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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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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云泽入了室内,先向君自天行下属之礼,笑道:“属下本不该来的,但听闻河西一路突然多了不少和尚,怕少宗手边的钱钞不够打点,倘若一路化缘化到星宿海去,大家同为武林一脉,岂不尴尬?”君自天笑道:“让宁令主费心了。今儿个遇见的这位了然大师,见识渊博,溯往知来,宁令主不妨一齐受教。”宁云泽将衣摆一撩,已经踞坐在地上:“属下不请自来,只好做个檐上君子,但这位大师深谙传音入密之道,不免使我隔墙向隅。如能得聆妙音,自然万分荣幸。”老僧道:“宁先生过谦了。是老衲待客不周,慢怠了嘉宾。”

宁云泽道:“大师真是客气。”目光却向老僧下盘望去,方才听他讲自己“僵坐不便”,难道这和尚下肢残疾或者两腿偏瘫么?他心念一动,咝地几声轻响,三点寒冰成一个倒品字形向老僧电射而去。这寒冰正是他在树上握雪而凝。君自天猜他必有异动,但也没想到说发便发,如此之快,只看星芒一闪即没,须臾间已经没入老僧的袍袖之中。至于这个和尚如何出手,以君自天的眼力都只看了一个模糊。老僧面上神色不变,如似无觉。秦艽在一边看了,嘴角隐有一丝笑意。

宁云泽见识广博,却看出此乃少林穿云手绝技。他向君自天道:“少宗主,这个和尚只怕咱们大大得罪不起。”他这么一句话,不要说君自天,便是老僧听了都有点诧异不解。君自天“嗯”了一声。宁云泽道:“我大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登基之前,任性尚侠,一向有刀马之好。”秦艽于晔直听得一头雾水,这与此事有何相干?宁云泽却也不卖关子,笑道:“听说□□少年时在穆陵关遇险,幸得一无名僧人相助,还传授了他一套高明的拳法。这套拳法便是□□神拳了,天下人习者众多,但知其源自少林的却少之又少。属下还听说……那无名僧人面部眉冲穴上还有一颗红痣,跟这位大师父的一般无二。既然贵为天子师,岂是咱们这些草莽小民得罪起的?”他虽如是说,但面上却无甚恭谨之色,颇有讽意。

此刻看去,那老僧的眉冲穴上果然有一颗小痣。

老僧摇头道:“何为天子?何为庶民?我佛众生,万物等同。老衲当年不过与□□有一面之缘,相互切磋一下武学上的见解,谈什么孰师孰徒?再说□□有平治天下,安养万民之志,侠者仁心,携众生而往矣。老衲大大不如,如何忝以为师?”他又微微一笑道,“听闻德昭太子和前任边宗主为倾盖交,宁先生又与边宗主兄弟情厚,这段往事想来是昭德太子所言了。”宁云泽道:“大师果然有神机妙算之能。呵呵,佩服,佩服。”老僧道:“阿弥陀佛,德昭太子英武仁厚,可惜梁木倾颓,天不假年,实是憾事。”

秦艽知道武功郡王赵德昭乃为□□次子,也是太宗皇帝的侄子,素来跟着两帝南征北战,一直很得□□宠信。据说他聪敏英武,甚有帝王之表,□□当年也曾想传位与他。不过一方面有金匮之盟在前,唯恐母后兄弟不快;另一方面皇后宋氏也想让自己的儿子德芳承继皇位,不免从中作梗。等□□暴毙万岁殿时,太宗抢先一步继位,皇后宋氏不免携子凄然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当时自是一口许诺。不过未待多久,便把皇嫂迁至西宫幽居,而后太平三年,德昭自杀,太平五年,德芳暴卒,两年之后,廷美又因谋反而死于流放。金匮之盟中所有的旁系继承人不免被铲除殆尽,这大宋江山自然牢牢落在了太宗子孙的手中。有人同情幽囚的天宝皇后和英年早逝的太子,曾做歌讽曰:“庙东桂,夜风摧,羽盖不复葳;宫西柳,孤露垂,子散叶离支。”

