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名字,叫临江山庄。
可是这个客栈实在是极小、极破。
客栈没有招牌,富丽堂皇的名字挑在一块皱巴巴的旗幌子上,从外面望进去,地面、桌子积满了厚厚的,发黑的油腻。甚至可以想见,客人一坐到凳子上,必然“嘭”的一声,会扑起好几只绿头大苍蝇。
自然,这样的客栈只卖最坏的饮食,最劣的酒。
然而苏小英却在临江山庄前面停了下来。他已经行了很长的路,一身蓝色的棉袍子脏旧的发灰,好像随便一拍就能掸落不少尘土。他的面容也很疲惫,肚子当然也很饿。更重要的是,外面的雪已经呼呼地下了一整天,他在雪地里也走了一整天,眼下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歇一歇腿。
苏小英在桌边坐定,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仔细数出了四个,从从容容地道:“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
这个客栈,来来去去都是穷人,店小二倒也见怪不怪,只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好咧——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
苏小英想了想,仍旧用很从容的语气,问道:“客房是多少价钱?”
“便宜得很,六个铜板——你看外面的雪,下的这样大。”
话很不错,天色已经入暮,那雪下的越发密了,一片一片,有不少都卷到了窗户里面,渗得里头也寒浸浸的。
苏小英刚刚从外头进来,自然晓得,于是很镇定地点了点头,却反驳道:“六个铜板,稍微贵了一点。我昨天在前头榆树镇里落宿,那里只要四个铜板,比你整整便宜两个。”
这种讨价还价的方法,着实没什么花头,店小二道:“我们店里的铺盖,都是两层的,叫价六个铜板,已经很合算了。”
苏小英道:“加一床铺盖,就要加两个铜板?”
店小二反问道:“你说多少价钱?”
苏小英还没有答话,一梅端着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急冲冲地赶过来,把碗盏往桌上一撞,甩手做出一副烫手的样子,一边道:“六个铜板,已经是最低的价格!客官往四处看看,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
苏小英道:“昨天我在榆树镇……”
一梅打断他,问道:“这里是不是榆树镇?”
苏小英道:“不是。”
一梅道:“六个铜板。”
苏小英怔了怔,只好不吭声了。再穷的人,也不会为了省六个铜板,到外面活生生受罪,何况,这种天气,怎么行得了路程,半夜冻死也是平常。
打卤面料子很寒酸,分量却很足,苏小英吃的极快,风卷残云一般,大海碗的面条全落进了肚子。
面条下肚,身子就开始暖和起来。苏小英的脸上显出惬意的表情,从羞涩的兜囊里头,又数了六个铜板出来,放在桌上。
一梅并不客气,连带四个铜板的饭钱,一起伸手扫过,叫道:“阿毛!打扫房间!”
苏小英看了看一梅,刚刚惬意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好像她扫去的不是铜钱,而是家传三代的古董宝贝命根子。他将那碗糟烧一推,对着一梅道:“这碗烧酒,退了。”
一梅向他斜睨一眼,也不说什么,“嗒嗒”两声,将两枚铜板扳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顺手抄回了酒碗,往里头走去。过了一会,又“哗”的一声,想来这碗老糟烧被重新倒进了酒缸。
苏小英慢吞吞地收好铜板,冲着一梅的背脊,问道:“老板娘,这个客栈,为什么叫临江山庄?”
一梅转过身来,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江?”
苏小英道:“是。”
一梅问道:“后面是不是有山?”
苏小英道:“是。”
一梅道:“那怎么就不是临江山庄?”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好名字,真的是好名字!”
苏小英突然受到了启示。这天晚上,他将自己脏兮兮的棉袄脱下来,钻进了“两层”的铺盖里头,然后想,他应该在靠山的地方盖一座房子,在房子的边上种一棵桃花,然后给房子取一个风雅的名字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想起了那个粗里粗气的老板娘,觉得她其实挺有趣。
不过,苏小英桃花山庄的梦想很快就破碎了。因为那大雪满天满地地下,足足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雪总算停了,前面大沟江的渡口却结结实实地封冻起来。
解冻的日子遥遥无期,苏小英每天愁眉苦脸地坐在临江山庄的门后,遥望着前面的渡口,好像商人的怨妇,等待数年未归的丈夫。
有次一梅问他道:“我看你行囊不多,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苏小英愁容满面地道:“瑞金山。”
一梅奇道:“瑞金山?瑞金山下也不是个富饶的地方,去那里的人倒不多。”
苏小英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瑞金山上雾凇云海是难以寻找的奇观,所以想去见识一下。”
一梅“嗬”的一声,道:“看不出,看不出,你这个人……”
苏小英笑道:“本来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走走。”
一梅道:“既然这样,你耐心等几天,也没什么。”
苏小英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全部摊在桌子上,苦笑道:“没什么是没什么,只是老板娘肯不肯让我赊账几天?”
一梅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把这些铜钱仔细数了数,扯开喉咙,叫道:“阿毛!两号房收拾起来!”说着收拢手掌,就这么一扫,把这一把钱全收了起来。
苏小英苦笑道:“老板娘,你不必这么绝罢?”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付钱吃饭,天公地道!怎么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诉你,这家店开了四年半,还从来没一个人敢在这里赖账!”
苏小英辩解道:“我也没说赖账,就是想先赊几天……”
“赊?”一梅冷笑起来,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几遍,道,“少来这一套!你拿什么还钱?嗯?拿什么还钱?”
