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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之一 天泽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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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晟琢的童年。

七岁之前,原本,我的名字叫晟泽,是宁王唯一的骨肉,可惜,是个女子。

那时娘亲喜欢摸着我的头,柔声唤我:

“泽儿,又顽皮了,当心娘亲罚你。”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一副恃宠生骄的样子,冲娘亲吐着舌头。说归说,我心知肚明娘亲一定不舍得罚我。那时年纪虽小,我却也懂得,宁王府里头除了父亲,只有母亲疼我。

祖奶奶不喜欢我们母女,每次见了都拉长脸皱眉;府里的下人除了跟着自己的小安子,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父王出征之后,就更是明显。

不过对于七岁孩童如我,有了如此疼爱自己娘亲,其他又算什么呢?上树掏鸟窝摔下来有娘亲清洗包扎伤口;逢年过节有娘亲买的新衣服新鞋子;睡醒了娘亲为我梳头;洗完澡娘亲抱我晒太阳……

诺大的宁府,曾是我的一方乐土。

“泽儿,下次莫要和小安子打架顽了。你是女孩子,要懂得礼数。”

娘亲搂我在怀里轻声叮嘱,呵气吹着我额上的淤青,又柔声问了一遍:

“还痛不痛?”

我咧嘴笑着,拱在娘亲怀里撒娇。娘亲轻抚着我的后脑勺,宠溺地对我笑,嗔道:

“小心些,莫要乱动,当心又碰到伤口。”

门外走进来一位绿衣丫鬟,见了礼,垂目禀报:

“药房里可巧缺了散淤膏,待过几日派人添置了,再拿给王妃娘娘。”

过几日淤血自然消去大半,哪里还用敷膏止痛?

娘亲闻言轻叹一声,仍是向那丫鬟道了谢,道:

“有劳了。”

言毕低眼看我,眼睛里哀光闪过。每次我摔伤了,药房总是推阻,迟迟不送药——下人们若是存心怠慢,主子也没办法。

见娘亲为我心疼,我忙昂头道:

“娘亲,孩儿皮厚,这点小伤不用药膏,很快便好了,娘亲放心。”

娘亲复又搂我入怀,声音里说不出欢喜还是哀愁:

“泽儿长大了,会心疼娘了。娘亲再不舍得,亦愿你早日嫁人,别再跟娘受苦。女儿家还是要斯文一点,莫要整日玩闹,要学些女红,娘亲想好了,去老家沁洲给你寻个陪伴的小丫头,免得小安子带你四处野。”

我点头应允,照例只当是耳旁风。我不要嫁人,嫁人有甚么好玩的,我只要陪着娘亲就好了。

待得红玉真真跪在我跟前,我才知道这次娘亲当了真。

这小丫头一张素脸,头发梳髻,倒也干净。陪我玩儿就好了,要教我女红,乖乖,我可吃不消。

小脸一苦,小嘴一扁,还未开口,娘亲早了我心思,肃了声音,道:

“泽儿,如今你也不小了,就先学刺绣罢!每日须得呈上来给娘察看,若发现你不用功,一定重罚。”

我顿足蹙眉,瞪着红玉撒气。娘亲拉我到跟前,蔼声道:

“泽儿乖,听娘的话,女儿家要守本分,安天命,不然找不到好婆家,娘亲如何放心?莫让娘亲担心,好不好?”

听了这话,我虽不甘心,但碍着是母亲亲口叮咛,到底还是放下脾气,闷声道:

“孩儿明白。”

待得翌日,宁王府不见了小公主四处疯跑的影子。内廷东侧的公主阁里,却多了个愁眉苦脸的小殿下。

红玉悉心教我执针引线的技法,我耐着性子听着,却只见红玉边说边将针穿过白丝布,几个来回,便勾出一朵小兰花。

那兰花上似乎沾露欲滴,栩栩如生,我见了赞她手法娴熟,她脸一红,道:

“公主若是用心,定比奴婢绣得好。”

言毕呈上一根细针,我硬着头皮接过,脸上酸苦。见我如此窘态,红玉禁不住捂嘴偷笑。我手脚兼用忙活了半日,丝布换了几张,针眼扎了满手,绣出来的兰花仍像一蓬野草。

“不绣了!不绣了!”

我将针一掷,心里窝火,瞥一眼红玉,她正满地找我扔下的针线。我灵光一闪,喜道:

“红玉,先陪我玩会儿捉迷藏吧?”