秦艽幼时的私塾先生是嘉定人,祖上为江南名士,最为仰慕后周世宗柴荣。因此常常借故讽刺□□赵匡胤黄袍加身,有负世宗所托,不免令人齿冷,自己到头来也子裔不继,实为报应不爽也。但是边左一身为江湖一教宗主,居然会与德昭太子交往,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要说秦艽,连于晔都是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君自天冷笑道:“天不假年?哼,倘若什么事都可以推辞于天地神鬼,生人何用?了然大师,你倒说说□□和德昭太子是怎么死的。”老僧轻轻叹了一口气。这间禅房有门无窗,本来就十分阴暗狭小,他这一下叹息,顿时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众人隐隐猜到他以下所讲的话,只怕是要揭开一个惊人之谜,不但跟星宿海一派关系重大,说不定还上涉九五之尊,直射宫闱讳秘。一时间,室内越发显得安静,空气中仿佛有一根弦拉得满了,在人心里绞得格吱吱作响。

老僧伸手从蒲团边拿过一副火石,只听啪嗒一声,星火闪动,室内一亮,已经将一盏油灯点燃。火焰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弯曲,斜斜地映在墙面上,微微直颤。老僧道:“唉,是非总缘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老衲修行多年,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君少主,宁先生,摩柯大师,几位跟此事都有极深的渊源,那老衲这便从头说起吧。敝寺自北魏太和年间,跋陀祖师来嵩山落迹传教,建寺以来一直都有尚武之风。达摩祖师东渡,创禅武之宗,更为少林留下罗汉十八手,达摩铲、达摩杖、达摩剑等等诸项绝技。不过本寺僧人习武,本是为了解倦、防兽、健身、护寺,修身而养性,健体而勤思。说到底是要以武辅禅,精修佛法。可近年来许多人拜到敝寺门下,却只为了修习上乘武功,舍本求末,大为可叹。”

君自天心想:“天下名寺古刹何止成千上万,那些人若不是为了学武,出家做和尚何必一定要去你们少林?”

老僧道:“舍禅向武,本已有违我佛门法旨,更有一些弟子修持较浅,心志不坚,往往痴迷武功之后,六贼横生,只有离佛法愈行愈远。敝寺前任方丈为了避免初学弟子一开始便误入歧途,着戒律院规定,入门僧众年不满五年者一律不传与上乘武功,并严禁本寺子弟插手江湖上各派争端。”宁云泽在一边微笑,当年君山一役直搅得风云色变,确是没有一个少林弟子参与。“近几十年法规递行,虽然略有放宽,但敝寺前后数千弟子,说起来也只七八人例外。其中有一人天赋惊人,十三岁入少林,十六岁时便能与禅武堂的武僧比武拆招,敝寺长老爱惜此子资质,又见他笃心向佛,所以破格开例,在他入寺后第五年便授以混元一气功心法。”老僧略停了一下,苦笑道,“此子武功进展神速,六年之后,只是内力修为稍有欠缺,隐隐已是禅武堂未来第一高手。”

于晔听得轻轻“呀”了一声。

宁云泽笑道:“贵寺有这样的少年高手,可喜可贺!久闻混元一气功为少林内功心法之首,运气行功,能使全身坚可如钢,柔更胜棉,金石不入。宁某孤陋寡闻,却不知道这位高人怎么称呼?”老僧笑容颇有苦涩之意,慢慢道:“此子莱阳人,原名庄敬辉,在敝寺出家时法号智空,等他破门而出后,便已改名庄效天。”这时就连秦艽也回过神来脱口道:“燕南王!”

老僧道:“阿弥陀佛,那便是庄施主了。老衲尚记得那日正是开宝四年仲秋,桂花香重,一大清早儿本门方丈即以击钟为号,召集全寺僧人聆堂,原来庄施主尘念未了,已决定舍戒还俗。这事宣讲开,实在突兀,不由得敝寺上下震惊。按敝寺的规矩,还俗的僧人向来要缴回度碟,打出山门,才准放行。当时以庄施主的武功,闯过智字辈的小十八罗汉阵不为难事,但要闯过法字辈僧人的大十八罗汉阵却是成算甚少。倘若他立誓还俗后不开杀戒,本来也不需闯大十八罗汉阵,但庄施主言之侃侃道□□中兴,天下未定,我辈中人当以匡世济民为本。当年十三棍僧救唐王,亦是‘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他有从军报国之志,这个杀戒么却是守不得。”