苏小英道:“这个……”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我在你这里做几天短工,就抵我的饭钱房钱,除此之外,工钱一分不要,怎么样?”
一梅又在他身上打量了打量,心里合计了半天。
苏小英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你听着!”一梅气势汹汹地道,“要么就滚,要干就干两年!”
苏小英讶道:“老板娘,你真能算计!这样不成,我吃亏太多了。”
“那,”一梅问道,“你说怎么样?”
苏小英想了想,道:“这样,我白干一个月,剩下来的一年零十一个月,你得给工钱。到了后年这个时候,你的工钱正好给我做路费。”
“行啊,”一梅爽快地答应下来,笑眯眯地道,“工钱一吊钱。”
苏小英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表情转变的这么快,思量再三,觉得在这种寒冷的冬风天气里不被扫地出门的唯一办法,就只能是答应,于是只好道:“行,就这样,一言为定。”
一梅笑眯眯地看了他几眼,拉起嗓子,叫道:“阿毛!你收拾行李罢!”
苏小英忽然想了起来,问道:“阿毛的工钱多少?”
一梅像一只偷了腥的猫一样笑起来,喜滋滋地道:“两吊钱,你看,真是太贵了。”
苏小英半晌不言语,过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板娘,你是趁人之危啊。”
那个叫阿毛的懒小二被一梅当场开除,苏小英当晚就顶替他,从客房搬进了臭烘烘的杂间。杂间实在是很脏,很破,幸好临江山庄其实没什么生意,苏小英抽了半天空,把杂间从里到外拾掇了一番。这次一梅倒没有摆脸色,反而一脸赞许地从旁看着,好像很庆幸找到了一个勤快的帮工。
十二天之后是十二月二十。离除夕还有整十天。
这一天是临江山庄盘总帐的日子。
苏小英在很久以后,对于一梅开客栈的事还觉得极其惊讶,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连帐都不会算的人,竟然可以是一个客栈的老板。他觉得一梅这个女人实在很有勇气。
一梅盘账用的不是算盘,她笔算。譬如收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道杠子,支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个圈,最后数数杠子和圈的数目。这个方法听起来还不算很糟糕,可惜一梅平日的账本也布满了杠子和圈,以至于她的脑子里最终盘旋了无数图案,却没有一个可行的钱的数目。
一梅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总结道:“嗯,就是这样了,收支平衡。”她说完这句话以后,脸上却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喃喃道,“既然收支平衡,就没有道理缺钱……”
苏小英几乎要笑出来,却满面镇定地对一梅道:“老板娘,算账我还会一点。”
一梅歪起脑袋看了他半天,狐疑道:“你不会是想在账上做手脚罢?”想到这里,表情登时凶狠起来,道,“你想也别想!”
苏小英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一梅问道:“你去干嘛!”
苏小英道:“去睡觉,好像已经很晚了。”
一梅道:“睡什么觉?快来给我算账。”
苏小英看看她,忽然之间领悟到为什么人们说女人之心,深不可测。
苏小英把账本接收起来,把那些糊涂帐一笔笔转算成数目。这耗费了他一个通宵的时光。一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为他煮了一碗打卤面当作宵夜。
苏小英在算账的时候,猛然发现了自己对于临江山庄的重要性。当外面黎明冬日徐徐升起,日光开始照映白雪的时候,苏小英从账本里抬起头,问道:“老板娘,你这些账一定是对的么?”
一梅很肯定地道:“一定是对的!”说着补充了一句,“就是有些乱。”
苏小英道:“要是对的,那收支就不是平衡了……”
一梅问道:“真的?赚了还是亏了?”她看着苏小英逐渐讶异的表情,终于面对了现实,嗫嚅问道:“亏了多少?”
苏小英告诉她:“老板娘,亏的不少了,大约总在一百多罢。”
一梅道:“一百多钱……”
苏小英道:“是一百多银子。”
一梅跳了起来,叫道:“一百多……!怎么这么多!”
苏小英看她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
临江山庄的除夕,过的十分凄凉。因为一梅没有钱买猪、买鸡,甚至没有钱买鞭炮,连写春联的红纸都买不起了。苏小英只好亲自操刀,在两扇门板上写了两句吉利话:春风送福,喜气临门。他的文才也有限的很,何况这种景况,实际上什么吉利话都是白搭。
一梅在年夜饭上喝了不少老糟烧,一边喝,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拿手一抹,只不过晕开了泪痕,还是抹不干净。
“小英啊!”她抽抽泣泣地道,“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难道叫我去讨饭,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只好安慰她道:“也不至于就倒闭。何况,你们女人多少有些细软,拿去卖掉,也能抵好些。”
一梅的眼睛蓦然一亮,把头抬起来,擦了擦眼睛,呆呆想了很久。
然后问苏小英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苏小英道:“我跟你一样,没有父母兄弟,没地方可去。”
一梅使劲抽了下鼻子,道:“对不起了,你还是走吧,你看我都养活不了自己了,就更请不起你了。”说着补充一句,“这次就算你走运,不用你付钱了。”
苏小英不禁一愣。
一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抽着鼻子,往自己房间里走,将门“锵”一关。
苏小英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才苦笑,自语道:“寒冬腊月,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平白无故的,真能建一所桃花山庄么?”
苏小英缓缓站起来,慢慢收拾年夜饭,那一抹摇晃黯淡的灯光之下,把他的人也映的模模糊糊的,淡淡的影子独自拉在临江山庄旧敝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