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政望了江可毅的坟堆一眼,说道:“萱儿,你如想为江可毅迁坟还是等些时日才好。现在二哥哥可不能答应你。江可毅毕竟是犯官。”心中想到,这本是一件易事,不过你失忆,大皇伯心中顾虑,担心贸然为江可毅加封会引人疑窦。更何况,大皇伯还另有深意。
江萱闻言一怔,又转头怔怔的看了父亲的坟堆好一会,才叹口气说:“也罢!埋在哪里都是一样!”语气凄凉无奈。默然半晌,又说:“二哥哥,那我想回家去看看,可以吗?”
博政点点头,一行人折返京城,来到江家以前的宅院前。
江萱站在门前,见那门环干净光滑,门内隐隐约约传出人声。江萱心中痛楚,只想,这本是我家,不想不过两三月光景,就已成为他人的宅院,我却是家破人亡。在门前踌躇半晌,只望了那宅门发怔。见江萱犹豫,博政示意,一名侍从上前敲响门环。
吱呀一声,那门向内打开,一名灰发短眉的矮个老仆开门出来,小心打量江萱一行,问道:“各位是?”
江萱一见那老仆,不由诧异,低声叫道:“福伯,你怎么在这里?”原来那老仆却是江家的仆人。
那老仆一听江萱的声音,也愣了一下,疑惑的看着江萱。
江萱一把取下自己头上的白纱斗笠丢给旁边的侍从,说道:“福伯,是我!”
福伯一看江萱,大吃一惊,说道:“大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激动又是高兴,上前给江萱请个安,然后说道:“大小姐,那日在应天府,听到你被判到宫中为奴,我们都好难过。大小姐你可受苦了!”又打量江萱,狐疑道:“大小姐,你怎么出来的?”
江萱看看博政等人,含糊说道:“我......他们允我今日出宫。”又问:“福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这家的主人是谁?”
福伯这才想起,忙请江萱一行进门,说道:“是夫人。夫人现住在这里。”江萱惊讶:“夫人?二娘!”
福伯乐呵呵点头:“说来还是老爷在天有灵,居然有位同僚好友,见老爷身糟大难,伸出援手,不但解救了夫人,赎回了这个宅院,还把我们江家一干仆佣家人大都找了回来继续为江家做事。”
江萱一惊,“居然有这等事!”看向博政,博政微微点头。江萱明白,哪里是什么同僚好友,自然是皇爷们的授意了。
正说话间,虞氏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陡然见到江萱,虞氏大吃一惊,指着江萱问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江萱见虞氏身穿高腰宽裙,腹部微微隆起,吃惊道:“二娘,你?”
博政在江萱耳边轻声说道:“是江可毅的遗腹子,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江萱又惊又喜,低声叫道:“那我就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忙上前一步,说道:“二娘,我......”心情激动,不知说什么好。
虞氏见江萱走近,忙退后几步,口中骂道:“你......你走开些,你这个害人精,扫把星,你回来干什么?还嫌害我不够么!”
旁边的侍从一听,立即上前喝道:“大胆!”
虞氏一吓,又退了一步,脚下在身后的石阶一拌,差点就要摔倒在地。江萱忙上前扶住,说道:“二娘,小心些。”又回头向那侍从怒视一眼,那侍从忙噤声,退到一边。
虞氏却不领情,一把推开江萱,怒道:“你少在这里装好心。你,你已经害死了我的煜儿,现在又想来害我没出生的孩儿么!你......你真是狠毒,当真想连你爹爹最后一点血脉都害死么!”
江萱听她提起弟弟,心中伤痛,说道:“二娘,弟弟的死,我也很心痛。我......”
