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事谁人知
当晚，裴源还是被我拖进了宫。
静和殿前，裴源再不肯迈步。我火了，骂道：“男子汉大丈夫，你要是真心喜欢素素就给我像个男人的样！难得两情相悦，这辈子的幸福已经到了眼前了，总得搏一搏，放手去争取一次！”声音似乎大了些，形象也似乎粗鲁了些，唬得站在殿门外的公公一脸震惊地看我，眼睛都不带眨的。
裴源也抬头望着我，目光闪烁。
我喝道：“进去！”
他看看我，忽然笑了。我给这木头一脚：“走！磨蹭什么！”裴源望向殿门，刚走了两步，那扇雕花门已开了。
左聿背手站在那里看我们，语气颇无奈：“许子言，你倒是精神，本想假装没听见的，可是做不到。”
我干笑：“小臣御前无状，望陛下恕罪。”说着上前两步，走到裴源身后对准他的腿肚子再踹一脚。裴源会意，拱手跪下：“微臣有事求见陛下！”
左聿看看我，默然半晌，再对裴源点点头，轻声道：“好，你进来说话。”
我不好跟着进去，守在殿外半天，也不知他们在里面说了些什么。
等得裴源终于出来，我看看他的脸，一句话也不问，只笑一笑拉了他就走。
马车之上，裴源一直静默不语，我也不理会他。直到将近侯府，他才抬了头，双目微红地看我，哑声道：“老师与陛下的恩典，裴源这辈子都不会忘，今后刀山火海，生死无怨。”
我正有些困意，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拍拍他的肩，笑了。
第二天早朝，左聿端坐龙椅之上，笑吟吟地让礼部宣布了两件大喜事。
一是陛下将大婚，迎娶的是卫潋长公主琪宁；
二是赐婚于千棋卫首领裴源，新娘子没有悬念，正是沈素素。
裴源当即傻在殿上，差点忘了跪下谢恩。
左聿的好日子订在下月初八，裴源则是再下一月的二十六。
一个国事，一个算家事。
时间不多，有得忙了。
刚下了殿阶，呼啦一下，一群同僚满脸笑意地围上来给我作揖道喜，方才左聿做主，赐了沈素素蕙兰郡主封号，她又是我府上的人，等于是我嫁妹妹。这一声恭喜，我笑着受下了。
好容易这帮子人都散去，我三步两步赶往上书房，左聿果然在。
本是想来安慰他的，进了门，却只能望着他笑笑，连头都不知如何开。两盏清茶的功夫，能扯的农商战事都商讨得差不多了，左聿忽然道：“昨天裴源来找我，是你出的主意？”
我啊的一声，点点头认了。看他脸色平静得很，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左聿忽然笑起来：“许子言，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卑鄙了。”我不由一愣，这是怎么说？
脸上不露半点讶意，我慢慢用茶盖撇着茶叶末，静默不语。他要讲的自会讲，我只是隐约的觉得这件事，似乎自己是越糊涂越好。
左聿微笑：“许子言，你信我喜欢沈素素？”我停了手，抬头看他。左聿提了那把描金骨瓷茶壶为我续满茶水，缓声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问，我知无不言，绝不瞒你。”
我垂下眼，望着茶盏里升浮翻腾的茶叶渐次沉下去，微微一笑：“这是你们的事，我不便过问，也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真心话吗？”左聿的笑似乎淡了几分。我神色自若地微笑，不置可否。
“许子言，”左聿叹气，“很多事情，我都不得不做。”
“……欺瞒、利用，为得人心钱权无所不用其极。”左聿自嘲地笑笑，“这回也是。”
“裴源是你带出来的，确实能力卓绝，是我一直想要重用的人。”
“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个忠字。他误会我喜欢沈素素，我没有否认，还给他们指了婚。这辈子，他都会记着我的恩，给我卖命。”左聿双拳轻握，盯紧我，“这事我不想瞒你，我也知道你会守口如瓶。”
好一会儿，他轻声：“许子言，你是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出了宫门，日头正高悬，抬了头，刺目的耀眼。
跟在马车旁的小厮打起帘子，我摆摆手，吩咐车夫老李先将马车赶回府中，也给尚叔如姨带句话，说我今日兴致好，想走着回去，顺便到附近的集市上逛逛，沾些人气，可能会晚些回府，让他们不要担心。
老李变了脸色，急忙劝我，大意是外面乱，看是不是先回了府唤些人跟着。
我一听这般麻烦，甩甩袖子，不必不必。
老李知道这是不能再劝，回头追上递了帷帽，眼巴巴地看着我走了。
