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天女宫,那种厌倦与无奈又紧紧地缠住了我。
呵,暗无天日的生活又回来了。
早该知道的,从我救出缕香等人的那一刻起;从我离开华山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在我离开西域圣殿的那一刻起,我就该知道:我是逃不掉的。
圣姑不是说过吗?生是西域圣殿的人,死也得是西域圣殿的鬼。
细细算来,我离开圣殿不过短短几个月。只是这几个月的生活,仿佛已是一辈子。
的确,华山上那段快乐的日子,已够我回味一辈子了。
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暗杀暗算,没有笑里藏刀,不用时刻提防,轻松而自在,亲切而友爱……这种日子,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我跟沈晋约定的明年中秋之约,不过是在安慰他罢了。
一旦回到西域圣殿,要想再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西域圣殿的女子是永远不能回头的。一旦回头,则意味着背叛。
江湖上对于背叛的人,向来是不齿的。不管哪门哪派,对本门背叛的人绝不会手软,更何况,我所面对的是西域圣殿呢。
很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了沈晋。今生能嫁他为妻,哪怕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也终生无憾了。
沈晋,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像他那样好的人,是不该被我拖累的。
他是江湖上人人称颂的“白衣侠士”,他是华山派的骄傲。他那样正直的一个人,怎能与我这个“妖女”在一起,放弃他一生的大好前途,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那样单纯的人,我怎么忍心将他那么简单的生活搅得如此复杂。那日听他一声声地问我,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我已羞愧难当。如果不是遇到我,他何须如此痛苦!
我如果真的跟他在一起,他势必会遭到名门正派与西域圣殿的两面夹击,每日过着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怎么能够忍心?
我与他定下一年之约,只是不希望他太过难过。他与我刚刚新婚,他才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我,突遇变故难免会大受打击,不管是丧失理智,心灰意冷还是自暴自弃都不是我希望见到的。一年的时间,足够他想明白很多事情,他对我的感情也必然会逐渐变得理智。那时,即使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即便我有所不测,他也该做好了思想准备,不会太难以接受。何况,还有他的小师妹在身边,他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轻叹一口气,我推开房门,向皓月在天女宫的住处走去。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我走之前的样子。隐隐约约,我似乎还听到皓月那淡淡的咳嗽声。
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预示着主人已经离开。
还记得在这间屋子里,皓月对我说:“我虽然没有能力助你脱离圣殿,但让你下山做一段时间的正常人,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皓月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日听到无涯对我说起皓月被软禁之时,我又是吃惊又是担心,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西域。可是无涯已经相当激动了,如果我再头脑发热,怎么可能救出皓月。我给无涯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让自己冷静。那么多蹊跷的事情,我必须好好理一理。
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快三慢三地敲了六下门。
“是剑秀吗?你进来吧!”我淡淡说道。
“是我。”门外女子朗声应道,推门走了进来。
月光下,来人眉清目秀,炯炯有神的双眼透露出些许干练。
“我走之后十面观音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圣姑为何突然想起封她为圣女了?”
人人都说我凝露防不胜防,却不知我若无完全准备,光凭我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是根本防不住别人的。
剑秀是我安插在十面观音阵中专门监视十面的。
十面,之前只是一名小小的组阵弟子,就连圣姑也从来未曾注意过她。最近几年突然窜了出来,变得如此厉害,叫我怎能不起疑心?
剑秀应道:“那日圣姑来天女宫检阅天女阵的训练,不想训练途中出了一点意外。”
我微微一怔:“什么意外?”