在座众人心中均暗想:“那时燕南王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武功再高,如何闯得过少林大十八罗汉阵?定是和尚们暗中放水。”

果然听老僧道:“老衲原想,凭庄施主的武功多半闯不过这大十八罗汉阵,闯关不过,便要在寺后石窟面壁三年,再闯不过,便要面壁六年。心中不免替他叹息。谁知……庄施主技艺惊人,竟于千密一疏中闯了过去!”老僧合上眼帘,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庄施主思虑周密,对十八罗汉阵阵法参得甚熟,这且不谈,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避虚就实,以性命相搏去接法通师侄的摩云手,实在大出所有人意料。眼看惨祸将生,庄施主反掌相接,居然借着摩云手的余劲越出罗汉阵。敝寺僧众愕然时,他向方丈大师拜了三拜,吐了一口鲜血,径自下山了。老衲见他最后一记招法奇幻莫测,非本门所授,很是古怪。老衲苦苦思索数日,突然想起那似乎是失传已久的八方须弥掌。原来这位庄施主竟是当年普辰的后人。”

“庄施主下山之后,顿时销声匿迹,几年之后,燕南王庄效天在江湖中声名鹘起,以一套神行百变的八卦游龙掌连折浙北江淮、两湖十数名武术名家。老衲听人说起后,静极思动,便准备携同法华寺沭木大师一起登门拜访,探问当年佛骨舍利的下落。老衲这边才出行不久,庄施主却已退隐江湖,尘世如海,萍踪难寻。”宁云泽道:“听说太宗皇帝发兵南下,在攻克金陵前收揽不少江湖异士。这位燕南王么,只怕已从寻常巷陌飞入王榭堂前,一入侯门深似海,自然难得一见了。”秦艽虽心事重重,但听了这么刻薄的俏皮话,也禁不住莞尔。宁云泽向她微笑颔首,大有答谢彩声之意。

老僧道:“紧接着开宝八年,□□皇帝晏驾。老衲虽然是方外人,闻此噩耗,也不胜唏嘘。”君自天在一旁冷冷道:“□□娴擅刀马,身体一向强健,春秋鼎盛之时暴毙于内庭,大师不觉得奇怪么?更奇怪的是他死后全身无一处淤伤,但体内胸骨寸断,说起来好象跟贵门的混元一气功大有渊源。”摩柯身在事外,没有太大感觉,只是心想原来这个皇帝是被人害死的。秦艽和于晔却都听得全身一震,从背后透出一股寒气来。烛光斧影一说在民间虽偶有流传,更有人穿凿附会说晋王迷恋上乃兄的宠姬,言行失度,才致内帷生变。但这些毕竟是流言蜚语。

现在听君自天如是讲,难道说□□皇帝真的是被太宗遣人杀害,就连德昭太子都未能幸免?秦艽一时只觉得千百万个念头纷沓叠来,在脑子里乱成一团。刺客难道便是燕南王?但这些君自天又从何知?远在星宿海的边左一怎么会卷入宫闱权谋之争?

时不稍暇,老僧业已低叹道:“边宗主料人于先,想来是替德昭太子暗中察访过。”宁云泽道:“没错。当年边大哥虽知对方跟少林一派大有渊源,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燕南王。”他望了君自天一眼,突然放缓声音道:“江湖人都道我们星宿海是妖魔邪怪一流,动不动便摆出一副铲奸除恶的嘴脸来,真是让人顶不快活。名门正派越是这个样子,越不免叫人想搅它一个天翻地覆。当年敝教边宗主四方游历,在汴梁城大败了几个什么所谓的名侠,这一战掀动京都,无意中邂逅了德昭太子。将相王侯如云隔,跟咱们本也扯不上什么干系,但据边大哥讲这位德昭太子不骄不慢,宽厚英武,实是少见的圣明之主,帝王之材。边宗主我是最佩服的,边宗主青睐有加的人也不由得我不佩服。何况当时北汉南唐尚存,契丹回鹘等异族鸷视于外,我们星宿海一派虽远在青川,但汉室同宗,何忍顾故土敝弱离析?好汉男儿遂志天下,岂不是要比跟三庭四院那帮家伙们纠缠不休高明得多。”

