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与苏小英的家小的几乎没有地方坐,只好让傅待月坐在矮柜上面。幸好这三个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盏油灯,筛了一壶凉水,搁在桌上,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性命相搏,苏小英差一点就死在傅待月的剑下,但是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们却跟亲密的朋友一样,秉烛夜谈。
倘若那个漂亮的丫鬟明姬也在,人就会显得很齐全。可惜这种齐全,将来或许再也不能实现。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梅并不喜欢多事,不过这片刻,她觉得明姬很可怜。她那种模样的女人,能够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这种人的丫鬟,原本并不容易。
坐定之后,一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谢望衣把明姬带走了么?”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苏小英叹了口气,对傅待月道:“……你想问谢远蓝的事罢?”
傅待月道:“不错。”
苏小英道:“我没有骗你。当时半勺山庄惨事连连,我想谢远蓝也不会骗我。他说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梁子山救下了跳崖自尽的傅无情,把傅无情带回半勺山庄,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无情后来杀了他的正妻和长子,愤怒之下,谢远蓝砍断了她手臂,她却逃出了半勺山庄,不知去向。难道傅无情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傅待月道:“没有,她只跟我提起过柳天易。”
苏小英道:“谢远蓝说,她之所以会在梁子山跳崖自尽,是因为她的丈夫遗弃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哪个男人都会遗弃她。”
苏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点同情他,道:“有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搅得天下大乱的错花图,好像就是你母亲写的。”
傅待月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她写错花图,仿佛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说起过,错花图让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觉得她倘若不死,会写另一种错花图,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
苏小英愕然道:“这么说起来,她死掉了,倒应该好好庆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说的没错。”
苏小英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假如江湖上流传,你只有二十岁的传言是真的话。”
傅待月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却仍旧只见到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情绪的情绪,让一梅觉得,傅待月其实也挺可怜。除了明姬,谁还把他放在心上?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两个人忽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苏小英打了个眼色,苏小英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一梅叹了口气,只好亲自上阵,讪讪地,道:“其实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明天我还要来杀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来,大声道:“我就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要杀人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傅待月道:“收钱杀人的买卖,难道你不做么?”
苏小英问道:“谁出钱叫你杀她?”
傅待月淡淡道:“柳杏杏。”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道:“她……她跟我有什么仇?”
傅待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是柳天易的女儿。”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然后苏小英轻叹道:“你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因为柳杏杏刚才死了,而且她死得很惨。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无忧’,一句是‘化解丹’。”
傅待月问道:“死了?”
一梅道:“难道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傅待月默默想了一会,道:“既然如此,我跟她之间的合约自然取消。杀手一梅,苏小英,现在你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什么的,反正你现在一个人;杀手第一剑这个朋友,对我们来说也不吃亏。你有什么要帮忙啦,都可以来找我们,过几个月,等一梅生下孩子,你还可以过来喝喝满月酒。”
傅待月露出一丝诧异,他看了看一梅。一梅嘿嘿的笑起来。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件事。”
一梅问道:“什么事?”
傅待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柳杏杏所说的化解丹,是用来化解错花图的。我母亲曾经提起过,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可怕得要命。”
一梅脸上悠闲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她的脸色变得青白,却竟然说不出什么。
苏小英也吃了一惊,问道:“错花图有化解丹么?就是说,有化解丹的人,就可以练错花图?”
傅待月道:“我不清楚。”
宁静的夜空蓦地里爆出女人尖锐的呼喊:“救命啊——!”
一梅与苏小英一惊,他们认出了这是邻居郭大婶的声音,抢到门外一看,只见一道影子正从郭大婶家掠出来。这道影子掠得很快,黑夜中几乎辨认不出他双足着地,他就像飞一般地飘了出去。
苏小英悚然动容,道:“我去追。”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在数丈之外。
傅待月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问一梅道:“你将来还做生意么?”
一梅道:“这个……不一定,看情况罢。”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第一剑的名号,看起来已经不适合我了。”
一梅谦虚地道:“哪儿呀,以后的事,谁还知道谁啊,像你这样的剑法,已经很不错啦!他这个人,懒得要命,一点都不知道努力。”
傅待月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更确定了。”
郭大叔奔了出来,看见一梅,惊惶地道:“有贼!有贼!这么长的刀子,银晃晃的!正巧给我那口子撞见!要杀人哪!要杀人!”
然而一梅却知道那人并不是想杀人,否则,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人便已然死了。
郭大婶紧一步也赶了出来,她的神情更为激动,用她的大嗓门一个劲地叫:“有贼!偷东西!有贼!”
四邻八舍这时都亮起灯来,发出嗡嗡的声音。一梅连忙上去握住了郭大婶的手,道:“别慌,贼已经走了,回屋去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郭家夫妇回过神来,赶紧回屋,翻找了半天。郭大婶长长吁了口气,道:“多亏我叫的及早,没丢什么!”郭大叔脸色铁青,道:“蠢货!你声张什么!万一一刀子下来,你还有命没有?”
郭大婶瞧起来挺怕丈夫,这么一说,就不吭声了,然而想想委屈,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梅只好拍着她的肩,安慰她,问道:“你家怎么会招贼?我看这个贼不一般,你们惹到什么人没有?”
郭大婶抹着眼泪道:“我们家安分守己的,哪里敢去惹这种强盗?我看镇子里进贼啦,你家也要小心些……”
一梅唯唯称是,又安慰了一会,见他夫妇都安稳下来,方才回家。走到外面,傅待月不见踪影,看起来已经走了。苏小英也没有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约摸到了寅时几刻,外头仍旧寂然一片,毫无动静。一梅的心不由自主,开始提了起来,却也没有法子,只能坐在床边干等。她忽然有些后悔,她理应与苏小英一起追出去,无论如何,便不用在这里提心吊胆。
寅时末,天边微微亮起来。屋门忽然“吱啦”一声开了。一梅蹦起来迎了上去,道:“你回来了!”
