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忌面上神情方才变了变,现在却已又恢复了正常,道:“你认为我已无力再战?”
殷勤蓦然仰天大笑,笑声陡止,软剑已一寸寸离鞘:“武林有三绝,最绝是绝手,想不到今日竟会毁在我手上!”
云无忌淡淡道:“你既知我是谁,还敢站在这里说这些废话,倒也奇怪。”
殷勤冷笑道:“是么?我也知绝手神捕惊才绝艳,轻功暗器冠绝天下,只是你重伤之下,连立起来都有些困难,还能施展轻功么?”
云无忌笑了笑,道:“轻功是用来保命的,要杀人,应该用暗器,这不必站起来。”
殷勤格格笑道:“这话倒也不错,只是不知一双发抖的手,还能发出什么致命的暗器?”
云无忌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果然在发抖,他虽用尽力气,手背上筋脉也细蚓般突起,仍是止不住。殷勤悠然道:“你若方才不弹琴,现在也许还不会抖得如此厉害。但你却生怕南天三剑看出破绽,偏要强做镇定,现在……”他已不必再说下去。
云无忌仍是看着自己的手,道:“你以为我抚琴是为了怕南天三剑看破?”
殷勤笑道:“当然也是为了骗我。你岂非一早就发现我藏在那里了?”
云无忌忽笑了笑,道:“我既早知你藏在那里,自然就该有对付你的法子。”
殷勤收起了笑容,阴冷地道:“本来也许是的。但你遇到的是南天三剑,没有人能在南天三剑这合力一击之下还可分心的。”
云无忌道:“你为何不试试?”
殷勤手腕一抖,软剑迎风抖得笔直,但他眼神里却也不免有一丝犹豫,嘴里却道:“不必再拖延时间了。我也听说绝手神捕轻功暗器均是一流,内功却是第九流的,便再拖上一两个时辰,也休想恢复如初!”
云无忌悠然道:“不错。但我不必恢复如初,只要恢复个两三分,便足可取你性命了。”
殷勤怔了怔,冷笑道:“你想唬我?依绝手神捕的脾气,若能出手,岂容我说这么多话?”
云无忌笑笑道:“你方才也说了,我岂不是在拖延时间?”
殷勤怔了片刻,面色已渐渐变了,道:“你说得倒像真的一样,只可惜我不会信!”
云无忌笑道:“你早已信了,否则又怎会拖延至今还不出手?”殷勤手一紧,云无忌已悠然续道,“你实在是个精细人,只可惜精细过了头,就是多疑了。你若不是如此多疑,方才一上来便出手,我只怕已死在你剑下,只可惜这大好的机会,如今你已错过了。”
殷勤面色大变,勉强道:“我不信你已可恢复功力。”
云无忌道:“我方才已说过了,要杀你,根本不必。”他目中寒光大盛,冷如剑锋,殷勤竟不由自主地一阵心寒,虽想说话,怎奈竟说不出来。
云无忌淡淡道:“你既不肯再为我办事,我也不必再留着你了。”
殷勤面色大变,握剑的手青筋暴突,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探入了腰间。云无忌斜睨着他,淡淡道:“我倒忘了,你还有杀手,是什么?江南么?”
江南二字出口,殷勤面色又是大变,失声道:“你,你怎知道—”要知江南被盗,蜀中唐家守口如瓶,江湖中人自然无人知晓,却不知云无忌如何能一口说破。
云无忌却反而眯起了眼睛,神色之间居然有几分向往:“软游丝已经见识过了,江南却是神交久矣……”突然睁开眼睛盯着殷勤,“久闻江南妙绝天下,能得目睹,三生有幸,请出手!”