虞氏冷笑,“你少在这里假惺惺,虚情假意,那日如不是你得罪了那些狱差,我的煜儿又怎会,又怎会,饥渴交困,这才生了重病。呜.....呜!”说到这里,悲从心来,忍不住呜呜哭泣起来。
江萱闻言脸色大变,退后一步,低声说道:“不错,是我害死弟弟的。我......我确实是害人不浅。”心中痛楚万分,心想,二娘说得不错,当初我要是不反抗,由得那些狱差打我一顿,弟弟就不会因为饥渴惊恐而生重病,最后还幼年夭折。我,我确实是只会连累亲朋,害人害已。心中痛苦愧疚,伤痛不已。
虞氏哭着又骂,“你今日回来干什么?莫不是做了逃奴又想连累我们,你,你当真是想害得大家都死了才高兴么。你这个恶毒的魔女。”
江萱呆呆听着虞氏的骂语,眼泪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二娘,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逃出来想连累你。我,我只是想回家看看。”
虞氏怒道:“你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你早就没有家了!你滚,滚啊!”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样。
江萱又退后一步,默然流泪,半晌才低声说道:“二娘,我要到我房间去看看!”说完也不看虞氏,轻轻从她身旁掠过,向内院自己的房间而去。
博政带人也跟在后面走进内院,江萱轻快掠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一关,在里说到,“二哥哥,我要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
博政眉头一皱,说道:“好,半柱香时间你必须出来。”
江萱在房里幽幽说道:“二哥哥,你放心,我不会逃的。我,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博政皱眉不语。
江萱在房中的圆木凳上坐了下来,心神伤痛,怔怔的打量自己以前的房间,只见屋内家具破旧,事物凌乱,面目全非,显然这房间早被挪做他用了。江萱心中苦笑,二娘哪里又会替自己保持房间,她自然是不想自己再回来的。默然片刻,江萱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将床脚靠里边缘的一块青砖取起,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灰瓷瓶。查看瓷瓶中的那颗黑色药丸,眼见东西无误,心中却没有了最初打算的兴奋欢喜之情。这颗药丸正是博政在华山上从那个死去的司徒夫人身上搜出的另外一颗千日沉心。当时江萱只觉得那司徒夫人装死很有趣,听二哥哥说后,就偷偷藏起了这药丸,谎称说一时贪玩丢到山崖下去了,博政也没有在意。今早大皇爷提出那个约定后,江萱马上想到自己短期内想接皇上一百招那是不可能的,立马就想到用千日沉心来对付皇上。又壮起胆子故意跟大皇爷讨价还价,直到压到五十招,这才更有把握。
终于走出房门,又慢慢走过父亲以前的房间,再穿过内堂走到外院,最后走出江家宅院的大门。江萱神情黯然,眼中茫然失落。听到背后沉重迅速的关门声,江萱默然立在门外,心中知道这个宅院不再是自己的家,自己已经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到得夜间,皇后听得内侍回报,公主殿下心境不佳,连晚膳也没进。皇后自然是担心,马上命自己宫中的小厨房做了几个精致的小菜,用暖盒装了,亲自带了来到紫宸宫好言哄慰江萱,陪了江萱直到夜深才离去。
江萱独坐在殿中,手中握了那瓷瓶,晶莹白皙的脸庞在摇曳的烛火下或明或暗,阴晴不定。想到皇后眼中关爱,皇爷们对自己的宠爱,心中伤痛感触,只想道,为什么这禁宫皇城如今却成了我唯一的安身之处。我,我又如何能留在这里,做仇人的女儿。内心交战煎熬,百味陈杂,愁肠百结,心中难以决断。
到得第二日凌晨,仍旧是星光满天,轮值的宫女又小心翼翼的叫醒江萱,说道:“公主,早课的时辰要到了。”
江萱犹豫片刻,传了人进来为自己梳洗。刚走出紫宸宫大门,博政又到了。博政奇道:“嘿嘿,小丫头,今日你倒是很自觉。难得难得!”江萱冷哼一声,竟然是难得的不回嘴。
早课完毕,江萱回了紫宸宫,刚用完早膳,就有内侍来传召,说皇上让公主去章华殿。
江萱闻言立时有些愁闷,知道念书功课始终是躲不掉,强打精神去章华殿。刚到章华殿前,就看见博政站在殿外含笑看着她。那笑容明显是有些幸灾乐祸。
江萱马上警惕,狠狠盯着博政,问道:“二哥哥,这个时间你不去听早朝,却在这里游荡,不怕被皇爷们处罚吗?”