苏小英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满头大汗,上衣被汗浸透,贴到了肌肤上。
一梅心中“咯噔”一下,问道:“怎么样?”
苏小英摇头道:“好高明的剑法,追上了,却拦不下来。”
一梅怔了怔,道:“至少你的轻功比他高明。”
苏小英苦笑摇头。
一梅问道:“是什么剑法?”
苏小英道:“哪家哪派的剑法,我也瞧不出来,我出了五剑,他也出了五剑,那时我心里就有数,拦他不下。这五剑都不是什么奇巧的招式,就算演给你看,你也未必看得出来。”
一梅沉吟不语。高手过招,确实往往只在最拙朴的招式中,然而,能在杀手第一剑都自认不如的剑下从容而去,这个世上,又有几人?
苏小英道:“今天月光不亮,他的相貌我也看不太清楚,只是感到他剑气森森。当时全力出招,倒没有感觉,回来的路上越想,就越后怕,出了一身冷汗!”
一梅的脸色陡然变了,怔了半天,问道:“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个厉害角色?他的剑法比之傅待月如何?”她的语气一字一顿,眼睛朝苏小英盯去。
苏小英道:“恐怕略胜一筹。何况,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用了全力,他看起来去意甚急,我和他过了五招,自知拦不下,就放他过去了。”
一梅道:“当时之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
苏小英道:“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知道了也不算太晚。”
一梅沉吟半天,道:“该不会是无忧搂主罢!”
她这么一说,苏小英也呆了一呆,道:“照你说起来,无忧楼主仿佛是一代宗师的模样,该不会半夜三更,做这偷偷摸摸的事罢。”
苏小英拿袖子抹了抹汗水,他的眼睛,却在注视着一梅。然后他好像不经意地问道:“傅待月走了?”
一梅“嗯”的一声,她开始有点心不在焉。
苏小英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这件事未必跟咱们有关系呢。”
一梅叹了口气,道:“我去烧水,你再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罢!”
这时天色又亮了一些,一梅才一出门,就看见郭大婶犹犹豫豫地徘徊在门口。她看见一梅,登时露出喜上眉梢的样子,连连打起手势招呼。
一梅悄悄走过去,问道:“郭大婶,什么事呀?”
“还不就是晚上闹贼……”郭大婶叹了口气,道,“我当家的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要去报官啦,可是我想来想去,怎么觉得不踏实呢,苏嫂子,你看该怎么着?”
一梅道:“报官……好像是不大妥罢。你想,又没有丢什么东西,左邻右舍连个贼影子都没瞧见,捉不到贼,又没人给你作证,弄不好官老爷反说你戏弄官府,岂不是糟糕?”
郭大婶不禁一呆,顿足道:“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到!”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道,“怎么这么倒霉哪!出门撞到晦气东西了,唉!”
一梅道:“这事是挺奇怪的,你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我想来想去,该不是为了……”郭大婶说到这里,猛地缄口,极尴尬地笑了一笑,嗫嚅了半天才道,“其实……跟你说说也不妨的……前几天,一个仙女似的人到我家来,叫我收拾一间房子给她投宿,付了一笔钱。可是也没有多少钱呀!是真的,没多少钱呀!那贼也太灵光了,怎么就知道这件事?”
一梅心中一动,道:“是什么人?还怪神秘的。我看八成有关系。”
郭大婶道:“只晓得姓柳,我给她收拾了房间,她黑夜里来,偷偷摸摸住了一个晚上,天不亮又走了,后来就一直没住过,我哪知道她能惹这些事啊!”
一梅沉吟不语。屋里头忽然传来苏小英的叫声,“一梅!一梅!”,一梅吓了一跳,对郭大婶道:“他叫我,我回去瞧瞧。”郭大婶又叹了口气,道:“你回去罢,我也回去做早饭。”
一梅胡乱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苏小英已经自己打水擦过身子,这时赤着上身,四处翻找,对一梅笑嘻嘻地道:“我的干净衣服你搁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
一梅叹了口气,替他找到衣服,一声不响地帮他穿上。系完最后一根带子,苏小英忽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满肚子心事似的。”
一梅道:“我什么也没想。”
苏小英道:“你告诉我么,哪怕你在想老情人,我都不说什么。”
一梅笑了起来,笑道:“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你自己长得又不好看。”
苏小英道:“好看也就不过傅待月那个样子,他又怎么样,装腔作势,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台上演戏的,他哪里比得上我……”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啊。”
她话音刚落,门上响起有节奏的“咚咚”声,敲门的声音极有礼貌。苏小英微微一怔,放开了一梅,去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气度沉静,目光深邃温润,虽然刚才敲过门,这时双手却又拢在袖中。
苏小英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青年微笑道:“清晨来访,着实冒昧。家师近日来到贵处,请两位一见,请勿推辞。”
苏小英脸上神色未动,只问道:“你是无忧楼主的弟子?”
这青年微笑道:“是。”
苏小英问道:“怎么称呼?”
这青年道:“日常住在无忧楼,叫我‘无忧’便成。”
苏小英“哦”的一声,在他身上极其迅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问一梅道:“你想去么?”
一梅想了一会,道:“去去也不妨。”
两个人相望一眼,一起露出惊诧的眼神,心中都在想:才刚刚说起,马上就来了,难道那个神秘剑客果真是无忧搂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