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纵是夕暮时分,也是闷热的让人难受,残阳将半边的天染得火红,几缕残光透过西边的半掩的格子窗,斜斜的射入,将堂上的两人影子拉的极长。
若你要问江湖上的人,那坐在堂上的人是谁,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但是他的生平事迹,就连三岁稚童都能朗朗上口。
他十二岁出现在江湖,初出第一年便斩断魔教右使的左臂,十五岁一人一刀,出南蛮,灭五毒教,十七岁出海,斩杀倭寇数百人,威名大振东洋,二十岁便在武林榜成为使刀第一人,二十五岁与江湖美人游秋月共结连理,二十七岁却不知何故,在最是春风得意之际,夫妻两人倏地隐居江湖,不问世事。
从此江湖上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传奇───「刀圣」楚铁山
对于楚铁山这个人,年轻一辈仰其丰功伟业,只愿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二的传奇,第二个豪气干云、快意江湖的大侠,但老一辈的人却知道,楚铁山最奇的地方,却是隐居江湖至今,还未命丧仇家。
这种事江湖上从来也不会少,年轻时打不过你,等你老来功力不继时,便一举报仇。
这江湖、江湖,那是那么容易就可一退出的地方,一入江湖,手上的血是一辈子也洗不清了,更何况楚铁山当年作得事,虽都是替□□义,但身上背的血债却是一点也不少。
楚铁山端坐在堂中,双目紧闭,身形不动如山,脸上的线条刚毅的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样,这样一个人,不用说话,就能让人望之却步。
大堂尽头悬着一把刀,此刀浑身通紫,身有九连环,上刻「雷」,下有一行小字「斩天下奸邪之辈」。
这世界上就是有一种兵器,不需杀人,就能让人望之生畏,而只有正气浩然之人才配使用这种刀。
楚铁山便是这种人,因此───这是他的刀。
坐楚铁山身旁的一女子面带微笑,身着素色衣群,肩披深蓝色的流云缎,缎上绣数十朵白菊,手端茶,欲饮不饮,姿态却是优雅的很,她一摆手,一投足,一抿嘴,一笑,就是那么的从容自然、雍容高贵。
如果要说楚铁山是天下年轻男子的梦,那么游秋月就是全天下女人嫉妒的最好对象,这样的一个女人,就是上茅房,只怕也比天下间的女人还优雅几分。
楚铁山是不动的,但他原本紧闭的眼睛忽地一张。
只见远方一男一女直朝这堂走来,两人状似亲密,女子挽着男子的手,正不知在笑说什么,那笑容比不上游秋月的优雅,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阳光透过林间缝细,一点一点的白光洒落在两人的身上,轻轻的,柔和的。
男子身形高大,颇有虎臂熊腰之态,面容不算英俊,肤色微黑,浓眉大眼,但身上就是带了种豪气,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要当大侠,型可以仿,但气却不能,而这男子就是有这种豪气,一种弯弓射大雕、千山看斜阳的豪气。
女子面容清秀,一双灵动无邪的大眼睛,那副面容,和游秋月有八分相似,只是那笑,却是不一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没有经历过江湖的眼睛,太明亮了,彷佛是天下间的阳光都聚在她这一笑之上。
让江湖说书人一看,只怕又有许多缠绵悱侧的英雄美人段子流传出去。
两人信步走进了大堂,游秋月嘴角一挑,竟觉得他们将林间的清爽给带进来了。
男子一进门,便恭恭敬敬的拱手说道:「徒儿见过师父、师母。」
那女子却那讲这些规矩,人像蝶一般的扑进了游秋月的怀里,摇头晃脑的撒娇道:「娘,如儿千辛万苦的才找到了小刀子,您和爹不赏人家吗?」
游秋月莞尔一笑,伸出一只手来,揉着楚如的头,笑道:「都十五岁的人了,整天就知道讨赏撒娇,也不知羞。这么不知礼数,将人可没然敢娶妳呀!」
楚如一听,噘着嘴,不服道:「娘怎么这么说,人家怎么会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还要留着陪娘呢!……大…大不了,人家还有小刀子嘛!」才说一半,就从游秋月怀里钻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楚刀面前「小刀子,你说,我要是嫁不出去,你娶不娶我?」
楚铁山夫妇闻言大笑,楚刀心里啼笑皆非,却又感到丝丝的甜密,看着这个从小自己视若珍宝的小师姐,竟有些结巴的说道:「一定…一定…娶…娶的,一定…娶的。」
一听此言,楚铁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转头一见游秋月,她却是带上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天下父母心呀!