红玉小心翼翼将针别好,未及答话,就被我一把拖住手臂,扯进了内殿。

我正欣喜欲藏,红玉却不答应,不依不挠的杵在地头,好言劝我继续刺绣。我原本就心中憋闷,绣了这么半日早就郁气填胸,这会儿听她絮絮叨叨,不由将她往斜里一推,脚底抹油就想开溜。

只听红玉“唉呀”一声惨呼,跟着“砰”、“砰”两声撞击声,不知何物坠地。我收住往外冲的身子扭头往回看,只见红玉捂着手肘,脸皱成了麻花,旁边一张瑶琴反了个儿在地上趴着,想是红玉被我一推,稳不住身形往后退时从案上撞落下来的。

我见红玉疼得紧,心里一阵歉意袭来,忙上前扶起红玉。红玉却不顾手肘疼痛,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去抱那瑶琴,她只比我大两岁,抱起瑶琴来还不及琴身高。

我看她用力将瑶琴推上案桌,摆弄着位置,似乎很虔诚的样子,心里觉得她古古怪怪的。其实这琴是娘前年买给我的,说要让我调素琴冶雅致,结果我除了起先两天好奇拨着玩儿几下,往后就再没碰过。

我随口说了一句:

“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随便摆着就是。”

话说到一半,红玉就涨红了脸,藏了些怒意在眼里,竟冲我提高了音调,道:

“公主觉得它是不要紧的东西,奴婢却将它视为至宝。”

我也从不在意这些礼数,只没想到红玉是个懂琴之人——单是刺绣就让我头大了,这琴上光琴弦就有七根,只怕弹起来手指都不够用。因咂舌道:

“怎么?连这个你也会?”

红玉咬唇不语,手指仔细拂开沾在琴身的灰尘。我好奇心起来,命她弹给我听。红玉闻言先是一怔,再是一喜,跟着眼珠微转,嘴角扬起一丝浅笑,歪头问道:

“我弹一曲,公主就刺一朵兰花,可好?”

我摆摆手,不耐烦催促,道:

“叫你弹你就弹罢,不然等会本公主可就没有兴致听了。”

红玉蹙眉,稍一迟疑,渴望抚琴的念头敌过了教我绣花,往案旁几上坐下。

红玉虽仅九岁,但比一般同龄女童高挑,端坐案前,瘦削身子挺得笔直,倒也刚好够着弹琴。

我找了边上藤椅坐下,放轻了呼吸,等着琴音响起。红玉抬手方及琴弦,忽地恍悟道:

“好险,差点忘记。公主,案上需先焚香。”

我狐疑思忖:弹个琴还需这多架势,有够麻烦。起身扫视一周,展颜奔向供奉台上,抱起斗大的香炉往琴案上一摆,将几根檀香悉数引燃,冲她一挑眉,嚷道:

“香来也,快些弹罢!”

红玉停下正调琴弦的手,张口结舌道:

“这……这……”

我跺脚眦目,红玉将后半截话生生吞落肚中,呐呐道:

“是是是,奴婢这就弹。”

复又挺直了身子,左手按住琴弦,右腕一旋,指尖往琴弦上那么一挑,贞静之音从琴弦上一跃而出。虽然红玉年纪太小,技法不够纯熟,琴声有时稍滞,但却不仍失轻松脆滑。

红玉或吟猱、或按弹,下指严净,琴声古朴温润,逸而不俗。

我听得陶醉,晕晕乎乎,恍恍惚惚,不多时红玉一曲已毕,我却半晌无语。屋内檀香缭绕,余音绕梁。

我不懂赏琴,却听得出曲中自有高洁清雅,回神之后,便追问她曲名,红玉道:

“这一曲名为碧涧流泉,奴婢愚钝,只学成这一首曲子,还未熟悉,公主见笑了。”

“好曲!好曲!”

我摇头晃脑地赞叹着,接着问道:

“你与我一般大小,怎地连瑶琴都会?”

红玉笑道:

“我们沁洲雷家本就世代制琴,蒙王妃抬爱,为王妃本家制了几张琴,有过来往。昔日王妃学琴,家母还为她正过音。在我们家里,三岁儿童就开始学琴了。”

我这才明白,又因方才一听,动了心思,恨不得马上学成琴术,便急急问道:

“那这弹琴之术,可有诀窍?本公主想学,可不想花那么多时日,有何方法能让人速速学成?快快告知。”

红玉脸色一沉,正色道:

“家父曾说,无论制琴又或弹琴,都需心境淡泊,不论时日,每日间遂心习之,并无甚么速成之法。更何况,瑶琴之奥妙,不仅在于指法,更在于君子之德。”

我哪里懂得,追问道:

“何谓君子之德?”