老僧道:“阿弥陀佛。边宗主目光高远,是非常人也。”宁云泽冷冷道:“可天意弄人奈之何?”老僧微微抬起一线眼帘,望向君自天,轻轻道:“这位君少主想必便是德昭太子的后裔了?”他的话语虽轻,但字字如惊雷,清清楚楚落入每个人耳中,一时之间诸人表情各异,灯光下看来,便如人人都戴上了一张面具,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困惑不解,有人惊诧万分,有人漠然以对……

秦艽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难怪他叫君自天,这么说,他去汴梁,原来是想刺杀皇帝?!”

君自天淡笑道:“大师何出此言?”老僧道:“老衲曾听庄施主提及,德昭太子的第二子乃侧妃所出,德昭太子自刭后,被郡王府的家将趁乱带走。此子眉后正纹了一朵青色莲花。庄施主等人奉上命前去追查,却在途中遭遇星宿海无涯屿的拦截,一场激战之后,九名大内高手中独有他一人突围而出。庄施主虽然侥幸脱险,但却中了令师的鬼穴十三手,千辛万苦,这才捱到嵩山。一则他学的是禅门正宗心法,二则老衲又略懂一点九侯命脉的皮毛,于事不无小补。”

君自天冷笑道:“哼,他倒是福大命大。”老僧道:“这位庄施主正是普辰的后人。据他所言,祖上虽薄有积蓄,但也谈不上巨富,小时候曾听先人讲过,曾祖在河西大漠中发现了一批宝藏,并绘制一份藏宝秘图。不过一来先祖死得早,二来家中曾遭祝融之灾,只抢救出了祖传的武功秘要。八方须弥掌固然为玄门绝技,但却需辅以上乘内功心法才有大成,是以拜师少林门下求艺,艺成之后又不甘寂寞山林,幸得太宗皇帝激赏,擢为近臣,颇得信重。他说当年□□皇帝征南唐时被困寿州,晋王没有发兵相救,事后脱险,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晋王见兄弟之情日减,眼看着德昭太子权望日盛,德芳也渐长大,乃兄大有废弃金匮之盟,传子立嫡的意向。岌岌自危之际,才有派人行刺之下策。”

宁云泽道:“狼子野心,弑兄篡位。若非德昭太子拼死拦住,说什么百日之内连陨二主,必天下大乱,边宗主早将他一剑杀了。哼,天下虽不曾乱,但昭德太子自己后来却未能身免。可惜,可叹!”老僧道:“庄施主说他们当夜行刺德昭太子时,太子取了一把宝剑道此乃他们赵氏家事,太宗虽然有负□□皇帝,而他德昭却不愿赵氏蒙羞,使宫闱之争留垢青史,只恳请太宗皇帝留情,为乃兄存一点血脉。说完后便横剑自刭了。阿弥陀佛,仁厚至此,实在令人钦佩惋惜。”

君自天不伤反笑道:“这便叫做人恶天也怕,人善天也欺。在下原姓赵,单名一个弋。弋字乃是家师所赐,君自天这个名字么,也是家师所起。不过君某一事无成,有辱先祖,一向不大敢以本名见人。”他从从怀中抽出那方薄绢,平平地铺在地上。只见薄绢上用墨色勾了一朵淡淡的莲花,欲含欲放,笔致灵活流畅。这朵莲花跟他眉梢所纹的一摸一样。君自天道:“佛门有法华三昧,因果不二。华开莲现,华谢莲成。大师以为然否?”老僧默然片刻,笑道:“老衲知道君少主你的意思,华落莲成,废权立实。不过既然谈因果的话,知因果不如不昧因果,君少主如果能撇开过往,弃烦恼而得解脱,才是法华三味中的真谛。”君自天冷笑道:“大师说得好轻松。大师既然有这般的辩机,且看能不能说动当今皇帝让位与我,天下如果都姓赵的话,君某或赵恒又有何干系呢?”