照旧的熙熙攘攘，如昔的车水马龙。
我隔了纱帘子看着一路的安盛繁华，脚步慢下来，兀自微笑。
街上有个老爷子坐着捏糖泥人，摊前围了半圈的小孩子，其中一个蓝衫灰裤的小男孩手里擎着串冰糖葫芦，一边舔一边看，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站定了在一旁看，津津有味。
记得左聿那时还是太子，每天在宫里规规矩矩诗书礼乐兵法骑射，我偶尔给他带点外面的小玩意，以示赞扬及鼓励，实则是觉着这孩子可怜。
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左聿那时最喜欢玩的是竹蜻蜓，最馋的是糖葫芦。
那时候，很简单的一些东西，就能让他笑得一脸幸福满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也已经变了。
我知道，这孩子长大了。
……
哇的一声哭，我回神，转身，看见那个蓝衫灰裤的小男孩正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糖葫芦，泪珠子挂了一脸。旁边的几个孩子推揉着另一个男孩，噢噢的起哄。那男孩大一些，比小男孩高出一个头，已经涨红了一张脸，他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住，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男孩摇摇头，也不吭声，吧嗒吧嗒地掉泪。
那些孩子又开始拍着手喊：“快赔！快赔！”
男孩的脸更红了：“我，我没有银子，赔不……”越说越小声。
小男孩抬头看看他，嘴动了动，依稀说了几个字，我没听到，那孩子说完，垂着头走了。
娃娃军不闹了，一个个静下来，怔怔看着那个孩子走远。男孩也垂着手站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不觉微笑，上前几步，把握在手里那串东西递给他。
男孩子愕然抬头。我指指小男孩的背影，去吧。
男孩明白过来，感激地冲我一笑，拔腿追去，拉住小男孩后，一把将冰糖葫芦塞进他手里。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笑了笑，刚转身，那男孩子又跑了回来，扯住我的衣袖冲我喊：“谢谢爷爷！”
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下去。
可是，确实……怪不得他的——那帷帽遮得住脸，遮不了身后垂下的发。而那束长发不带一丝黑色。
想不到我二十还没出头，居然被叫了回爷爷。
想想又觉得好笑，我忍不住摸摸那孩子的头：“不必客气，同他们玩去罢。”
男孩睁大眼睛，他吃惊地说：“爷爷，您的声音真好听，比我娘的筝乐还……”他忽然涨红了脸，放开我袖口，不好意思地笑笑，“嗯，我该回去了。”
孩子们一起跑着散去了。
我看看日头，亦转身朝侯府方向行去。
等你们大了，今日的事可还记得？
鲜的山楂冰晶样的糖，细长的竹签穿起一串酸甜，拿在手里，涕泪换了笑靥，笑得满足，各自幸福。
曾经年幼过，曾经简单过。
笑起来的孩子，个个眼睛弯弯，纯真烂漫。
可你总会长大。
不过，有过这么个曾经，也已经很好。
真的很好。
…………
……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大臣们个个是忙得脚不沾地。连一些平时较闲的分监部门都在遣用之列，谁都没有闲暇去分做的是本职还是兼任。回廊里遇上个人，眼神都是直勾勾的，彼此点个头就走。再后来，连吃饭睡觉都成奢侈，鸡鸣即起，个个走路如游魂一般，眼眶底下都是半轮暗青。
宫殿里也开始修葺翻新，宫娥内侍脚步轻快地往来穿梭，将正宫配殿里里外外清洗打扫，足下每一块金砖都被擦洗得光可鉴人。精致楼阁雕花窗，彩漆一遍遍地刷上去，直至焕彩流光。寝殿里的帷幔画屏、锦被绣枕均换了新的，以示纳新之意。
各人都是一脸忙累疲惫之色，却掩不住唇边喜意。
宫里宫外欢乐祥和的氛围愈加浓厚，潮水般一天天的涨满，人人都忍不住翘首期待，只盼着喜日早早的来。
等得终于万事俱备，卫潋的送亲使团也已到了盛京城门之下。
我领着众臣在城门外备酒相迎，远远地，一列雍容华贵的车列渐行渐近。烈日之下，黑色骏马一骑当先，马上的男子华衫锦带，饶是一路颠簸，满途风尘，他依旧仪态俊逸，飒飒博雅。
我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