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守护的誓言
冬,终于轻柔踱步从容而来。
这是青盛最为美丽的时节。
银雪飘落,天地洁白。
降雪之后,阳光总会泻满整个盛京,把这个都城照耀得温暖而明亮。
于阁站在华安殿外,看着这一地莹白,有些走神。
这个时候,少年应该正在将军府那宽阔的后院里欢叫着和二棋笑闹吧,那样灼目的笑颜,能把阳光的耀眼变得黯淡。
而将军则会站在一旁,环臂而抱,淡笑望着他们,偶尔被雪球砸到时也并不躲避,任碎开的冰雪落满肩头……
于阁不觉想,这样简单而快乐的时日,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么?
小祥子躬身道:“于大人,陛下传请。”于阁回神,微微点头。
进了殿,左文宣正立于殿中,低着头,像在沉思着什么。
于阁跪下叩安。
左文宣看着他,笑笑,道:“起来罢。”
于阁站起,垂着手不语。
“寡人已经让你准备了一个多月,”左文宣说:“药,都好了吗?”
于阁应:“……是。”
“好。”左文宣点头,转身望向另一边,声音有些低,说:“那,什么时候可以用?”
于阁沉默一下,开口:“随时都……”突然跪下去,声音微带哀戚:“陛下!非此不可么?”
左文宣的心猛然一震。
是啊,左文宣苦苦一笑,非此不可么?
我,也并不想如此。
逾十年了,我几乎已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子,而他也并没有单单的将我视为君王。
虽均不明言,我们却一直互相敬重与珍视。
彼此,哀喜牵动。
左文宣仰起头,闭目。
而如今,我却要将他推离。
于阁俯首:“陛下,将军属于青盛!陛下不能,不能……陛下如此,等同杀了将军!”恳求:“请陛下收回成命!”
左文宣苦笑着:我能吗?
我起过誓,要在卫潋国安定之后将他送回去,在姐姐灵位前,我也曾许了诺。
是的,我不舍,可我不能太自私。
卫潋才是他的母国,他在那里有着生死相依的血脉亲情。
在卫潋,他还有个哥哥,可以更好地照顾他的哥哥。
而我这十年,给过他什么?
左文宣:“明天,你让他过来。不要告诉其他人。”
于阁双肩微颤,俯首不言。
左文宣背过身去:“好了,把药留下,你退下罢。”
修臣,抱歉了。
你的命运,一直都由不得自己来决定。
左文宣站在空自华美的殿堂上,神情寂寥。
这清平宫里,终究还是只剩我一人。
“陛下。”小祥子声音细细地唤道。
左文宣:“嗯?有事么?”
小祥子躬着身,道:“云妃娘娘的汤送过来了。”
左文宣:“哦。”小祥子等了片刻,又道:“陛下不趁热喝吗?”
左文宣:“什么?”这才想起自己最近精神不振,每日的这个时候易云总会差人送来一盅炖汤的,马上说:“啊,对,现在喝!”
本不知道那汤是易云亲手而做,以为只不过是宫里的御厨准备下的,是一次小祥子无意中说了出来,左文宣才终于知道。
有一次左文宣还对易云说宫里有御厨,这些事情不必自己动手。易云听了只是淡淡的笑笑,第二天,暖热盈香的炖汤还是依时送了过来。
左文宣后来没有再说什么,那汤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带着一种奇异的甘香,是御厨做不出的味道,如果易云真的不再亲手做了,自己反而会觉得可惜的吧。
左文宣坐下来,小祥子掀开盖子,熟悉的浓香溢满四周。
左文宣有些疚意,想,我哪里只是一个人呢?我怎么竟把他们也忘了?
自己的身体有亲人牵挂,算不算一个人最简单的幸福?
左文宣微微地笑着。
左文宣又不觉想,把修臣送回去与自己最亲的人团聚而已,我该为他高兴的,怎么还难过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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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阁立在门外,手抬起来要敲门,却又停在半空。
林修臣在书房里:“是于阁吗?进来吧!”
于阁推开门,慢慢走进去。林修臣正俯在书桌上描画着什么,抬起头看着他笑问:“有事?”
“不,并……没有什么事。”于阁躲开将军的目光,又道:“将军在做些什么?”
林修臣直起身,左手捏着另一边的肩:“是国界驻防图。”看着桌上的图,轻轻皱着眉,“西若果然有所图谋,他们的边界驻防……你过来看。”于阁走过去。
“这里,还有这,都在慢慢地聚集着士兵,虽然移动得很缓慢,数量也少,但不可轻视。另外,西若最近的……于阁?”林修臣忽然看向于阁,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问:“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于阁一直在回想着刚才在宫里与左文宣的对话,而将军说了些什么,几乎都没听进去,此时自知有错,马上领罪道:“属下该死!请……”
林修臣略一摆手,示意无妨,道:“你是累了么?”顿一下,微微一笑,“那我不多言了,其实就只有一句话——西若要有异动了。”
于阁黯然的想:将军,你其实不必如此操劳。
明天以后,关于青盛的事情,你会全都不再记起。
包括那些你曾经为之而战的土地和百姓,也包括所有你珍视着的人——
你组起的千棋卫,你视之为兄弟的我们……还有,那个你悉心保护着的少年。
于阁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来,道:“我们是不是该禀告陛下,以早日做好准备?”