楚如刚问完问题,就觉得自己问的不对,听楚刀这样回答,只觉得尴尬非常,脸上飘上了两朵红云,又见楚铁山夫妇神色暧昧,就觉得脸上赤红难耐,一跺脚,说了句「唉呀!你们都欺负我。」便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楚刀愣在那里,不知自己为何又得罪了这位小师姐,尤其不明为何方才楚如还好心情的和他说笑,却又一下子气的跑回内堂,只道是自己回答的不对,才惹了楚如生气。
楚铁山夫妇却是心知度明。
霎时之间,一室沉默
游秋月沉默,是因为看了楚刀的样儿,知道他没弄明白,心中直摇头。
楚刀沉默,因为他心心念念着楚如。
楚铁山却看着楚刀,想着今天叫他来的真正原因,沉默许久后,他正色问道:「刀儿,你进我门下多久了?」
楚刀见师父神色不对,纵然心中还是想着楚如生气的样子,还是认真的回道:「回师父的话,徒儿已经跟随师父八年了。」
楚铁山看着楚刀,再问:「这些年来,我夫妇两待你如何?」
「师父、师母待我如亲子,吃喝同享。」
「刀儿,你可还记得你初入门下的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楚刀忆起自己十二岁时,刚加入师父门下,楚如师姐一见到他,便很开心的和他说,纵然他年岁较长,他比她晚入门,所以是她的师弟,「从此以后,你就叫小刀子了」。
想起楚如当时的笑靥,楚刀面上泛起了温柔的微笑。
楚铁山见他不语,又道:「你可还记得,你拜进师门当天,和师父说的话?」
楚刀心中一凛,想起那段日子,脸上表情变得狰狞痛苦「徒儿一天也不敢忘。」
楚铁山看着楚刀的样子,虽然早知道他放不下,但还是在心中一叹,大喝道:「跪下!」
楚刀被师父一喝,又不知师父为何生气,心下惶恐,急忙跪下,头磕在地,问道:「徒儿做错什么事,师父仅管责罚便是,但您可别让怒火伤身。」
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游秋月,却在这拔箭张弩的时刻的开口,她温和的说道:「刀儿,师母永远都记得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奄奄一息的样子,师母也知道,你心中怀有大恨,这些年来,我夫妇两待你以诚,只愿你放下心中的仇恨,师母听如儿说,你急着想出山,你且听师母一句劝,冤冤相报何时了,何不放下心中的仇恨…」
不待游秋月说完,楚刀已开口,用一种坚决的语气「徒儿知道,师父师母这些年来待我极好,愿以德化我怨,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当年赵沧海这斯,为夺父亲的九龙门掌门之位,竟召集外人,杀我金家十于口,时至今日,午夜梦回之间,徒儿总会听到怡心姐姐死前的哀号,报仇,是徒儿这些年来唯一的生存目标。」说到激动处,竟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游秋月幽幽一叹,道:「那如儿呢?师母知道你一直喜欢着如儿,你若誓言要报仇,要如何给如儿一个平静的生活?」
楚刀跪着的身驱狠狠一震,沉默半晌,最后便缓缓的磕下头去,说道:「不报大仇,誓不为人。」
话才说完,他只觉得心如刀割,竟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楚铁山看着这一幕,竟是有一瞬的恍神,忆起楚刀入门当日,方才十二岁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决和沧桑,当时他也是这样拜下去,恨声说道「不报大仇,誓不为人。」这些年来,日思夜想,只怕楚刀的怨恨是更深了。
这样一个他视若亲子的孩子,终究还是要卷入那江湖的纷争了吗?
楚铁山肃声说道:「师如父,子当从父言,如果今天师父要你放弃报仇,你可答应?」
楚刀头不抬,身躯不动,一滴、一滴的泪水却已将身下的石砖打湿,但他还是一句固执的「不报大仇,誓不为人。」
楚铁山又是惋惜,又是气愤,更是失望,于是颤声喝道:「孽徒,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吗?」
楚刀用力头磕在地,缓声说道:「不从师父之言,徒儿自知有罪,还请师父责罚,但这血海深仇,金刀是一定要报的。」
楚刀不用抬头也是知道,他额头定是流血了,但他的心何尝不是在滴血,他一向敬楚铁山为父,今日忤逆的他的话,心中只觉自己是大不孝,但…他又怎么能放下这些年来的仇恨?