老僧道:“错了,错了。”他揭起薄绢,“莲者,怜也,父母怜子之心,智者悯人之心,上位者爱民之心。边宗主在西苦心经营数十年,待友情殷,老衲不能不折服。但当今朝廷正与西夏北辽议和,万民休养生息之际,不堪再乱。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请君少主勿以一人之私,使西陲不定,动荡中原大局。”

一时之间,只听得呵呵的笑声于室内回荡,君自天笑不可遏道:“君某何德何能,竟得如此褒奖?”

老僧轻叹道:“少宗主以身试险,将三庭四院的高手引入漠北,不正是要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么?”一句话如冰雪沃顶,听得众人毛骨悚然。这个念头在座众人不是没有想过,但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乃为人之常情。更何况利令智晕,精明如韩杜等人亦不免心存侥幸。于晔首先想到:“这事一开始便有些古怪。君自天年纪虽轻,但武功计谋了得,个性心志坚忍,怎么会在京中沉迷美色乐而忘返呢?大大不合情理。”

秦艽心中更是冷了一半,从骨头里打起颤来,她忍不住向君自天望去。说到底,原来那些多情痴心都是假的,倘若这些都是假的,这人还剩下什么是真的?君自天将众人的表情一一收在眼里,面颊上肌肉牵动,半笑半怒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与我有甚么相干?”老僧道:“阿弥陀佛,君少主责备的是,想我等出家人尚不能灭贪嗔之念,何以苛求他人。”君自天拂袖站起身来道:“在下言尽于此,大师还有什么指教么?”

老僧道:“老衲唯有请阁下多一分恻隐之心,对仇敌也罢,对亲好也罢,便是对自己也勿强求。”君自天神情淡漠,看过摩柯,看过于晔,看至秦艽,秦艽侧过面去,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薄绢之上,衣袖一挥,那张薄绢随风而起,轻轻打了一个旋儿,“呼”地触及灯焰,燃烧起来。转眼的功夫燃尽成灰,萎成一团。

君自天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必怨天尤人!”他转向宁云泽道,“宁令主,此乃我一人之事,请教中他人万勿插手。”宁云泽叹息道:“属下知道。”君自天道:“告辞。”径自推门而出。灯光下看他的背影,如重如负,一时之间,竟没有人说话。

老僧看着那抹残灰,唯有苦笑。摩柯向他行礼道:“关于家师的行踪,还请大师指点。”宁云泽看了摩柯一眼,似乎想起什么来,面上表情古怪:“这个和尚……”老僧道:“这位摩柯先生是北天竺伽弥摩什大师的弟子。说起来,当年那张藏宝图便是伽弥摩什大师在大相国寺译经时翻阅出来,宁令使对此或知一二。”宁云泽笑道:“大师勿要栽赃,敝教是在大内夺得的秘图,天竺原本跟译僧下落不明,跟我们星宿海可没有半点干系。老实讲,敝教跟三庭四院也费了不少心力打探伽弥摩什大师的下落,只知道他西出凉州,就再没踪迹。或去寻宝,或者返乡,或许已葬身大漠也莫可得知。”摩柯听他的话跟杜榭隐隐相符,不由大为失望。

宁云泽双手一揖道:“宁某不敢叨扰大师清修,也先请告辞一步。”老僧道:“老衲不便远送,宁先生走好。”宁云泽也乐得卖个顺水人情,笑道:“我们星宿海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也算言之有信。此行为少宗主的私事,敝教上上下下多约束于无涯屿,不会因此跟中原武林大动干戈。这点大师尽可放心。”老僧答礼道:“君少主能有此想,老衲感激不尽,否则甘十年前旧事重演,实非老衲所愿。”

宁云泽摇摇头,叹叹气,然后看了一眼秦艽,又是一声长叹。叹息声中,人似风行水上,只一闪便没了影子,尤听得他曼声吟道:“浮生如寄,年少几何?繁花正妍,黄叶又坠……”声音飘渺,终不可闻。

于晔以掌击节道:“人间之恨,何啻千端。岂如且偷顷刻之欢也!星宿海青妖玄君,倜傥风流,果然盛名无虚。”老僧想了半晌,突然笑道:“万事自有其缘法,由它去吧。”于晔呵呵道:“晚辈也是这么想的。有道是算无遗策终有漏,还不如顺其自然。”老僧转向秦艽道:“秦施主,我看你瞳中有赤棱浮现,大约是受了什么内伤。可否容老衲把上一脉?”秦艽将手平伸过去,笑道:“晚辈前些日子有点不适,是……鬼穴十三手么?”

