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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杏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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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梅婉拒了郭少棠邀请他们住在自家的好意,她在镇上另租了一间小房子。这间房子很小,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矮柜,吃饭只能坐在床沿,因为已经容纳不下椅子。

苏小英的伤势没有大碍,卧床休养了三四天,就能够到处乱跑。一梅自己害怕生病,对于苏小英的身体,也异常操心,逼迫他每天都要去郭少棠那里看病。苏小英没法子,每天吃过晚饭,都遛跶到郭家,跟郭少棠下棋。

这时郭家镇头上那片水塘里,荷叶已经翠翠的到了最茂盛的时候。

苏小英去下棋的辰光,一梅就抱着今天换下的衣物,与邻居郭大婶上水塘洗衣服。水塘一圈,那时挤满了各个年纪的主妇。或高声谈说,或窃窃私语,讨论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荷叶长得很高,有时候看不见对面的人影,只听见荷叶缝子里头,那话一阵接着一阵,从来不会停断。

一梅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她可以在这里,跟随着别人话头,肆意地吹嘘苏小英。

实际上女人的一大爱好,就是在别人面前埋怨自己的男人,抱怨完了一通,然后喜滋滋地对别人说,哎呀,反正日子就这样过啦,你看人家王大婶李大嫂家的那口,还不如我家的哩……

一梅“嘭嘭”捶打着衣服,听见邻居郭大婶道:“苏家嫂子……”一梅顿时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道:“郭婶子,怎么说?”

郭大婶一边叹气,一边道:“今天一早我去你家借葱,看到你家小苏拿着勺子,在厨房里忙活呢!你真是好福气啊!”

一梅笑眯眯的,装出嗔怪的语气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叫他不要做,好好呆着去罢,他非要做,你看他也弄不干净,到头来,还不是要我重新弄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他第一次做饭,竟然还做的不错,我都不相信是他做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呵呵呵,你瞧他怎么说话的。”

郭大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道:“苏嫂子,我看小苏待你可真不错!你有什么秘诀没有?咱们一场街坊,你可得老老实实告诉我。”

一梅喜滋滋地小声告诉她:“其实也没有秘诀,就是在嫁人的时候,要放亮眼睛细细地挑。”一梅凑到郭大婶耳边,神秘地道,“嫁人,就好比女人第二次投胎,就说我罢,为了挑一个好男人,年纪到了二十五岁才嫁给他,人家姑娘到我这岁数早做几个孩子的妈了,可是呢——你看看,这么也是值得的不是?”

郭大婶啧啧称是,一边点头一边后悔当初没有把眼睛擦亮。“苏嫂子,你家小苏跟镇头上郭大夫交情不错啊,我们家那个,年前上山的时候摔了一跤,摔到手,一直在酸,能不能跟郭大夫说一声,给看一看?”

一梅一口答应下来,笑道:“行,回头就跟他说。”

郭大婶哗哗哗将手里的衣服搓好,站起来道:“苏嫂子,今天我要先回去,我家老大说不定要回家。”

一梅有些失望,道:“这么早就回家啦?那好,我弄完也走了,顺便到郭大夫家,帮你说说。”

郭大婶连连道谢,管自己先走了。一梅手上加快速度,赶紧也弄好,将衣物往竹箩筐里一丢,站了起来。她刚刚站直,后面忽然有一个女人冷冷地道:“杀手一梅。”这四个字夹杂在一群女人的嘈嘈的闲聊声音里面,竟然十分清晰。

一梅动作一滞,缓缓转头。只见水塘后面,一座白砖青瓦的小房子旁边,一个女人亭亭而立。这个女人总在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垂顺的湖色绸裙,露出脚底下一双十分精致的银丝绣鞋。她的脸藏在一方温柔的白纱后面,看不清楚相貌,然而一梅皱起眉头,问:“小姐,我们从前见过?”

女子道:“杀手一梅,记性不错,我们六年前曾经见过几面。”

一梅听到“六年前”三个字,恍然大悟,脱口道:“对了!你是柳杏杏!小气得很,花二十两银子,雇我去杀乌衣峰。”

这女子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一次,价钱自然要丰厚得多了,我们找一个地方详谈。”

一梅想了想,道:“杀人么……我暂时没这个兴趣,不过,到我家坐坐,那也不妨。”

柳杏杏是一个很雍容华贵的女人,她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高贵的味道。这种说不明白的味道让一梅走在她旁边的时候,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一梅觉得倘若她跟苏小英算是“倾盖如故”,见面就熟,那么,她跟这个柳杏杏,绝对就是“白头如新”了。

