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好轻,像飘在云端一样……我、是在飞吗?
不知是谁用双手托住了自己下坠的身躯,稳稳停落在地面,蓝衫少年紧阖着双眸,神智虽清,目却未睁。骤然之间,一声重咳破空刺入两耳之中,蓝衫少年不禁心道:是谁故意咳嗽,好不聒噪!正思忖间,冷不丁额上挨了一记碗豆,有人叫嚷嚷的,道:
“喂喂,做梦做完没有,还不快点起来。”
蓝衫少年木木讷讷睁开眼来,清山绿水赫然跃入眼帘,但见山长长云悠悠,可不怡人——唯一煞风景的,就是眼前这个吸着酒糟鼻吵个不停的怪老头。
蓝衫少年皱皱眉,问道:
“你是谁?”
那老头轮圆手臂,劈头盖脸又赏她几记碗豆,哇哇叫道:
“小子!你眼睛瞎啦?我是谁?这是你配问的么!你也不瞧瞧,一看我这样子,就是高手,很高的绝顶高手!看清楚了吧!嘿嘿,告诉你吧,我方才可是救了你一命!见了救命恩人,你还不快些磕头拜谢么!”
少年看着老头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说起话来唾沫星子横飞四窜,躲都躲不及,哪里像个高手?!说是个老酒鬼却是垫足了韵味。不过,奇怪的是——我根本不认得他!而且,我自己是谁……我似乎也不记得了!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少年望向面前这位酒糟鼻的高手,怔怔问道:
“你是高手——那,我是谁?”
酒糟鼻的绝顶高手听见这话,当即愣了,忖道:这姓霍的丫头难道是……失忆了?!
断肠崖顶,云雾缭绕。
宁王府内侍统领奉典引领本部军马,匆匆赶上清心崖,接应天泽上人。霹雳堂一事,终于了结。而在这短短几日之内,这位年轻的上人,将朝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霹雳堂连根拔起,着实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其实一切布局,始于几年之前,上人处心积虑,终于得以贿赂霹雳堂左右护法解琨与禹覆城二人,再诱之以大利,应承除去霍为善之后,便让他们二人接管霹雳堂。
而这霍为善,偏偏就相信两位护法多过信己义子,因此那日解鲲假意在甲板上伤了上人,其实是用内力替其冲开穴道,解了散功粉之毒,阳王妄想密杀上人之谋,自然就无法得逞。于此同时,还趁机拿到密信,飞鸽传书回新召,与奉典互通有无,制定周密计划,巧夺霹雳堂。
得密信之后,奉典便假霹雳堂左护法解鲲之名,向国师东方衍告密,故意促成国师与上人亲军双双联手,攻上子午岭。最让奉典心悦诚服的,便是这关键的一步:火攻之策。当初上人见到山崖中隐藏的神凿巨楼——似乎铜墙铁壁不可破——却马上瞧出巨楼虽悍,却惧火攻这一破绽。若非上人孤身试险,此番大获全胜,又怎可轻易企及?!
奉典登上崖顶,见着晟琢倒头便拜,颤声道:
“恭喜上人!东方国师已大获全胜,已凯旋而归,他必将为您向皇上邀功,兵马大权定可再回宁王府手中,实在应当恭喜上人,贺喜上人!”
他因着激动,连声音都抑不住的颤抖,心道:我随上人卧薪尝胆如此多年,今日霹雳堂一战,胜得何其绚烂,实在是痛快!
偶尔抬起眼帘一扫,却见上人未曾展颜,甚至,还有些失魂落魄,奉典心中一惊,不禁忖道:上人这是怎么了?难道发生了甚么意外么?疑惑间,奉典别目望去,赫然见着霍为善胸口插着匕首躺在血泊之中,竟是死不瞑目!
奉典自是吃惊,却见上人缓缓回过身来,对着他伸出两手,摊开了来,不咸不淡道了一句:
“奉先生,你看。”
她摊开的两只修长手掌,白皙如玉,就连一丝污垢都不曾有,缓缓的,她才说了一句话,道:
“你看到了么?奉先生,本王甚至连杀人,都不会见血了。”
奉典闻言一怔,再望向上人时,竟觉得此时此刻,她那双眼眸黑黝深邃,令人看不分明她到底是在喜,抑或是悲。山风呼啸而过,卷散天边朵朵残云,再不能成形。
天下局势,全因霹雳堂一役,揭开崭新格局。阳王薨于霹雳堂,属地内群雄割据,互攻不断,大陈国内亦是烽烟四起。趁此内乱之时,沛王勾结撒克孜,引狼入室,于大陈国西北部自立为王,国号大齐。陈王赐封天泽上人为兵马大元帅,手握天下兵权,与平王同朝拥兵,内平沛王,外攘撒克孜。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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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崖下那一老一少,正在继续他们的对话。酒糟鼻的灰衣老头仍在耍赖,不肯告知那蓝衫少年,只顾左右而言他,问道:
“喂喂,丫头啊,你非得知道自己是谁吗?知道了又有啥用?”