楚铁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好,好你个金刀,今个儿你是真要欺师灭祖,连师父都不认了么?」
楚刀抬起头来,血流进他的眼睛,流过他的嘴角,缓慢但坚定,如同他说话:「在入师父门下之后,徒儿早已决定要让『金刀』这个名字成为过去,但不报仇的金刀,不是金刀,楚刀知道只有真正报完仇后,金刀才能安息。」
游秋月见楚铁山脸色不善,似是已被楚刀气得不过,于是赶忙道:「刀儿年轻气胜,又家逢变故,你再给他些日子,让他好好想想。」
楚铁山听了游秋月的话,心中稍平,待要叫楚刀下去,却听见楚刀不识相的开口说道:「刀儿不敢欺骗师父、师母,我这仇是一定要报的,再想个十天半个月,也是一样,让师父担忧,徒儿自知罪孽深重,师父若是要惩治徒儿,徒儿也是心甘情愿。」
楚铁山听毕,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断断续续的说道:「你…你这个孽徒,还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他一把抄起墙上的「雷」,运起真气,就真的朝楚刀劈了下去。
这一刀,不快
但刀未到,气劲已到,正如好刀不需多,只要一把,好刀法不需杂,只要一刀。
游秋月一见楚铁山这一刀,心中无限焦急,她知楚铁山平日虽然严厉,但对楚刀却是欣赏有佳的,今日出招,却是杀着,她手按在剑上,就待要出招阻止。
楚刀跪在地上,只觉四周空气似乎凝固了,头顶上竟似顶了个千金鼎一般,五脏六腑压缩在一起,竟是连呼吸都有困难。
楚刀知道,此种以气压人的武功,是一种拼命的招式,只要对方反以更强的气劲打回,或是稍有异动,发气之人非死及伤。
楚刀不愿师父为此受伤,所以他不动,静静的跪,静静的等待死亡。
但这一刀,却没有砍下,因为楚铁山停了。「雷」离楚刀只有三寸,楚铁山却停了。
楚铁山将平日视若珍宝的「雷」抛在地下,恨恨的说了句:「孽徒!」转身便走进了内堂,楚刀看着他的背影,所以没看到血,从楚铁山嘴里流出的血。
游秋月赶紧奔向楚刀,半带责怪的说道:「你师父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和他冲呢?你这不是…」
话还没说完,只见楚刀喷出一口血,颤声说道:「刀儿自知有罪,师父发怒也是应该的,只是…楚刀…宁死,也…是万…万不能…欺…瞒…师……父………的」
楚刀言罢,又喷出一口血,直直的向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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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楚刀恢复知觉后,他只觉得身体痛得难受,想要运起真气疗伤,胸口一痛,感觉嘴边又流出一些血液。耳边似乎是听到了一些声响,但不真切,他努力的睁开双眼,眼前模糊的人影似是游秋月,于是他轻轻的说道:「师…母…」
游秋月一听声响,眼泪竟就这样流了下来,滴到楚刀的脸上,她柔声道:「刀儿,你…可觉得好点了吗?」
楚如在旁,气愤却略带哽咽的说道:「爹爹真是的,怎么就不明就理的就把小刀子伤成这个样子,我…」
楚刀挣扎的想要坐起来,游秋月一见,赶紧说道:「刀儿,你内脏受损,可别乱动,想要什么,师母去帮你拿。」
见楚刀这个样子,想起他平日与她的飞扬笑语,楚如的眼泪竟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她哽咽的说道:「小刀子,你怎么这么傻呢?为什要惹爹爹生气呢?你这个样子…如儿看了好伤心。」
楚刀见楚如哭了,心中大乱,连声说道:「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师姐妳别哭了…」
说着,只觉嘴里一甜,又是一口血,他却是怕楚如看了更难过,于是硬是把这口血吞了下去。
游秋月看他面色转白,显然是身子不爽,却又不说出来,怕是要她们担心,也不说破他,转身向楚如,半带责怪的说道:「刀儿内脏受损严重,近日不宜有情绪波动,妳这一哭,不是让他心慌嘛?」
楚如一听,转过身去,却又是止不住眼泪,但又不愿让楚刀的伤恶化,便道:「娘,如儿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话毕,人已跑出了楚刀的房间。
楚刀见楚如走了,努力的睁开眼睛,焦距模糊的看向游秋月,轻声问道:「师父呢?」
游秋月一震,过了会儿,拉起楚刀的手,柔声说道:「你师父还有事要办,等办完了,他自然会来看你。」
楚刀却是心下明了,苦笑道:「师父…不愿意见我么?」
游秋月看着楚刀,只觉一阵心痛,道:「你师父他…只是气在头上,等会他气消了,自然会来看你…刀儿,你怨你师父吗?」
「刀儿怎么会怨,师父本是要我好,不怨让我给仇恨蒙了心志,走了邪途。」
游秋月终于放心一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你师会这样生气,也是因为当年他…唉…」她止住了话,沉吟了许久,又叮嘱道「…还有,如儿什么都不知道,师母不希望她卷入江湖的纷争,你明白么?」
楚刀闻言,宽心道:「徒儿明白,师姐这样干净的人,本来是要远离江湖的。」
游秋月听了,满意的一笑,道:「师母也知道你心中是惦着如儿的,你也是个明白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楚如便走了进来,脸上泪痕虽干,眼睛却依旧红红的,她将手中的药递给了游秋月,转头便对楚刀扮了个鬼脸「小刀子,你伤这么重,这药可是煎了三个时晨的,你可别嫌苦就不吃了!」说到这句「你伤的这么重」,楚如的语气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楚刀一仰头,就把药喝了,药虽然很苦,却是甜在心里。
不到一刻钟,楚刀只觉得昏昏欲睡,游秋月见他如此,知道是药效发作,待他睡熟,便只留下楚如照顾楚刀,自己便走了。
游秋月一阖上楚刀房门,便在走廊上疾步行走,脸上的焦急,竟比和楚刀在一起时,还更甚三分。这样优雅的人,竟也有像现在这样慌张的时刻。
但纵是她心中发慌,脚步急促,但足声却是轻柔的很,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却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轻柔的打开了房门,无声的站在门外好一会儿。
最后,似有若无的叹了口气,轻声道:「到了现在,你还要瞒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