有些时候,人跟人之间的感觉确实微妙得很。其实一梅与柳杏杏也从来没什么矛盾,但一梅就是觉得,她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柳杏杏在一梅住的屋子前面稍一驻足,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梅满不在乎地推开门,招呼她道:“柳姑娘,进来坐啊,嘿嘿,屋里稍微乱了一点。”说着把桌上摊着的东西快手快脚一收,拍拍床沿道,“你坐着,我去倒水。”

柳杏杏摘下了面纱,她却没有坐,只用轻蔑的眼神稍稍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略显凌乱的屋子。

一梅端进茶水,往桌子上一搁,她见柳杏杏没有坐,也不再劝,管自己一屁股坐下来,随意地道:“喝水。”

柳杏杏看了一眼盛水的粗瓷大碗,淡淡道:“你看起来很缺钱。”

一梅道:“还行,还过得去。你这次又想杀谁啦?”

柳杏杏道:“三千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一梅睁大眼睛,叫道:“三千黄金?”

柳杏杏微微一笑,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一梅,露出一丝不屑的眼神,微笑道:“不错,三千黄金,倘若你觉得不够,价钱还可以商量。三千黄金,足够你买一幢好房子,雇几个下人,过上优裕的日子了。”

一梅瞧出了她的不屑,微微一笑,道:“我现在过得就挺好的。你想杀谁?”

柳杏杏道:“无忧楼主。”

一梅微微一怔,道:“美剑无忧?”

柳杏杏道:“不错。”

“这个……”一梅沉吟起来,道,“虽然你的价钱不错,但是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好杀的……美剑无忧,你也知道……”

“所以价钱可以商量。”柳杏杏道。

一梅想了半天,道:“无忧楼主,据说剑法天下第一,去杀他不是自寻死路?你当我是要钱不要命的傻子。”

柳杏杏淡淡一笑,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他们已经答应同你一起,刺杀无忧楼主。”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白纸,轻轻放在桌上,道,“这是他们写给你的信。”

一梅没有去看信,皱起眉头,问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就是号称江湖三大墨客雅士的李郊寒、石白圭、妙小姑?”

柳杏杏道:“不错。如果运气好,我还会请上待月明姬。”

一梅的头顿时涨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道:“虽然我喜欢一个人干活,但是这笔生意还是会考虑一下,我得跟我男人商量商量,你明天再来罢。”

柳杏杏微微一讶,却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很好,我明天会再来。”

一梅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目送她走了出去。回眼看见桌子上的信,随手抓了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信上文字飘逸,四六骈体,一眼望去,处处只有“兮”,十个字里头,倒有一两个字笔画繁复,是不认识的。一梅更加头大如斗,正在费力地看,门“吱啦”一声,苏小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苏小英刚刚想描述自己将郭少棠杀得片甲不留的光辉战绩,猛地见到一梅满面愁容,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一梅把信一抖,道:“你来看看,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苏小英疑惑地接过,数了数,足足有三张大纸,才一看到里面的内容,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谁给你的文章?”

苏小英倒是很少说粗话,他这么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一梅哈哈大笑起来,道:“别人给我的信!你看,我的朋友卧虎藏龙不是?”

苏小英看了半天,将三张纸全部看完,皱眉道:“你的什么朋友?”

一梅道:“从来没见过面的朋友。他们把自己称为‘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号称三大墨客雅士。刚才有一个人,请我跟他们一起,去杀无忧楼主,酬金很高,三千黄金。”

苏小英道:“得了罢,废话连篇!先把自己吹了一遍,又把你吹了一遍,说到底就是一句话,让你答应不答应,给写个回执。”

一梅哈哈大笑,简直要喘不过气。

苏小英笑道:“老板娘,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跟她说,考虑一下。”一梅忽然认真起来。

苏小英道:“不用考虑了,推掉就是。谁请你杀无忧楼主?”

“柳杏杏。”

苏小英道:“这人怎么这样啊,无缘无故,找到这里来了。”

第二天中午,一梅正在屋子旁边的树荫底下乘凉,柳杏杏缓步而来,她的仪态大方而端庄,走到一梅跟前,低声道:“杀手一梅。”

一梅动也懒得动,道:“我男人说啦,叫我推掉,真不好意思。”

柳杏杏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你何必听他?”

一梅脸上变了颜色,跳起来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是个没用的男人!”

柳杏杏俏眼四顾,轻蔑地讥讽道:“有用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住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么!”一梅大声吵了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一幅要骂街的姿势,“我乐意跟着他,我就是爱过这种日子,你想怎么着!嗯?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在我这里摆什么威风!你要是好,乌衣峰会把你甩了?”

