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无忧道:“柳天易见到无情,竟然如同寻常恩爱夫妻一般,柔声道:‘无情,我可找到你了,咱们快回家罢。’无情冷冷道:‘我不会跟你回家,你是什么东西?’柳天易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我什么东西也不是,你不回家也行,只要把化解丹给我,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我那时忍不住,问道:‘你拿到中州齐乐堂的化解丹,是假的?’柳天易嘿嘿一笑,道:‘中州齐乐堂?一把大火,早就烧得干干净净啦!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有一个,是不练错花图的。’我心中想象当时场景,不禁毛骨悚然,只看向他。忽然无情尖声大笑起来,道:‘化解丹?好啊!好啊!’她看向柳天易,问道:‘给你化解丹,我们两不相干?’柳天易点头称是。无情道:‘我有许多重要书籍物事,留在梁子山上,待我全部收拾好,就给你化解丹。’”
“然后她又转向我,问道:‘你也想要化解丹?’我心中一呆,但是喜悦之情,毕竟遮掩不住,道:‘你肯给我的,是么?’无情道:‘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当然愿意给你,你愿意娶我,陪伴我一世么?’我当然点头说是。无情道:‘好,那咱们一起去梁子山,收拾东西罢。’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深深叹了口气。”
一梅冷笑道:“她当然要叹气,可怜的女人!”
傅无忧道:“我们三个就回到楚州梁子山,那时柳天易家在梁子山上一处怪石悬崖旁边,因为巨石色如赤铁,所以叫丹锴崖。无情慢慢收拾好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叫我背着,然后拿出两颗药丸,冷笑对柳天易道:‘这两颗药丸,每天放在你书桌上,你反而搜检不到,哼哼,哼哼。’她把一颗药丸扔给了他,然后又把另一颗给了我。我那时心存疑虑,并不吞下。无情盯着我,道:‘你不相信我?’便要伸手来夺,我见她歇斯底里,便信了几分,连忙一口咽下。”
苏小英道:“莫非是假药?”
傅无情摇头道:“是真的,我一吞下,就知道是真的。我腹内气血,极缓极缓,导引全身,全身都好不舒服!柳天易见我表情怡然,立即也吞下了药丸。”
“本来,这件事情应该到此为止,谁知道,傅无情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道:‘你们刚才服用的化解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张药方所记的汤药,才能完完全全,解除隐忧。’我与柳天易都一惊,重新朝她看去。无情冷笑着,忽然发了一个毒誓,道:‘我傅无情一生一世,只写这一张药方,倘若再透露这张药方,今生不得好死,来世转生为畜,子女代代,不得超生!’”
一梅想象她发这个毒誓时咬牙切齿的狰狞面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道:“好毒的女人,连自己的子女,都要诅咒。”
傅无忧道:“她发完这个誓,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我道:‘无情,你干什么发这种不吉利的誓言?’无情冷笑道:‘我只是叫你们知道,这张药方独一无二。’我道:‘无情,你想怎么样?’她冷笑道:‘一张是药方,一个是我,你们只能选择一样。’她说完这句话,眼光只盯着我看。”
傅无忧说到这里,叹道:“我这时深深明白了齐乐堂里人的想法,虽然不知药方真假,但是又岂能放过?我与柳天易,眼光只是盯着药方。大约僵持了极久,无情忽然哈哈大笑,手一抛,药方撒手飞了起来。我与柳天易一起抢上,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一人抓到一半,嘶一声,药方裂成两爿。这时无情凄然惨笑,从丹锴崖跳了下去。我们那时只关注着对方手里的药方,哪有心思理她?我见柳天易瞥了一眼无情,当即一剑过去,割中了他的手背,可惜他牢牢抓着药方,倒跃数步,还是躲开了。”
一梅道:“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妹妹!”
苏小英道:“你与柳天易互不信任,因此这张药方,谁也没有看到真容罢。”
傅无忧道:“不错。从此之后,他建起雕梁小楼,我住在无忧楼,我们互派杀手,却一直没有成功。直到杀手一梅,你杀死了柳天易。柳天易死了以后,我数次前往雕梁小楼,却一直没有找到那半张药方。哼哼,谁能知道,我自己的那半张药方,一时疏忽,有一天,竟然失踪了!”