蓝衫少年见他搪塞,也是心切,便开始同那老头套起近乎来,道:
“哪里无用?再说知晓自己身份姓名,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吧?前辈,高人,天下第一高手……”
她一面拍马屁,一面扯着他衣襟晃悠,老头被她摇得有些发昏,因叫道:
“你真的想知道?!或许你之前是个杀人越货的死囚,你也想知道你的过去么?!”
少年怔了怔,却也不曾犹豫,答道:
“不管怎样,我都想知道,老头,你说吧,我扛得住!”
她是一副下了决心的模样,那老酒鬼便也佯装出一番痛下铁心的表情,道:
“既然你如此爽快,好!我说!”
“你叫王二狗,从小无父无母,跟着老夫长大,性格懒惰,吃得又多,刚才跟狗抢食摔下了山坡,头碰到大石就晕了过去……哎哎哎,你干甚么打我的头?!!”
他这满口胡诹,激得那少年满面通红,只敲他几记已经是算便宜他了!老酒鬼被她缠得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摇头道:
“说实话,你那些过往,的确是莫要回想起来得好,只是你如此坚持……也罢!你的身世,实在是有些纠结,我此刻便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就自行查探罢!”
言毕托起少年手臂,施展轻功,掠向远方密林深处。不多时,两人便已至林间深处,这四周密林环抱,似乎连阳光都有些透不过,这转瞬之间,两人竟已行至子午山脉深处!
行至一处密林圆围之地,灰衣老头才撒开手来,转身对那少年道:
“就送你到这里了,倘若你真铁了心想知道过往,就自己寻找罢!”
言毕纵起身来,接连几个起落,便在密林中消失了踪影。
少年还道他诓骗自己,把自己仍在一处莫名之地,因冲他背影叫道:
“喂!臭老头你玩儿我啊!”
少年抬脚正欲追,陡然间只听身后传来水声,还有一声娇叱,道:
“谁?”
这声音清清泠泠,少年闻言一震,心道:哪里来的仙音,竟然如此动听?
思忖间挪动脚步,准备折返身来,寻那问话之人。脚步才踩于草地之上,摩挲出声响,那仙音之人似乎就已然听到响动,颤声道:
“停下!不许过来!”
大抵是太过心慌,那仙音微微有些颤抖,更显得那仙音缭绕似烟,飘润似清晓初露。少年听得心尖发木,傻呆呆愣在原地,哪里还能动弹半分?
恍惚间只听得身后“哗”的一声水响,接着是一阵衣物窸窸嗦嗦,半晌过后,绝了声息。少年心道不妙,急忙回身跑向前方,跑出数十步开外,却只见一汪潭水,但见碧波微荡,潭边大石上还残留着一滩水渍,而伊人——却已不见芳踪!
少年怔忡了半刻,心道:方才我莫非是在做梦么?低头看了一眼那滩残渍,却又是绝对真实的存在,不由得绕着碧潭寻了一圈,又在林中穿行了半日,想寻找那仙音之人去了何方。可是,直到日落西山,月上树梢,除了来回兜圈之外,别无所获。
少年心道:今儿怕不是邪了门儿么?怎么每次走了一圈,都会回到原地?看来这林子定有古怪,少年走了半晌,不得出口,索性走向潭边,准备脱了衣服好好洗个澡。一身光溜溜的正要下水,脚趾还没碰到水面,树林里却传来一声娇叱:
“不许动!”
但觉耳侧剑光一闪,有个冰凉的东西架在了少年脖子上。
“乖乖,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苦笑着,喃喃自语,心道: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我脱光了才来?被人看光了不说,还要以这种姿态被剑抵住。
那声音又厉声道:
“穿上衣服,跟我走!”
少年舒了一口气,心道:总算可以穿衣服了,幸好只被一个人看到,还是个女剑客,而且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吧?!