老僧的手指干瘦如柴,切在腕上,慢慢道:“施主寸口脉盈实而滑,少阳少阴脉稍有些虚实不定,依老衲看来受损甚轻。贵门内功心法高妙,三阴三阳平厚,应该无太大妨碍。老衲这里愿代为微劳,为施主拔除异气,就算不能根解,也不至于为害。”秦艽喜出望外道:“多谢大师援手。”了然只是微笑。之后四个时辰,默运玄功,替秦艽拨除体内异气。了然虽然功力淳厚精深,但十三鬼穴中真气游离不定,行运莫测,也着实费了不少精力,待行功毕后,汗湿重衣,神色大是委顿。秦艽心中感激不表,她本来不欲再插手法门寺藏宝之事,但受恩于人,又岂能临难不顾?

是夜已深,秦艽就在寺院客房内歇息了一晚。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早晨有知客僧送来腊八粥做早点,原来这一日已是腊月初八。腊月初八沐佛节,乃是佛释迦牟尼的成道之日,敦煌沿习汉俗,本地人又笃信佛教,更把腊八节看得分外隆重,耳听得寺内一阵阵人声熙攘,已经有许多信徒赶早前来施粥上香。秦艽怔了半晌,抚往思来,颇为感喟。

她信步走出房外,只见院后有一大片树林,随风瑟瑟,很是幽静。整个人吃清冷晨风一吹,不由精神一振。她伸手折了一根枝条,掐着剑诀,将师门所授的大缺剑一一演试出来,轻条变幻,衣袂披风,开始时还感到手臂酸痛,到了后来,血脉通达,心剑合一,天一诀的真气生生不息,直令人欲一抒为快,将几日来的烦郁伤心悉数荡平。秦艽越舞越是兴起,一声清叱,手中的枝条锐气激发,向前笔直递去,就听身后有人鼓掌道:“好剑法!天残地缺,大象无形。”

秦艽剑随身转,正好那人一掌迎来,笑道:“接招!”那人出掌凌厉,竟然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敌。秦艽一记扑光捉影,刺向来人掌心劳宫穴。劳宫穴属于心包经阳维脉,不要说给剑尖刺中,就是为真气所冲,都会双臂瘫软无力。那人一笑,右掌外推,谁知剑式如影相随,他一连换了四招,那光秃秃的枝尖仍然指向劳宫穴,毫厘不差。此人正是青妖宁云泽。大缺剑法无中求有,虚中幻实,乃是天外天大泽谷的镇谷绝技,武功高如宁云泽者一时都不能脱出剑法的羁绊。

宁云泽为人甚为自矜,他固然可以变招收掌,或者变掌为拳,但与一个晚辈较技,如此行事,不免有失身份。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掌变幻,拍抹推压,连接又是四招。秦艽剑势不绝,抽茧剥丝,仍锁定他掌心要穴。宁云泽心念电闪,呼地一掌已经正对着枝尖拍去,秦艽原无伤人之心,剑由意使,去势不禁一缓。就在这电火雷石的一霎间,手上一紧,枝条已经被宁云泽夹在指间。这一夹看易实难,眼光指法均是高妙已极,宁云泽方欲微笑,突然指间一震,枝条竟然就中折断,半截断枝其疾如电,无声无息刺向自己胸前膻中穴。宁云泽指间夹住的若是一支长剑,自无此理,出其不意之下,劲气已及胸前,心中一惊:“糟糕!”