苏小英道:“是柳杏杏偷走了?”
傅无忧道:“除了她,还有谁?她是柳天易唯一的女儿,只有她才可能知道药方的事!”
苏小英道:“那么,那半张化解丹,你从柳杏杏那里找到了么?”
傅无忧脸露无奈,摇了摇头,道:“失踪至今。不过,这张药方落在别人手里,也没多大的用处。”他说到这里,对一梅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一梅冷笑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对于破解错花图,没什么帮助。当日你吸用我血之后,我全身生满了错花斑,五岁的小孩,还不懂什么是死,我只是觉得很害怕,想叫娘又叫不出来,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晕倒在什么地方。当我再次醒来时,身上的错花斑已经褪去□□,一个好心的农妇见我可怜,把我捡回家喂养了几天,我这才逃过一劫。”
傅无忧尽是惊诧的表情,问道:“就这样?”
一梅冷笑道:“就是这样。”
傅无忧表情复杂之至,看着一梅,半晌不语。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要觉得吃亏,我还会告诉你水真鸿水先生的事。”
傅无忧忽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说。”
苏小英道:“我见到水先生时,年纪还小,当时我家住在南都翯城。我一日与家人上街,街头有一个乞丐,全身流满脓疮,手臂被烧得焦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年纪幼小,不像大人有嫌弃世故之心,见他可怜,叫家人把他带回去,救他一命。”
傅无忧道:“从此之后,他便教你惊月剑法?”
苏小英道:“我也不知什么剑法不剑法,左右无事,练着玩玩。实际上惊月剑法,我也才学了七八分。”
傅无忧沉吟道:“然而你的剑法流畅细密,较之惊月剑法,却有些许抒发……难道水真鸿在剑术一道,又有突破?”
苏小英忍不住笑道:“你想的太多了。过了六七年,水先生去世,他的剑法有一些没教我,有一些我自己也记得马马虎虎,只好自己想象,凑齐了一套。”
傅无忧惊道:“你自己想象!”
苏小英道:“他没教我,我有什么法子?你问我水先生的下落,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葬在哪里,你想知道么?”
傅无忧道:“他怎么从中州齐乐堂逃生,告诉过你么?”
苏小英道:“他向来不苟言笑,说话很少,除了告诉我他叫水真鸿,什么都没说过。”说着一笑,道,“你别说自己吃亏,做生意,条件大家都说的明明白白的,可没骗你。”
傅无忧竟然没有生气,只淡淡一哂。
苏小英道:“现在生意已经做好了,倘若你没事的话,我们就要走了。”
一梅冷笑道:“走?我要报仇。”
苏小英微微一怔,握紧了一梅的手。一梅转头看向他,道:“小英,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个救我的农妇,夫家姓丁,住在楚州三野府一个叫桃花甸的村子里。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到那里去。”
傅无忧微微一笑,道:“你想找我报仇?”
一梅道:“我当然要报仇!我的姐姐,抱住了你的腿,你把她一脚踢开,她的脑浆登时崩裂,我还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不报仇,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她神情激荡,两行泪水,又夺眶而出。
傅无忧淡淡一哂。
一梅的右手握住了含光。
苏小英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笑道:“你这个傻瓜,明知道会死,还要报仇?”