“凌霄阵主与幻花阵主相互攻击时,被幻花阵主偷袭成功,凌霄阵主慌忙用她的‘千里白练’回击,不料却被幻花阵主一把挥开,那‘千里白练’立刻改变了方向直指圣姑。当时情况很危急,十面阵主连忙用她的银丝雪尘将白练卷了回来,保护了圣姑。”
“凌霄差点误伤圣姑,圣姑一定很生气。”
圣姑对于凌霄一向有很重的心结。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凌霄的杀母仇人。当初是因为云霄在西域圣殿有较好的人缘,如果杀了她还要杀她的女儿,有可能会引起大家的不满,便是皓月也肯定会出面干涉,所以圣姑才留下了凌霄。一来,可以堵住大家的嘴;二来,她也多了一个可以牵制皓月的人。可是她虽然留下了凌霄,对凌霄总是不得不防的。好在凌霄自从归顺圣姑以后,总是低调行事,并未做过一件错事,所以才安然无恙到现在。如今出了这等事,只怕圣姑又要起疑心了。
剑秀应道:“阵主说的是,当时圣姑的脸色相当难看。幸好少主人也在场,少主人说练武时失手乃是常事,劝圣姑不要怪罪。圣姑看看凌霄阵主,又看看少主人,终于没有再怪罪凌霄,只是从此以后就对十面阵主亲近了很多。没过多久,就封了十面阵主为圣女。”
我点点头,圣姑此举分明是有意用十面来打压凌霄。我问:“之后呢,圣姑为什么要闭关,少主人又为什么被软禁?”
剑秀摇头:“这件事情奴婢也不很清楚,只是有一天圣女忽然很严肃地去找圣姑,两人在房间里面谈论了很久。然后她们叫我进去。我一进去,发现圣姑的脸色相当难看,圣姑要我立刻去把凌霄阵主叫来。我猜是圣女说了凌霄阵主什么话,所以圣姑才会如此生气。当下不敢耽误,立刻去找凌霄阵主。凌霄阵主一听是圣姑传招,也知道不好,立即吩咐了手下人通知少主人,然后才跟我去见圣姑。”
我点头,凌霄如此聪明必然已经猜到了几分,找皓月是希望皓月能帮她说上几句话。
剑秀继续说道:“凌霄阵主一进去,圣姑就开始大发脾气,我们在外面待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后来少主人也赶来了,进去说了好久,之后似乎还有东西被摔坏的声音,然后里面就一片安静了。过了好半天,少主人和凌霄阵主一起走了出来,两个人的脸色都相当难看。圣女没有出来,我也不敢走,在外面又等了好半天,圣女才出来,那时候她的手里就有了圣姑的命令:圣姑要闭关修炼,西域圣殿暂时由圣女代为管理。”
“之后呢?”
剑秀道:“圣女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少主人,请少主人暂时离开天女宫回梅园居住。然后将凌霄阵主也禁足了。第二天,听无涯姐姐来禀告说是少主人的身体不好了,圣女立刻去梅园看少主人。我当时也在场,少主人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神情很是激动。想来当时他为了救凌霄阵主忤逆了圣姑,觉得非常内疚。圣女看了一会,就说少主人这样的情形传出去不好,所以将梅园列为禁区,其他人一概不许进入。”
我冷笑,好一个“一箭数雕”!
十面借圣姑对凌霄的疑心,对凌霄下手;又借皓月对凌霄的袒护之心打击圣姑;如今圣姑一气之下闭关,她又轻而易举地将凌霄与皓月禁住,诺大一个西域圣殿几乎没有人可以与她抗衡。便是还有个幻花,迫于她圣女的身份也不敢与她正面为敌。
哼,果然好谋略啊!
我冷冷问道:“那个人,还有没有再来找圣女?”
剑秀摇头:“那个人已经好久没来了。”
当十面的武功突然提升了不少时,我就怀疑有人在暗中指点她。叫剑秀去打听,果然发现有个黑衣蒙面人经常在晚上教十面练武。那人轻功相当好,人也特别机灵。我几次想跟踪他,也都被他甩掉了。虽然觉得事情可疑,可我也发现那黑衣人似乎并不想伤我。后来皓月一来,我也就没有太在意这件事。现在想来,我实在是太过大意了。那人当时不伤我,只是害怕打草惊蛇吧!