殷勤眼珠滴溜乱转,手在腰间,慢慢向外提了几分。云无忌目光紧盯着他,道:“左手施放?恐怕难尽其力吧。”
殷勤怔了一怔:“什么—”云无忌已道:“你惯用右手,左手施放江南难尽其妙,未免可惜了。”
殷勤的确是惯用右手,听了这话,几乎本能地就要换用右手,突然又止住,冷笑道:“你想趁我换手之机出手?”左手提起,指间握了一个小小扁筒,金光闪烁,夺人眼目。
云无忌一见这小小金筒,眼睛突然发了亮,竟好似守财奴见了金元宝一般,绝无半丝惧意,倒是一派兴奋。殷勤见他这副模样,手指按在机括之上,竟不敢压下去。江南虽是盛名,却因只制做了三套,数十年来无人在江湖上用过,殷勤对其威力也是只有耳闻,毕竟不曾真正见识过;而云无忌的暗器名头近几年已凌于唐门子弟之上,江南出手究竟如何,殷勤实无把握,不过他却能肯定一件事,便是他若不能一举击毙云无忌,云无忌便绝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殷勤只觉一阵阵的心寒,后背上已渗出冷汗来。他目光乱闪,上下扫视云无忌。云无忌盘膝坐在地上,衣裳下摆已被身下雪水浸湿,他现在双手已稳定,平平覆在琴弦之上,但一双薄底靴却被雪水渗透了。殷勤心念电闪:云无忌盘膝而坐已久,双腿不免僵冷,伤重之下,轻功也必定大打折扣……
寒光陡然一闪,殷勤手中长剑电射云无忌,江南已由左手交到右手……
长剑在雪光下折射出一道乌光,却有一点银光与这乌光交错而过,去势竟比乌光更疾。殷勤右手食指已按在江南的机括之上,却再也无力按下去——一根寸长银针直钉入他眉心,一点鲜血沿着眉间徐徐滑下。殷勤两眼仍瞪得很大,缓缓向后仰倒在雪地上,双眼却向着天,仿佛至死也不能原谅自己居然真的将江南换了手。
云无忌微吁了口气,身子突又一僵。只听小桥下有人银铃般拍手笑道:“绝手神捕果然名不虚传!”一个红衣少女自小桥下燕子般掠了出来,眼波流动,娇笑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不只能用暗器杀人,还能用嘴杀人的。”
云无忌手上琴已有一根弦柱弹开,暗器正是自里面打出来的。但他现在手却抖得更厉害,一看见这红衣少女,面上也露出了苦笑。红衣少女掠到殷勤尸身旁,掰开他紧攥的手指将那小小扁筒取了出来,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今天真是赚到了,想不到殷勤居然就是唐骏!”转身走到云无忌身边,笑道:“难怪我在你屋子里拨弄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原来这机括紧得很,是么?你重伤之余,手上力量也不足,其实殷勤只要不将江南换手,随便施放出来便能杀你,是么?你杀他已用尽了全力,现在已无力再发暗器了,是么?”她叽叽喳喳如鸟儿一般,苹果般的脸上更是一派天真之色,但云无忌听了她这三个“是么”,却已从头凉到了脚,苦笑道:“红亭,怎么是你?”
殷红亭嫣然一笑,偎到他身边,道:“怎么,你看见我不开心?”云无忌苦笑道:“开心,开心极了。”
殷红亭格格笑道:“我不信。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开心的样子。”忽嘟起了小嘴,道,“我知道,你就喜欢雪亭。你喜欢陪她,却不肯理我。”她越说偎得越紧,一只纤手已伸过去握着云无忌的手,柔声道:“可现在雪亭在哪里?她可知道你受了伤?”
云无忌苦笑道:“她是你姊姊,你好歹总得叫声姊姊吧?”
殷红亭眼波陡然一寒,随即笑道:“她自然是我姊姊,而且还是我的好姊姊,否则怎会什么都要跟我抢。不但跟我抢爹,还要抢你。”
云无忌叹道:“是她跟你抢,还是你跟她抢?”
殷红亭冷笑道:“原本是我先认得你的。”她声音阴冷,面上笑容却仍如婴儿一般甜蜜,“她凭什么跟我抢,不就仗着她那张脸么?”她忽转过身来面对着云无忌,柔声道,“你瞧瞧,我现在难道不比她美?”金色的阳光映在她脸上,果然是国色天香,娇美无伦。
云无忌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只可惜……”
殷红亭嫣然道:“可惜什么?”