林修臣:“确实该如此。不过我只是根据一些细微的地方推测出来的,可能也不会太准。”抱着臂,“其实按理说,西若帝位未稳,应该不会有太多空暇的时间去忙着征战这种事的,不过要是他们想来个攻其不意的话……”笑一下,似乎是自己也觉得不可能,问于阁:“你觉得呢?”
于阁认真起来了:“那将军认为,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发兵?”
“我也不知道。”林修臣思索着,说:“也许西若是要等一个时机吧,又或者是一个理由,好让自己可以师出有名。看起来,他们似乎不着急。”
“如果这样,张显之前的举动也就可以理解了。”于阁道:“他们确实是要擒贼先擒王,除掉了将军,可以少去一个对手。”
林修臣笑:“他们真是抬举我了。”
呃?于阁一时无言:你还高兴?
不对!于阁忽然想,这个时候,如果青盛的林将军死去……
那么,陛下不能在这个时候!
“将军!”念及此,于阁立刻道:“明天请将军不要进宫!”
林修臣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说:“什么?”
于阁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道:“将军近日太操劳了,也该歇歇。”
林修臣笑了,说:“不要紧的,也没有忙什么。”
于阁有些着急,又不能再说什么了。
不过,于阁想,我可以试着去劝陛下。
不论如何,都要制止!
二棋喊叫着,又恼又笑的:“小侯爷!快饶了小的吧!看都湿透了!”
许子言也笑,手里捧着一个大雪球:“你先偷袭我的!说好了只堆雪人,居然言而无信!”把雪球用力扔过去。
二棋赶紧躲避,雪球还是砸到了胳膊上,喊:“兵不厌诈啊,哎哟,冻死我了!”
子言弯腰抓起两把雪,继续扔二棋:“我让你诈!”大笑着扔。
二棋赶紧也团一个大雪球,一边躲开小侯爷的火力,缩着脑袋扔出手里的畸形球。
很不幸地,林修臣和于阁刚好经过——二棋的雪球飞了过去,子言躬身一让,雪球砸向子言身后的于阁。
于阁什么人啊,谁能暗算得了他?
于阁本能地一拳挥出,把疑似危险物体迅捷歼灭,碎开的雪块四散开来,许子言同时倒地。
二棋笑:小侯爷在扮五体投地啊?
平时大家都习惯了小侯爷偶尔闹闹的的恶作剧,所以林修臣和于阁停下脚步,看许子言趴在雪地里不动,却没有担心。
等了一下,许子言仍没有动,仨人觉得好像不对了,赶紧走过去。
林修臣从后面抱起子言,翻过他的身子,看到少年紧紧闭着眼,脸上沾了些雪粒,唇色略带着青紫色,自己的心跳霎时顿住。
二棋也吓到了,惊叫:“小侯爷,你怎么了?快睁开眼啊!小侯爷!”
于阁拿起少年的手腕,觉得冰凉,眉头一皱。
简短诊脉后,于阁说:“只是受了寒,不碍事的。将军快把他带回屋里去。”
林修臣定了心,把子言打横抱起走回去,看少年的衣服都快湿透了,心一痛,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二棋跟在后面忏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小侯爷疯闹,要不是我把雪球砸过去,小侯爷也不会湿了身子,受了冻。他感染风寒,我居然也丝毫未觉!”
于阁冷着脸,寒胜冰雪:“闭嘴。”
林修臣一言不发。
端着药,林修臣轻声唤醒子言。
少年迷迷糊糊地应着,眼睛却没有睁开。
林修臣说:“先起来,喝了药再睡。”子言闭着眼,眉头皱皱,咕哝:“不喝,苦……”
林修臣把他扶起来,轻轻哄着他:“听话,喝了药病才能好。”
子言半睁眼,痛苦地皱着鼻子,含糊地说:“我要甜梅。”
林修臣笑:“有的,先把药喝下。”子言看着他,磨蹭一会儿,说:“那我要你喂我。”
林修臣想,我这不正要喂你吗?像哄孩子一样:“好好,我喂你喝。”
折腾了好久,子言才又沉沉睡去。
林修臣静静坐在床边,听少年呼吸慢慢变得匀长。
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感情,接下来的,只是安静等待。
林修臣伸出手去,把子言稍长的额发轻轻拨到一侧。
而少年对自己特殊的依恋,究竟只是单纯的信任和喜欢,还是也对自己……
林修臣笑笑,我在想什么呢?
他还太小,还不能了解这些事的。
林修臣看着少年,慢慢的俯下身,在少年额上轻轻一触。
子言,我会等待你的决定。
也许,这会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守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