如今十面变得如此厉害,会不会都是受那个黑衣蒙面人的授意?那个蒙面人的目的显然是整个西域圣殿。他潜藏在幕后策划这一切,叫人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已是深夜,我却不能休息。有一个人,我是不得不去拜访的。
薄雾缭绕,落木萧萧,天女宫的最深处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我施展轻功悄悄潜入林丛中。透过林木,依稀可见薄雾中有立着一座静悄悄的小殿堂。
殿堂四周一片空旷,地上白雪未化,与清冷的月光遥遥呼应,分外清冷。清冷之中却又透出点点孤傲高绝的意味,像极了它的主人,那个向来行事低调,却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女子。
寒风吹过,殿堂四周隐隐有雪白的纺纱在轻舞飞扬。带着几许神秘,几许……诡异。
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四周并没有人看守,我飞出树丛向大殿扑去。
人还未到大殿,忽然有千百条雪白的纺纱向我凌空卷来。我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白纱铺天盖地的罩下,并在空中纵横交织,左右穿梭。眨眼间就在雪地上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布阵。白纱与白雪颜色极其相近,若不仔细察看,一时还无法察觉。可我是知道这个布阵的凶险。一个不小,这些看似无害的雪纱会紧紧地缠紧人的脖子,将人活活勒死。
这个阵全部由白纱组成,雪白的纺纱凌空飞舞,长贯九霄,煞是好看,可一旦交织成了这个样子就不太好玩了。因为它的名字叫做——凌霄阵。
我已经极其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触到了机关。
眼见白纱从四面八方飞来,我慌忙飞身躲避。一边躲一边察看该阵的布置,脑子里飞快地寻思破阵的方法。几个飞身之后,我大概已经掌握了该阵的布置。正想劈手破阵,那些白纱忽然像长了眼睛一样缩回了大殿。
雪地上瞬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仿佛刚才的凶险只是我的幻觉。
殿中忽然亮起了灯光,清冷的声音由殿中清晰地传来:“是七妹回来了?进来吧!”
晕黄的灯光下,凌霄纤细的身躯犹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烟。仍然是一身素衣打扮,云鬓高悬,冷若冰霜的脸上不带半点人间气息。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刚到。”我缓缓坐下,折腾了一天,我也有些倦了。
她注意到我的疲倦,给我倒了一杯清茶。
茶是热的,带着淡淡的清香,香气萦绕沁人心脾,很是舒服。我细心地捧着清茶,轻轻抿了一口,甘甜醇厚,回味无穷。不由脱口称赞:“好茶!”
凌霄看我一眼淡淡说道:“这也是家母最喜爱的茶。”
我微微一怔,印象中,这还是凌霄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云霄。
凌霄似有感慨:“母亲向来温和大气,对任何人都很友善,不想却落得这般下场。”
我轻轻叹息,云霄的事情,我听说了很多。她的清丽婉约,她的友善温和,她的聪慧能干。即使是与西域圣殿最杰出最引人注目的雪琴面前,她也并不逊色。在她因背叛而被处死的今天,她的故事仍然在西域圣殿广为流传。我曾在秋叶阁看过她的生平简介,她的一生也算得上是个传奇。
我轻轻安慰道:“死者已矣,姐姐节哀。”
凌霄垂下眼帘,修长的睫毛下眼睛有些暗淡:“可是……她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她不用明说,我也明白她说的是谁。
“那一天,在大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来此的目的。
剑秀一直站在殿外,并不清楚殿内的事情。我对圣姑的闭关,仍然有些犯疑。西域圣殿是圣姑毕生的心血,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将之交给十面来管理。圣姑做事向来严谨,凭我对圣姑的了解,若无十分把握,她是不会轻易采取行动的。就算她要训练十面,让其独当一面完全发挥,在给她一定权利的同时,她也必然会用某些东西来牵制十面,绝对不可能让十面如此逍遥放肆,毫无顾忌。
凌霄微微蹙眉:“你知道‘天山苍鹰’的事情吗?”
我点头:“知道。我还见过‘天山苍鹰’中的弟弟宋雄。”
“天山苍鹰”两兄弟原来一直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山谷里面。有一天,其中的哥哥宋英忽然跑到圣殿去求圣姑,说是想娶圣殿中一位名叫“萧儿”的女子。圣殿中的女子轻易是不会下山的,就算是要下山也必须得到圣姑的首肯。而圣姑从来就没有同意过叫“萧儿”的女子下山,并且西域圣殿里面也并没有人叫做“萧儿”。圣姑认为是宋英搞错了,叫人把他轰了出去。后来宋英莫名其妙地死了,圣姑也就没有再追究这件事情。
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跟凌霄有什么关系。
凌霄冷笑:“十面告诉圣姑,说我就是那个‘萧儿’。”
什么?