博政笑道:“今日是你第一次听进讲,我这个做哥哥的当然要尽到监督之责。”江萱哼了一声,随着博政进入大殿。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齐整的大臣见两人进来,马上躬身为礼,说道:“老臣参见二皇子,安平公主。”
江萱只得学了博政,两人一起对那老臣躬身为礼,说道:“太傅有礼。”
两人这才坐了,见周围并无其他学生。江萱看向博政,博政知道她心中所想,悄悄在她耳边说,“这个时辰的进讲是专门为你开设的。大皇伯担心你的功课底子薄,这才选了这位博学鸿儒的监司来为你授课。嘿嘿,这位太傅学识渊博,教学严格,你可要好生学习才是。”
江萱撇了撇嘴,我又不是真的皇子,学那么多干嘛!
那太傅开讲问道“公主往日里都念了些什么书?”
江萱侧头想想说:“我看的书可多了。这天工开物,地格玄理,算子奇术之类的书我都看过很多的。”
那太傅微微点头,“公主看的书也算新颖杂繁。不知公主可念过其他四书经史之类文理。”
江萱也点点头,“当然念过,不过我却不喜欢那些。”
那太傅问:“那公主喜欢念些什么?”
江萱吟吟说:“比如金刚掌、罗汉拳、霹雳无影腿、梅花剑法.....”
那太傅瞠目,“敢问公主,这些都是?”
“是武功秘籍,我以前在宫外四处收集的,这些书籍都很便宜,几文钱一本,在书本店铺都可以买到的。不过,现在看来好象都是假货。”江萱嘻嘻一笑,又问:“太傅博览全书,即便是对这些旁门左道不太熟悉,想必在这方面的见识也是高的,可否指点一二。”
那太傅自然知道公主是故意如此,也不生气,只说,“既然公主喜欢这些杂书,那平日听完进讲后也可以看看的。不过这些可不能作为进讲的功课,恕老臣不能跟公主探讨。”果断的不跟江萱纠缠这些,拿出一本大学,引经据典的讲了起来。
江萱哪里听得进去,过不多会就打个哈欠,懒洋洋的朝自己的侍从招招手。
紫宸宫的宫人马上呈了一碗杏仁珞给江萱,那正是江萱让宫人备好的饮品。
江萱不顾那太傅愕然的神色,只顾拿了羹勺,正想慢慢品饮。博政一把压住那碗,在江萱耳边低声说道:“小丫头,你这时侯自顾吃东西,未免太不尊重太傅,有违尊师之道。”正要命人撤去。
江萱眼珠一转,笑道:“二哥哥说的是,太傅是应该尊重的。”站了起来,双手端了那碗杏仁珞向太傅走去,来到近前,说道:“太傅说了半天,也该乏了。这是学生宫中自备的饮品,太傅品尝品尝,也解解渴。
那太傅见江萱亲手端了饮品给自己,受宠若惊,忙躬身说,“老臣多谢公主体恤,只是这进讲中不得随意饮食,老臣不敢有违。更不敢有劳公主亲手端奉。”
江萱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学生今日第一次听太傅授课,为夫子敬奉一碗饮品却是应该的,哪里就算是越矩违规。太傅又怎能不接受学生的孝敬之情。”
见江萱面上一片诚恳之意,目光中更有些坚持。那太傅看看搏政,又看看江萱满脸执意之色,不好坚拒。只得低头接过那碗杏仁珞,说声谢公主恩典,端起碗正准备就碗一饮而尽。突然觉得手腕无端一疼,手自然一颤,那碗杏仁珞整个就势泼落在衣襟上,前襟胸口一片粘稠汤渍。
那太傅啊的一声低呼,手忙脚乱的想揩尽衣襟上的污渍,但那糖份甚重的汤汁又如何揩得干净。那太傅狼狈不堪,神色尴尬的躬身站在那里,口中说道:“老臣失礼,公主恕罪。”
博政冷眼旁观,也没料到江萱会来这手,强忍笑意,站了起来,说道:“区区小事,太傅不必介怀。今日这进讲就到此为止吧!”说完大袖一挥,带人走出了殿。
江萱故意叹息一声,对那太傅说道:“都是学生不好,太傅见谅。太傅快回去换身朝服吧。”说完才施施然的跟了博政出殿。
两兄妹走出章华殿,博政叫住正想跑开的江萱,说道:“萱儿,你今日的表现可好得很好哪!这进讲结束得妙。”
江萱知道博政的武功高过自己太多,自己搞的鬼又怎么瞒得过博政。她嘻嘻一笑,说道:“二哥哥,我这是为你好。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满脸不耐烦,昏昏欲睡的样子么。”
博政冷哼一声,“你这样的小把戏能玩几次,我劝你还是乖乖的认真听课为好。过几日皇爷们问你功课,你要是答不上来,就得跪在章华殿抄书了。嘿嘿,我以前就经常被这样处罚,有你来步我的后尘,那是很好。”
江萱一听心中有些发毛,皱眉问道:“皇爷们会经常检查我的功课么?”