从地上抓起衣物胡乱裹好身子,少良转过身来,只见相隔一剑之地,对面是个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黄衫女子。少年心中一动,忖道:对了,这位姐姐说不定认识方才那位仙子姐姐!喜极之下,张口就问:
“这位大姐,请问你认不认得方才在这里头沐浴的那位姑娘?”
黄衫女子大惊,反过来厉声怒道:
“你、你居然还偷看了七妹……你这淫贼!”
仿佛又突然想到了甚么要事一般,不迭追问,道:
“当时你有没有进潭?!”
少年见她神情不似寻常的紧张,有些怕她用力不均划开自己脖子,忙澄清道:
“没有!没有!我站在那——里,”他拉了长长一个尾音,手也跟着指向远方,示意自己当时的确离了很远,续道:“我在那里动都没动,回过头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只是最开始听到了仙子姐姐的声音而已。”
黄衣女子大大松了口气,收回宝剑,随手点了少年全身几个大穴,方道:
“那就好,算你走运。走罢!”
“去哪里?”少年摸着好不容易脱离危险的脖子。
“少废话,天色不早了,要不是你兜圈子兜那么久,本姑娘早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那黄衫女子冷哼一声,心忖:不过话说回来,这蓝衫少年样子虽然有些傻傻的,轻功确实不弱,要不然方才从那少年在林中兜圈开始,便怎么追都追不上,若不是她突然返回潭边准备沐浴,她是根本别想捉住她衣角的——真没见过有人在这么密的树林里还能跑那么快。
两人行走了半炷香时光,便到达了一处草庐前头,那黄衫女子拎着少年的衣襟,一把扯她进了屋,高声道:
“大娘,人带来了!”
屋子中央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眉眼弯弯冲着少年笑着,吟吟然问道:
“这位小姑娘,年纪这么轻,却如此精通奇门遁法,真是人不可貌相。”
蓝衫少年搔着头,一脸莫名,反问道:
“咦?什么门什么遁?我不晓得。”
妇人和黄衫女子皆是一惊——这片林子被她们布下天罗大阵,别说是人,连鸟都飞不进来,这个少年什么时候进入阵内,她们竟丝毫未曾察觉,若非七儿回来告知,她们绝不能知晓。这少年进入之时,并未触动阵内机关,分明是个中高手,此刻却又为何否认?
她们正惊疑不定间,那少年却终于恍然大悟,道:
“哦!原来是你们做了手脚!怪不得我老是兜圈子,怎么也走不出去!”
妇人闻言望向黄衫女子,少女点头,意为佐证。少年看着两人神色,便猜出她们所疑何事,因哈哈一笑,道:
“我并非有意闯入您们贵地,只是那老酒鬼诓骗我来的!”
低头又咕哝道:
“那臭老头居然把我扔下就走了,真不够意思!”
妇人听闻这番话,神色便是一松,低低苦笑起来,颇有些无奈。
那黄衫女子却愤然道:
“好个巫之诲!那老头太过份啦!自从上次替神医传来消息之后,便时常闯入咱们阵内——远的就不说了,这次居然丢了个外人进来,真真气死我念四也!”
言毕玉指一抬,指着少年问道:
“大娘,这家伙该怎么办?”
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把少年当作个大麻烦看待,少年自然有些不高兴,因反驳道:
“这位大姐,难道我想来吗?!是那老头说的,若是我想找回以前的记忆,就得在这里找!”
妇人闻言一震,豁然抬起头来,望向那蓝衫少年,只见她修眉入鬓,峨鼻高挺,于邵丽间带着七分英挺,同那人竟然有些神似!不禁心道:难道这孩子竟是她的孩儿么!怪不得……怪不得那巫之诲竟将她带来此地!我素来知晓巫之诲虽然颇有些肆意胡为,但素来是有轻重之分的,这次他贸然带人入阵,难道是因为——这孩子的身世……与我们虞氏一族有关么?!
少年见妇人盯着自己的脸,眼神迷离的样子,心下奇怪,忖道:这家人住在这荒山野岭,而且全是丰神美丽的女子,那黄衫女子说话虽凶,杏眼樱唇的娇俏模样却不会让人害怕;那中年美妇体态婀娜,面如白玉,星眸溢彩,怎一个美字了得;还有……那位不曾谋面,却已为之仙音倾倒的仙子姐姐……恐怕也定然是她们一家人无疑!