我微微吃惊,那怎么可能。凌霄一向清高,宋英虽是不错,却未必能入得了凌霄的眼;何况凌霄一直在守孝,又怎么可能会跑去与宋英私会。
凌霄见我惊讶,并不觉得意外,只悲哀地笑道:“你也不相信是吗?可是圣姑相信了。因为宋英是被勒死的,而‘萧’与‘霄’同音。”
“可是……可是你并没有机会下山啊?”
凌霄淡淡说道:“在梅园有一个秘密的地道,通过那个地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知道这个密道的人只有皓月叔叔、雪琴阿姨与我母亲。圣姑认为是我母亲告诉了我这个秘密,所以我是从那条地道下的山。”
“这……”从表面上看,似乎也说的过去。
凌霄冷笑:“可是我如果真的能够下山,我为什么不逃走?你可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点了点头。
凌霄说的不错,如果说西域圣殿里有谁可以逃过西域圣殿的追杀,那个人一定是凌霄。因为凌霄的父亲名叫萧南天,萧南天曾经是名震江湖的“南天剑”,此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他还是西域圣殿的死对头——断情岛的三岛主。
断情岛是浩星寄云一手建立的,一直以来断情岛就是西域圣殿的克星。当年如果不是断情岛的阻挠,西域胜殿进军中原不会败得那样惨!浩星寄云拥有浩星人对武学研究的毕生心血——“断情剑”,浩星寄云死后“断情剑”就留在了断情岛几位岛主的手里。后来云霄在大理邂逅了萧南天,在知道萧南天的真实身份以后,圣姑让云霄嫁给萧南天,以求取回“断情剑”。云霄在与萧南天的周旋中,对其产生了好感,并且为其生下了一双儿女,那女儿便是今日的凌霄。因为这层关系,凌霄如果真的要逃走的话,完全可以去断情岛寻求保护。那时候,便是圣姑也拿她没有办法了。
“那么,此事是十面有意安排的了?可是照理说十面并不知道那条密道啊。”
凌霄冷笑:“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反正宋英是被人活活勒死的。宋英乃‘天山苍鹰’之一,一身硬气功堪称西域第一,能将他勒死的人江湖上并不多见。可是,他偏偏死在西域圣殿附近,而我最善长的‘千里白练’正好可以将他勒死。”
我心中有些疑惑:“不对啊,就算真是你做的,你真的要杀人灭口,也理当毁尸灭迹,为什么偏偏要留下宋英的尸体呢?”
凌霄头痛:“糟就糟在那宋英的尸体是他兄弟宋雄在悬崖下面找到的。所以,这个黑锅我是背定了。”
想起宋雄,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我在树林里与之打斗的那一幕,当时的宋雄似乎对天女阵有相当的了解,甚至还差点破了我的“七星阵”。那么,就是十面与宋雄串通一气,联手陷害了凌霄?似乎还有一点不对劲,到底是那里不对劲呢,我却又说不出来。
“后来圣姑就要处罚你?”
凌霄点头:“圣姑以为我想与外界沟通,想与断情岛取得联系,再加上十面在一边添油加醋,她就认定了我有二心,当场就想将我给掌毙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其实圣姑未必会相信十面的话,她这样做,恐怕只是想找个借口除去凌霄,斩草除根,免去后患吧!
“后来是皓月救了你?”我问。
凌霄全身猛然一震,脸色有些苍白。
我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啦?”
凌霄仿佛又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有些哆嗦地说道:“皓月叔叔……他……他为了救我,出手……出手打伤了圣姑……”
“什么?”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
皓月……他还是使出了那一招……
“那圣姑怎么样了?”我面无血色地问道。
凌霄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我……我当时怕极了……不敢细看……只……只知道圣姑吐了很多血……皓月叔叔想去察看她的伤势,被她赶了出去……我不敢再呆下去,跟着皓月叔叔回了天女宫……当时,大殿就只剩下十面一个人……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我吓呆了。
我知道皓月为了救凌霄肯定忤逆了圣姑,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使出那一招……
他终于使出了那一招……
难怪他会病的如此严重,他一定后悔死了……
当时的情况一定很危急,不然他不会使用那一招……
他虽然不赞成圣姑的所作所为,可圣姑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此刻的他,一定是万分自责……
皓月,可怜的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