的心,逐渐安定下来,逐渐将目光投向四周。
在游子无的悉心教导下,柳袭月开始接触这个古代的世界。
从最基本的衣着饮食到世事道理,从最初的识文断字到后来的天文地理、易经岐黄,除了武功,游子无均倾囊相授。
游子无本身天资聪颖,因为自身的不足,他更是发愤图强,付出了连大人都望尘莫及的可怕毅力,及到少年时便已经得到梅舒痕除武功之外的全部绝学真传。
而柳袭月,因为心理年龄实际上已经有二十岁,且拥有着举世无双的“超前意识”,所以她的“天赋”更是让梅舒痕大为震惊!
梅舒痕常常大叹“后生可畏!”,连收两个徒弟,竟然都是这般的绝世人物,让他都没办法偷懒,只好倾囊相授!
柳袭月在四岁那年正式拜梅舒痕为师,开始习武。
在此之前,梅舒痕还曾收了两个徒弟,其中二弟子便是“□□四将军”之一的花城之女,花非雾。游子无当年拜入门下时,在梅舒痕的授意下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另取名为风无定,柳袭月也一样改名为戚十六。梅舒痕门下一共四名弟子,取其名字中的一个字,并称为“风花雪月”。
但是三弟子“雪”却始终身份不明,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所以当戏雪说自己是她的师兄时,柳袭月是半信半疑的,她决定去找风师兄,去找已经整整八年未见面的大师兄。
八年前游府的灭门惨案,十四岁的游子无不得不只身离开太傅府,踏上追查凶手的险途。然而没有预料到的是,在他骤然失去音信两年后,竟然又以游子无的本名重返京城,白手起家,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创建“快乐坊”。
从那以后至今六年里,游子无绝口不提太傅府,对太傅府暗中传达的音信也毫不理睬,仿佛与太傅府完全没有关系。梅舒痕在反复思量后,长叹道,风儿定是有什么苦衷,甚至是计划,不欲牵连太傅府。
而那时八岁的柳袭月一身剑术已经小有所成,梅舒痕开始传授她“袖玉剑法”。
六年来,虽然同在京城,游子无竟是一次都没有见过太傅府的人。而柳袭月已经有八年时间没有见过风师兄了。
如今重逢,物是人非,当年的温和少年已经是震铄一方的霸主人物,稚龄少女也已经是剑惊武林的后起之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