少年微一思忖,心中便是一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撞入仙人府上,陡然间记起自己忘了打探仙子姐姐下落,因张嘴正要发问,那妇人却恢复了神色,摆摆手道:
“念四,先安置她去柴房歇息吧。可巧后面菜地要复犁,有她在你就省事了。”
那黄衫女子听闻大娘要将外人留下,原本有些不悦,待得听到后头,想起有人帮忙农活,不禁笑逐颜开,拎着少年就往后头柴房跑。
蓝衫少年张嘴“啊”了一声,却没了问话的机会,连着数日,被那名唤念四的姐姐指使,耕田犁地,无劳不作,好不辛苦。更为辛苦的,是后面几日都不见仙子姐姐出现,只是这么反复犁着田,而念四却总是很开心的模样,抱着野果边啃边指手画脚,一时道:
“喂,这里土块还没好啊,你认真点行不行?!”
一时又道:
“喂喂!都说了握犁的姿势不是那样,有你这么笨的人么?!怎么都学不会!”
如此累累,少年被她念得头直发晕。好不容易挨到田间平整了,念四姐姐也啃完了苹果,接着拍拍手站起来,提剑在手,唤少年过来,道:
“喂,中场休息休息罢。过来同我比剑。”
伸出手扔过一把宝剑给少年,少年下意识接在手中,心中无奈之至,心道:犁田之后又是比剑,有完没完了?!少年自然是极不情愿地抽出宝剑,出招亦是懒洋洋的,念四看了,面色便是不悦,愠道:
“喂,你给本姑娘打起精神来!再不认真点,小心姑娘我划花你的脸!”
少年哭笑不得,只好依照前几日的老办法,虚晃几招,假意输了。只要她假装输给念四,这位大小姐就会很开心,问什么答什么。这几日下来,少年已然打听得知念四一家人原来姓虞,据念四说,是因为她们虞氏族人天性淡泊,都不喜过问世事,历来都是隐居过活。她们一家原有九口人,只是因着多年前一次变故,除了大娘与七妹,就只剩她三人留居子午岭。少年探知那仙子姐姐原来是念四之妹,不禁欣喜之胜。
少年多番打探下来,发觉虞氏族人颇有异处,除了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更对诸多偏门异法亦有研究,比如这些日子不见仙颜的仙子姐姐,原来正在研究一门上古神术,名唤催魂引神咒,据说此法能将人催眠,问人甚么,那人便会如实答甚么,颇为神奇。
谈话间却听念四漫不经心道:
“今日七妹终于悟透了,大娘还在说,要让我领你过去,给七妹试试法,看看到底灵是不灵。”
少年闻言大喜,一起身跳将起来,狂喜道:
“那咱们还不快走!快!”
念四却不为所动,慢腾腾站起来,陡然对着少年鼻准一挥手,白色细粉笼在少年鼻尖,大半被她吸进了鼻腔,未几多时,只见少年身子渐渐瘫软,缓缓晕倒在地。
念四俯身确认她已昏厥,这才拖起少年的手臂,拖着她往另一侧草庐行去,一面自言自语,道:
“我自然会带你过去,不过——得先摆平你才行!不然,谁晓得你又会对七妹做什么无礼的事情!哼!”
自言自语间,已然拖着少年进了后方草庐,草庐中有人早已等待良久,见着念四拖着少年进得屋来,不禁哑然失笑,道:
“姐姐怎么将她迷昏了?如此倒要让我如何施咒呢?”
轻轻苦笑一声,又道:
“也罢,待我先施醒神咒。念四姐姐,劳烦您先行回避。”
念四依言出门,掩了房门,心中忖道:七妹真是越来越瘦,简直让人看不过眼了去,也罢,待我出结界打只熊回来,给七妹补补身子也好!
念四自去猎熊,草庐内里,少年阖着眼躺于榻上,朦胧之中,只听见一阵似呢喃般轻柔的梵音,费劲全身气力,方睁开一条眼缝来,恍惚中见到一个风姿清雅的白色人影,还来不及看清,复又昏睡过去。
“这影子……难道是仙子姐姐么?”
少年心中念头一闪,旋即,便被如潮的幻境淹没。
“告诉我,你是谁?”这般好听的声音,正在问着自己。
我是谁?
缓缓的,仿佛有些东西正在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少年迷失了神智。时光似乎停滞了一般,停住了行进的步伐,在一旁静静等待着少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