一梅叫了起来:“怎么能不报!苏小英!我怎么能不报!”她的声音哽咽着,却用尽了力气叫出来。
苏小英道:“报仇么……好罢,假如你一定要报,那也不是你报,我替你。”
一梅微微一愣。苏小英道:“报仇报仇,关键是要成功,不是送死。如果我也打不过他,你自然更不行,难道不是么?如果我先跟他打一场,你再上,那么你十有八九,就能报仇啦。”
苏小英笑道:“我死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随便掘个坑埋了就是。”
一梅口唇微动,还要说话,忽然剑光大闪,耀得她眼前一花。那暮雨剑已然握在了他的掌中。苏小英转过身去,眼神中陡然露出犀利的神光来。
傅无忧也缓缓抽出长剑,淡淡笑道:“你们想报仇?可笑。”这一刹那,美剑温柔的剑气笔直地四散抒发。浓厚剑意中,杀气大射。
便在这时,苏小英掠起一步,奋力直击,暮雨剑剑尖乱颤,发出嗡嗡之音,光环转过,令人眼花缭乱。他身影亦如鬼如魅,平地里忽然硬生生顿住,暮雨剑在几乎不能想象的方位插上,身体却迅速后移五步,傅无忧的剑身堪堪擦过苏小英的面颊,割断了他几根头发。
这一击,苏小英在心中计算过无数遍,下一步如何应对,如何进击,有几种变化,也都已有准备。然而暮雨剑插上之后,“波”一声,不知穿进什么东西,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身形即便要退,长剑竟然收不回来!
真正变生不测!苏小英的力道登时偏了,他反应极快,当下撤剑,翻身一个平跃,却终究来不及,在傅无忧的剑下移出数步,扑到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苏小英心下大骇,暗叫:“糟糕!”随即闭目待死。
一时寂静。苏小英在地上等了良久,还不见长剑刺进自己身体,不禁有些奇怪,爬起来一看,双目圆睁,险险目眦尽裂!
傅无忧仰面倒在地上,身上正插着暮雨剑,剑柄兀自颤动,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苏小英骇怕之情甚至比先前更甚,一时怔在当地。
一梅反应过来,走到他跟前,俯身一看。傅无忧还未气绝,嘿嘿一笑,勉强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才说这一句话,竟然两腿一蹬,没了呼吸。
那温柔而雅丽的剑意仿佛还在四周环绕。
苏小英愣了半天,道:“他……他什么意思?”
一梅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疾步窜到他的身体旁边,伸手一拔,这才发觉,原来暮雨剑卡在他肋骨之中,难怪刚才一时之间,收不回来。苏小英用脚拨了拨傅无忧的尸体,又愣了半天,忽然哇哇大叫起来:“他奶奶的!刚才吓都吓死了!”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忽道:“小英,你看。”
苏小英顺着她的手势,只见那株比寻常梨树都高的梨树,忽然开满了雪白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鲜嫩无比,异常纯美。雅雅花云,枝头微颤。
苏小英登时惊得呆了。他脑海里,恍然又现出无忧楼主美剑的剑意。那种温柔得令人心悸的剑意。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简直风华绝代!
一梅叹道:“美剑剑意,催得一树梨花都盛开了。”
苏小英沉吟片刻,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不能完全化去错花图的毒。他的美剑剑气越练越深,简直压人心魄,然而他剑招的力道威力,却不能跟上剑气。”
一梅道:“然而他昨晚与你交手,仿佛没有这次这般不济。”
苏小英摇头叹道:“只怕他自己都不能控制剑招,运气来时便强,运气去时便弱,否则,他也不用雇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道:“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苏小英“嗯”的一声。
一梅道:“我就连生错花斑,都能好起来,我的运气实在好的过头了,小英,我实在是好运过头了!”她说着,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苏小英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脑袋,道:“一点也没过头,真的,一点也没过头……”
一梅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住哽咽,泪水沾湿了苏小英的衣襟。苏小英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望向傅无忧的尸体。
一梅忽然抬起头来,用袖子将眼睛狠狠一擦,气势汹汹地道:“苏小英!你刚刚说什么!你竟然说我的剑法不如你!嗯?”
苏小英道:“冤枉!你听错了!”
一梅大声道:“我怎么会听错!你快拔剑出来,咱们比一比!”
苏小英道:“我已经认输了,哎呀,你干什么拧我,我已经输了么……你看我刚才已经把脸擦破了……”
一梅道:“快跟我比!”
苏小英道:“要不然咱们比另外一种功夫。”
一梅大声道:“比什么,你说便是!”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内功。我们比谁的气长。”
“怎么比?”
一梅的话没有说完,苏小英已经在她脑袋上一按,两个人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