街坊邻居有人在家的,纷纷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看热闹。一梅毫不在乎,继续破口大骂,柳杏杏的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都发起颤抖,然而却说不出话来。——这种针锋相对的吵架,她远不是一梅的对手。

柳杏杏眼中杀气顿生,她的左手悄然捏起一个诀窍,右手将自己的绢花团扇,握成一个奇异的姿势。

一梅冷笑道:“行啊,你上啊。”她的拇指抵在剑柄上,轻轻往上一扳,只在这一刹那,含光的剑意倏然四射,酷热的天气,竟然叫人打出几个冷颤。

柳杏杏双眼微微一眯。情势顿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她忽然放松了姿势,低声冷冷道:“我不是来打架的。我问你,倘若我把酬金加到五千,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不做。”一梅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

柳杏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原本我打算先对付无忧楼主,再来清算你我之仇,眼下看起来,我们之间的仇,只好放在前面了。”

一梅微微一怔。

柳杏杏淡淡道:“七月初七,决一生死。”

一梅叫道:“我跟你有什么仇!你给我说个明白!”

然而眼光一闪之间,柳杏杏端庄的身影,已经去的远了。

夏日的夜晚,能够嗅出被太阳晒过的泥土味道。一梅与苏小英晚上喜欢在屋顶乘凉——因为他们的房子没有天井,也没有院子。

他们两个人的胆子都很大,有时候一边乘凉,一边身体就没有原因地靠近,然后便紧紧贴在一起,开始亲吻。还有时候,在亲吻以后,动作反而会更加剧烈,屋顶凉风习习,但是他们却很反常,在凉风下乘出一身的汗,然后紧紧拥抱着一觉睡到黎明。

这一天,一梅蜷缩在苏小英被汗弄得十分潮湿的怀里,喃喃地道:“这样的日子真的不错。”

苏小英“嗯”的一声。

一梅于是有点后悔,道:“早知道,就不应该把临江山庄烧掉,那个时候,是为了躲傅待月……唉,你说傅待月那个人怎么这样啊。”

苏小英“嗯”的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你别去理他。”

一梅道:“怎么能不理?他无缘无故,说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简直莫名其妙,”说着推推苏小英,道,“你说我跟他有什么仇?”

苏小英忽然发现,一梅的爱好就是在这种时候提起不应该提的人和事。

“不共戴天之仇么……”苏小英道,“不是父仇,就是母仇。”

一梅激动起来,使劲扯着苏小英的衣服,坚决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他的爹娘!不!我从来没有杀过姓傅的人,也没杀过姓傅的人的老婆!”

苏小英把衣服抽出来,安慰她道:“八成是他弄错了。”

“这种事情怎么会弄错?”

“……我也不知道。”

“这下可好,傅待月找我报仇,柳杏杏也找我报仇,我招谁惹谁了?”一梅气得嚷嚷起来,“那些真给我杀掉的人,反而没影没踪,你说怎么会这么奇怪?”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啦,别想这些事了,想破脑袋,也没用。”

一梅道:“我不想,你给我想想。”

苏小英登时不吭声了。

一梅在他身上轻轻推搡了几次,道:“你给我想想,快想想……”

苏小英忽然发出呼呼的鼾声。

一梅气得去拧他的手臂,道:“苏小英!苏小英!”

苏小英只得睁开眼睛,叹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啊。”

一梅静下来,顿了一顿,认真地道:“傅待月跟柳杏杏,他们报的仇,会不会大有关联?小英,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会猜错。”

苏小英道:“七月初七,你去问问柳杏杏不得了?不用怕,那三个酸溜溜的‘凤凰来仪’有我呢。”

一梅笑了起来,道:“不错。”然后她轻轻推了推苏小英,轻声道:“小英,这次我好好问你,你师傅究竟是谁?”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如果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一梅道:“什么?”

苏小英道:“为什么每次跟错花图有关的事,你都这么关心?你身上那个记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梅勃然变色,道:“你看到了!”

苏小英道:“怎么可能瞒住我?你不是‘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瞒人的事情了?”

一梅怔了一怔,不再说话,她开始抽气,抽气的声音还越来越大,苏小英吓了一跳,拿手一摸,原来她真的哭了起来。苏小英只好当场投降。

“别哭了。”苏小英道。

一梅抽泣着道:“我就哭一会。”

苏小英道:“杀手一梅,在屋顶上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一梅抽着鼻子道:“反正已经哭过了,多哭一次,少哭一次,没什么区别。”

这时天边月凉如水。一朵薄薄的云盖住了半边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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