云无忌道:“可惜是假的。”
啪一声云无忌脸上已挨了一耳光,颊上顿时浮起五根指印,唇角也挂下了血丝,但他面上神色却丝毫不变。殷红亭瞪着他,片刻忽又笑了,道:“真是没办法。你这人又冷、又傲、又尖刻,对我又不好,但我却偏偏还要喜欢你。”她说着,一双纤手已抚上云无忌脸颊,忽然出指如风,点了他六处穴道,轻轻拍拍掌,一乘小轿已自林中抬出。殷红亭扶着他上了轿子,偎在他身边,柔声道:“我若让你现在死了,岂非太对不住自己?”
云无忌道:“你想怎样?”
殷红亭又笑了,居然凑上来在他唇上吻了吻,一字字道:“我要留着你慢慢的享受。”这句话一字字的说出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云无忌却居然又笑了,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能在牡丹花下慢慢的死,滋味想必就更妙了。”
殷红亭瞧着他,眼中也发了光,娇笑道:“你这人真是有趣得紧,平日里连个笑脸也不肯给我,现在快要死了,却笑得这么可爱,我倒真有点舍不得。”
云无忌也在笑,悠然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否则怎会紧跟在南天三剑之后来救我?”
殷红亭冷笑道:“你怎知我是来救你?说不定是来杀你的。”
云无忌笑了一笑,道:“你若要杀我,不必说这许多话。”
殷红亭冷笑道:“这只因我不怕你拖延时间,我可不是殷勤!”
云无忌仍是淡淡笑道:“我不必,因为你现在舍不得杀我。”
殷红亭倒笑了起来道:“怎见得我舍不得?”
云无忌闭起眼睛,缓缓道:“其实我已见过你许多次,那一晚粉墨阁中的蒙面人是你,那小客栈中的老板娘也是你,所以你才会说你认得我在雪亭之先。”他微笑着睁开眼睛瞧着脸色已发白的殷红亭,道,“你千方百计为我提供线索,现在又怎舍得杀我?”
殷红亭面上笑容又消失了,道:“你早知道是我?”
云无忌点头微笑道:“你的易容功夫果然到家,只可惜有一样东西,你偏偏忘记了。”
殷红亭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道:“忘记了什么?”
云无忌笑道:“忘记了你的味道是变不了的。”他忽然低下头来,在殷红亭头发上深吸了口气,道,“好香。就是这香味,你忘记了也变一变。”
殷红亭呆了半天,才笑了,道:“没想到,你连我的味道也记住了。这至少说明,你对我还是注意的,是么?”
云无忌道:“不错。即便是一朵假花,若做得漂亮,我也会多看两眼。”
殷红亭这次反而不生气了,悠然道:“不管怎样,我这朵假花总比那朵真花香,是不是?”她的手自云无忌脸上滑进他衣襟里去,笑道,“那你说,我为什么舍不得杀你?”她的手指灵巧地在他胸前至小腹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上滑过。云无忌眼角肌肉已因疼痛不住跳动,呼吸却急促起来。这看来又甜蜜又天真的女孩子,一双手上竟似有种奇异的魔力。但他的神情仍很平静,缓缓道:“这理由可能有两个:一个是你父亲已被费孔方控制,你想帮他摆脱费孔方,或者也可说,要摆脱铁血门;另一个理由么,就和这第一个颇有不同了……”
殷红亭还在微笑,但目光已锋利如刀,道:“说下去。”
云无忌叹了口气,道:“若要我说下去,你是不是先把手拿开?”
殷红亭笑道:“你怕我?风流成性的绝手神捕,居然也怕一个女孩子?”她虽这么说,手还是移开了,只因她也实在好奇云无忌还能说出什么。她雪白纤长的手掌自他衣襟里滑出来,指尖上已染满鲜血。殷红亭瞧了瞧自己的手,目光陡然炽热了起来,轻笑道:“看来你的确伤得不轻,我似乎用不着点你的穴道。”
云无忌并没有接话,只接下去道:“另一个理由,就是你要破坏你父亲的计划,你不愿看他成功!”
殷红亭面容僵硬,咬牙道:“我为何不愿看他成功?”