此时秦艽再向前刺,他指间的断枝弹出,固然可以伤人,但自己也不免受创。无论伤人伤己,都大违此行本意。宁云泽心中好生后悔,正踌躇间,秦艽剑势由上至下,一滑到底,行礼甚恭道:“宁前辈好,晚辈得罪了。”宁云泽心中颇喜,呵呵笑道:“天外天的传人,果然技艺非凡!”秦艽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容晚辈班门弄斧。”宁云泽摇头道:“你也不用太谦冲,宁某不过痴长几年,以你剑术上的成就,江湖上已经罕有敌手。再过几年,宁某说不定要甘拜下风。”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已不啻于对后辈的最高褒奖。

秦艽沉吟片刻道:“比之贵教少宗主呢?”宁云泽微笑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天枢玉衡,自然是各擅胜场。”秦艽随手挽起一朵剑花,虚空一刺,手里的枝条轻颤,顿时折成寸断,纷纷落在地上。她喃喃道:“星宿海少主,天外天传人,难道一定要分个输赢成败么?”宁云泽道:“秦姑娘不知道么?当年敝教和贵门定约,廿十年后会派遣各自的传人再次比武较技,如果敝教输了,星宿海教众终身不得入关一步,如果贵门输了,天外天的人永不出谷。嘿,说起来敝教实在是大大吃亏,贵门一向闭关墨守,输便输了,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敝教如果输了,全教上上下下不免都成了化外之民,一辈子在蛮荒之地做足野人。呵呵,这滋味可不大好受。”

秦艽点头道:“原来如此。”她心想:“这便是君自天为何将我们秦家卷入此事,哼!他真是面面俱到。福伯他们为何不向我提起?是了,他们希望我能专心习武,心无旁骛,可是天下除了武功之外,还有阴谋诡计,还有世情心机,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憎纠葛,这些东西却远远比什么武功都厉害得多。”宁云泽道:“秦姑娘要去魔鬼城么?”秦艽扬眉反问道:“宁前辈何有此问?“

宁云泽避而不答,却回了句浑不着边际的话:“星宿海列代宗主在掌权前,按例总要做上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以证明自己实力无虚。”秦艽暗想:“这是什么规矩,且不说好坏,难道天下天平,也要无事生非么?”宁云泽继续道:“敝教传承百余年,这条规矩是向来不变的。本门宗主在行事时,只能凭一己之力,独建奇勋,否则既便贵为宗主,也是名归而实不至,无权调动全教弟子。当年边宗主一人独闯禁宫,从数名高手手中夺得藏宝图,凭斯役名震天下,才得号令敝教上下誓死追随。”秦艽顿时领悟,“你是说君自天他……只有功成之后,才可以号令星宿海全教高手?!”宁云泽捻须微笑:“这是自然。”

秦艽忍不住冷笑道:“这么一说,无论他挖掘出法门寺藏宝,抑或大败三庭四院,都算得上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等功成圆满后,不就可以统率教中上下,再去夺他的赵氏江山?”宁云泽赞道:“秦姑娘兰心慧质,果然一点即透。”秦艽颦起秀眉,望着他道:“可前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难道不怕坏了贵门的大事?晚辈怎么觉得……星宿海无涯屿上,似乎倒有不少人,盼着贵教少宗主最好是留在魔鬼城,一辈子也回不来呢?”宁云泽笑道:“秦姑娘说笑了,敝教少宗主在武学谋略上极有天分,鲜逢对手,区区一个魔鬼城,怎么留得住他?”

秦艽薄薄一哂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也是难说得很。”宁云泽目光闪动,慢慢点头道:“是呀,天下的事,总是难说得紧。不过依我所见,魔鬼城一行凶多吉少,秦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秦艽道:“贵教少宗主不是说过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晚辈既然来了,总当要去。”她嘴角挑起一丝浅笑,“何况还有这二十年后之约,如果我不去,岂非令人失望得很?”

宁云泽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凝目注视着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笑意十分古怪。过了良久,才问:“秦姑娘为什么甘冒奇险呢?”秦艽眉头微挑,淡淡道:“也许为了报恩,也许为了报仇,也许只看看这件事怎么收场……,宁前辈又为何而来呢?”宁云泽呵呵一笑,“看有谁能上山伏虎,下海擒蛟。”秦艽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只听宁云泽道:“宁某先告辞了。秦姑娘,后会有期!”他轻功曼妙,便似一大片青叶随风而起,轻轻飘过院墙,向秦艽招了招手,再一转眼,人已不见。

秦艽但觉此人神出鬼没,意不可测,又是奇怪,又是烦恼。难道说法门寺藏宝一行,当真险恶万分凶多吉少么?她怃然默思良久,只听得风吹林叶,一阵瑟瑟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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