博政冷笑:“你说呢?”
江萱头皮开始发麻,心想这些功课我又如何学得进去,实在有些不妙。跟博政分手后,江萱心事重重来到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皇后见江萱来到,笑吟吟的扶起江萱,问道:“萱儿,听你父皇说,今日你去章华殿听进讲了。功课可还容易?”
江萱想到今日的进讲又好笑又担心,与皇后说笑了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说道:“皇后娘娘,萱儿昨日出宫,见到了以前的家人,心中就有了一件心事。”
皇后忙问:“萱儿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母后听。”
江萱神情黯然,说道:“昨日见过二娘后,萱儿已经明白,这宫中才是萱儿的家了。”偷看皇后一眼,继续说道:“萱儿昨夜思忖良久,想到以后只有少与以前家人见面,那才能真正淡忘心中的仇恨。所以萱儿决心以后都不再去探视二娘,只要得知他们平安的消息,那就足够了。”
皇后叹息,握了江萱的手轻声叹道:“萱儿,你到此时,还是将你父皇视做仇人。你心中的恨意当真是如此的重么?”
江萱一怔,说不出话,她昨日想了一夜,也还没明白自己如今对皇帝的恨意到底有多少,或者与其说现在是恨皇帝还不如说是惧怕作为一名公主应遵从的繁文缛节。
江萱怔了一会,想起今日自己来的目的,决定这件事还是先办了再说。低声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心里始终当了他是皇上。”
皇后闻言心中凄凉,低声说道:“你也始终当我了是皇后而不母亲,萱儿,你,当真是不肯叫我一声娘么?”
江萱胸口一酸,一声娘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强行忍住,只顺势跪在皇后的腿边,伏头在皇后的腿上默然不语。半晌才说道:“皇后娘娘,萱儿也想早日忘了这样的仇恨。只是我一看到旧日的事物和故人,心中始终是郁结难消。”抬头看一眼皇后黯然神伤的表情,轻声说道:“所以,萱儿想求皇后娘娘一件事。”
皇后轻叹一声,问道:“萱儿你说就是,但凡母后能做的,就一定为萱儿做到。”
江萱听了,这才小心翼翼的说道:“萱儿想求皇后娘娘将我奶娘放出宫去。萱儿见到奶娘就会想起家里的事,这心结更是难解。萱儿想,若与过去的人事完全断绝干系一阵时日,这心中的恨意或许才能真正的消除干净。”
皇后听了默然不语,站了起来,在寝殿中缓缓徘徊。良久才看向江萱,眼中的哀伤难以抑制,说道:“萱儿,你当真是因为想忘掉仇恨才想让母后放了张查氏出宫么?”
江萱心中一震,低下头去,硬着头皮轻声说道:“是。求皇后娘娘成全。”
皇后默然半晌,徒然扶了身旁的椅子坐下,幽幽叹息道:“萱儿,这件事母后却是帮不了你。这放张查氏出宫需得你父皇恩准才行。”
江萱心中一叹,心道,连皇后都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如何能骗到皇帝。知道自己的打算必然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