云无忌看着她,缓缓道:“因为他看重你伯母更胜于你母亲!”
这句话如同钉子一字字钉在殷红亭脸上,令她面上肌肉僵硬如死,也一字字道:“何以见得?”
云无忌叹了口气:“如若他真爱你母亲,不会将亡妻旧日所居遗弃蒙尘,更不会将那里做为实验之地。如若他真爱你母亲,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女冷淡,偏偏去宠爱你的堂兄姊们。”
殷红亭咬牙道:“你错了!他只爱雪亭,只因雪亭长得最像吴月君!至于殷珉,他根本不想看见他,因为他长得最像我大伯!”
云无忌目光忽然一闪,神色却不变,道:“吴月君?是你伯母的闺名罢?”
殷红亭冷笑道:“不错,正是那贱人的名字!听说她本来是该嫁给他的,却因我大伯继承了山庄庄主之位就变了心,可笑他仍一味沉迷于她,我母亲为他生了三个儿女,他却从未正眼看过我母亲,直到她抑郁而亡,他也全不动心。你可知粉墨阁是什么地方,他又是在做什么事?”她口口声声“他”字不绝,根本不再以“父亲”相称。
云无忌沉吟道:“粉墨阁?听这个名字,倒似是天巧山庄专为研究易容之术的所在。”
殷红亭目中闪过一丝寒光:“不错!天巧山庄世代精于易容,但普通易容不过□□红朱,纵然能做到水洗不去,也终是一张假脸。我母亲居住在那里,只因为她想把自己的脸变成吴月君的样子,不是易容,而是脱胎换骨!”
云无忌终于动容:“脱胎换骨?难道是—”
殷红亭冷笑道:“不错!其实我母亲家中世代行医,我外祖医术尤其高明,曾为天生耳鼻残缺的病人做出假鼻假耳,足可乱真……”
云无忌喃喃道:“令慈便是因此受了启发,想要将自己的脸改易面目……”
殷红亭森然道:“不错!所以这件事本是我母亲想出来的,后来被他发现,他竟想用此法将自己的脸变得与我伯父完全一样……”她尖声长笑,“你说好不好笑?这两人若是都成功了,天巧山庄便有两对一模一样的夫妻,那该多有趣?”
云无忌仿佛没听到她的尖笑:“但你母亲却没有成功,是么?”
殷红亭笑声陡止,恨恨道:“不错,我母亲没有成功,可是他却成功了!不但成功,还与费孔方联手夺了这庄主之位!”
云无忌仿佛是累了,慢慢将头靠在轿边,缓缓道:“费孔方之所以要扶持你父亲,想必是为了这脱胎换骨之法了?”
殷红亭皱了皱眉:“其实我大伯的手艺更高一筹。虽然这件事本是他先做的,但他总是胜不过我大伯,”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也难怪吴月君当年不肯嫁他。”
云无忌眼睛望着轿顶,道:“但费孔方却还是选了你父亲来扶持,想必是你大伯不肯听话。”
殷红亭眼中也禁不住露出一丝钦佩之色:“你果然是聪明人。费孔方弄了一堆孩子来实验,我大伯大约是不肯,所以到底遭了毒手。”
云无忌道:“但这实验到现在也未成功?”
殷红亭冷笑道:“若成功了,费孔方怕也早除了他!”
云无忌沉吟道:“你父亲自己成功了,为何在别人身上实验却不成功?”
殷红亭冷笑道:“你可知他是如何成功的?他是将我大伯的脸整个取了下来代替了他自己的脸!倘若我母亲当年能用这种法子,说不定也早就成功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饶是云无忌素来无所畏惧,却也不禁打了个冷战:“你怎知道?”
殷红亭森然一笑:“你知不知道,我母亲临终之时面目已然不辨,处处浮肿溃烂,五官移位。他也一样,倘若不是剥下了我大伯的面皮,现在如何会有这张能见人的脸?”
云无忌缓缓道:“就如那些死去的孩童一般?”
殷红亭不在意地道:“不错。他实验了几十个孩子,却只有小螺和丑儿成功,其他孩子统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