红玉凛然道:

“家父常常教导我等晚辈,古琴之雅,有如君子之德。不在于千古留名,只在于,恪守本分,心中存高洁,凡事无愧于心。”

“心中存高洁,凡事无愧于心。”

我喃喃重复,她说的话我虽不太懂,但却觉着是平生听过最惊心的一句。抬眼瞧着案边端坐的红玉,只觉着这瘦小的少女,竟透出无尽清雅高洁之气。

这之后数月,红玉皆悉心教我,进言疏导,也时常为我奏琴。我终于慢慢听话,收敛了心性。娘亲见我勤学刺绣,渐渐知礼守道,极为欢喜,时常抱着我,脸上清泪两行,哽咽叹道:

“泽儿如此懂事,定能嫁个好人家,为娘也放心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边境传来急报,父王大破撒克孜,得胜返朝,不慎染了急病,不治身亡,灵柩正运回新召,估摸半月就到。娘亲听到消息晕死过去,从此一病不起;老太妃捶胸顿足,叱责娘亲克夫,断了晟家血脉。

不日又探到七皇子请旨要将幺子晟潾过继给九弟,延续香火。兹事重大,老太妃召集谋臣共商大计,其中有位道士假口天命,称自己算出唯有一人能保九王爷血脉延续,重振宁府声威,那就是我,宁王唯一的后人,晟泽。

老太妃虽憎我娘亲,但对道士之言笃信不疑,那道士偏偏还加了一句:

“小公主定能护国定邦,威名远扬,但只得一条避讳,需当心红颜祸水,否则数载苦心经营,终将毁于一旦。”

众人将上旨求主孝名分之事一一商议妥定,老太妃便差人将我带到跟前,唤道士为我看相。

我心忧娘亲重病,心下烦乱,也不知他们为何带了我来。那道士走到我身前,对我好一阵端详,面色凝重,半晌得了主意,回身朗声道:

“小公主实乃天人之相,千年难得一遇,不仅天庭饱满,眼长深邃,更有双耳高提,耳垂厚大,皆是位高权重,富贵之相。恭喜太妃,贺喜太妃,日后宁府重振神威,指日可待。”

我听得迷糊,什么位高权重,富贵之相,重振宁府?于我何干?我不过是宁王府里不得势的小公主,哪里来这么多名堂。

老太妃却老眼含泪,连连点头,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素来畏祖奶奶威严,不敢上前,小太监上来,拉住我手,费力将我扯将过去。祖奶奶狠命将我一抱,惊出我一身冷汗。只听她在我耳边喃喃道:

“泽儿,我宁府将来全靠你了,你要争气,为父王报仇。”

我听得迷糊,祖奶奶又吩咐下人准备衣物,伺候我搬来太妃殿东阁,从此指派名师教我读书习字,骑马猎射。

我一听晚上不能回娘亲身边,需与祖奶奶共寝,骇得不轻,哭闹着要回去。祖奶奶少有的好耐心哄劝再三,我偏执意不肯。

这僵持时候,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我是公主陪侍丫鬟红玉,王妃命我前来接公主回房。”

熟悉的声音,是红玉,红玉来救我了!我心中大喜,挣脱了太妃,往殿门口跑。祖奶奶拦我不及,被我逃了开去,连连跺足唤我停步。我哪里管得那么多,一口气奔到门口,见了红玉死命抱住,不论太监丫鬟一干人等劝了又劝,仍不肯放手。

“我只要红玉,不要你们,走开!走开!”

我纵开嗓子喊着,泪涕满脸。

红玉死死咬着下唇,双手亦坚定的环住我,太监们竟扯不开她纤细手臂。

祖奶奶见此情景,目中精光大盛,在太监搀扶之下巍巍走近前来,目光灼然直射红玉。红玉伸手护着我,微一屈膝,拜见了太妃。

“奴婢红玉,见过太妃。”

红玉声音仍是这般不亢不卑。

一阵端详之后,祖奶奶锁眉,募地喝道:

“名字中带了‘红’字!你岂非就是那个断送我宁王府前程的红颜祸水!”

红玉闻言愣住,不知所谓。祖奶奶自顾气得发抖,传令道:

“来人!把她拖出去,速速处决,不得留她秽气污我宁王府。”

四个彪形家丁上前,硬生生分离了我和红玉,我嚎啕大哭,却挣不过家丁蛮力。红玉被拉了出去,神色凄然。我最后一眼看她,见她苍白的脸上仍是坚定,樱唇轻启,竟是道别:

“公主,勿念。”

我只觉肝肠寸断,眼前一黑,失去知觉,昏倒在地。

不日,老太妃上奏朝廷,求得我主孝名分。府中人趋炎附势,倒脸相迎。红玉死后,我终日在娘亲病榻前伺候,不展眉梢。终于,父王灵柩邸府的第三天,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香消玉殒。

双亲风光大葬之后,王上下旨,封我作“天泽上人”,赐名“琢”。从此,我受封食邑,紫袍加身,荣华富贵,风华无人能及。世人只道我平步青云,一夕得势,殊不知此时的我,已是尽失一切。

那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晟泽,已随红玉一同沉入深深地府。曾经的那份童真,也跟着下沉到了我心底最最深处,渐渐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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