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青儿长到一十五岁,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他在越敏身边长大,名为奴仆,实则半个主子,好歹也是一人之下,几人之上。越敏虽也罚他,但总会手下留情,便是怒极用藤条抽打,也只是皮肉之伤,不比今日这顿门规,竟象要把骨头活活打断一样。而且上次青儿被越敏责罚,之后淋雨高烧,好了一些便骑马飞驰上山,尚未歇息又拜师练功,种种经历连在一起,早已身心皆疲,如今即使后面十几下二师兄留了情面,青儿却又羞又气又怒又痛,身子再也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周围的弟子面面相觑,都不料青儿如此孱弱,这般禁不得打。二师兄命人将青儿抬回去上药疗伤,这边与三师兄合计起来。虽说入门便受门规责罚是寒山派的规定,但却从未有过将人打晕的先例,二人忐忑不安,商量半天也没个主意,硬着头皮去禀告师傅。
师傅听了先是不语,半晌才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人人不都这么过的么?我看这文青不是我辈中人,在寒山必待不久长,此事便就此揭过,不必提了。问章对他极力维护,以后就将他诸般事宜都交给问章,你们都不必再管。”二人听师傅如此说了,心中稍安,忙忙派人将青儿挪到路问章所处的院子。
那院子虽不算大,倒也有三间小屋,一间路问章自住,一间是侍侯他的小弟子住,便将青儿放到第三间屋子里。
路问章正在屋内床上养伤,忽听得外面人声喧哗,心中纳闷,遣小弟子去看个究竟。那小弟子回来以后吞吞吐吐,知道路问章必不高兴,又怕路问章责怪,慢慢拣着和缓的口气说了。
路问章听了大惊,直蹦到床下问道:“不是昨日才拜师的么?不是十日之内才受门规的么?”他原想着等自己好了悄悄去求二师兄好对青儿枉开一面,却不曾想二师兄动作这么快,才一天的工夫已把青儿打了。
路问章急得猛往外跑,进到青儿的房间看他。只见青儿俯卧在床上,半侧着脸,身上盖着条薄薄的单子,尚在昏迷之中,动也不动。那张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呼吸好象都停了。路问章慢慢靠上前去,屏住气息,颤抖地伸出双手想去拉他身上的单子。谁知两手抖得不行,摸着单子却连拉开的劲都没有。旁边的小弟子从不曾见过路问章如此紧张,如此失态,赶忙上前帮忙,轻轻将青儿身上的单子揭开。
一看之下,路问章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尽管青儿身上已涂了厚厚一层药膏,可他身上的伤痕依然可见,让路问章的心缩成了一团。看着看着,眼泪竟慢慢流了下来。那小弟子知趣,悄悄退了出去,只剩下路问章一人对着昏迷中的青儿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青儿微微哼了一声,头也略微动了一动。路问章大喜,以为他可醒了,却不料青儿嘴唇微动,轻轻叫道:“大公子,大公子,你别赶我走,青儿再不敢了。”路问章听到此言,如头上打了个焦雷,僵在那里,眼泪也止住了。
他自从在树林中得遇青儿,便对青儿怀有莫名好感,为了能让师傅受青儿为徒,他甚至不惜受那去衣之责。这两日养伤不能动弹,他在心里一遍遍回忆与青儿的相遇、相处,每每念及青儿心中总有着说不出的欢喜,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已种下情根。他对青儿如此情怀,自然也盼着青儿如此对他,却没想到青儿重伤之下心心念念的却是什么“大公子”。原来自己对青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呢?
他回忆着与青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越想越是惊疑不安。他想那青儿容貌,想那青儿衣着,想那青儿谈吐。。。。。。越想越觉得心里象插了一把尖刀,翻绞不停。
想那路问章自被师傅收于门下,这十几年一直专心于武功,若不是这几年年纪大了,经常下山为师傅办事,他所见之人倒是着实不多,怎比得上青儿自幼跟在越敏身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那路问章想自己得遇青儿之时,青儿只眼珠幽幽一转,他便深陷其中。来寒山的路上他掏心掏肺,什么事都恨不得全告诉青儿,连自己的糗事都讲了出来,可惜青儿不会武功,否则他早把师傅赖以成名的寒山剑法倾囊传授了。可是青儿呢,表面上也是笑语彦彦,言谈甚欢,可说来说去都是江湖趣闻,关于自己的身世、来历半点都不曾透露,只恐怕姓名也是假的了,如今看这形势,他必是大户人家出身,为着什么缘故被赶了出来。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呢?
路问章想到此处,恨不能把青儿从床上揪起来,把他唤醒,让他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一切。
他自拜入寒山门下,一直颇为自傲,师傅器重,师兄弟佩服,师姐妹倾慕,大家对他无不象众星捧月一般,几曾何时受过如此对待?
他越想越失望,越想越伤心,一个站立不稳,重重地坐在青儿床边。
谁知他臀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这一坐之下正压在伤口上,疼得他又忙着站起来,真真成了坐立不安了。有心想走,又舍不得青儿,待要留下,又气青儿对自己不够坦白,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待得青儿醒转,已是第二日清晨了。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个陌生的房间,不是自己和其他小弟子们居住的大通铺了。身上虽然还疼,但似乎被人涂了药,勉强也可挪动几下。转过头,看见自己床前侧身伏着一人,头低垂着,看着好象五师兄路问章。五师兄?他好了吗?在这里守着自己吗?青儿的心一跳,有些甜意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轻轻推了推路问章,只一下路问章便睁开了眼,原来他在青儿床边守了一夜,实在支撑不住刚合了下眼。
好在青儿这一夜也并没怎么闹,只是偶尔喊疼,听得路问章心疼不已,又见青儿喃喃地叫“大公子”,可见那“大公子”在青儿心中的分量,心中又酸涩不已。
见青儿伸手推他,他猛地睁大眼睛,欣喜地叫道:“你醒了?可还有哪里疼?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些粥?还是先喝药?身上还好吗?我再给你涂次药吧。”他这一连串话说完,不见青儿回话,忙忙抬眼看他。只见青儿眼含笑意,慢慢说到:“你也都好了?”
路问章见青儿第一句话竟是关心自己,不知怎地心头竟然一酸,忙忙忍住,也不答话,只是细细端详青儿。
青儿也大大方方地让他看,同时也含笑看他。二人对视良久,一齐笑出声来。历经此劫,二人好象同了甘苦一般,感情又深了一层。
自有那小弟子端上一小碗薄粥,路问章看着青儿喝了。停了片刻,又喂青儿喝了药。给青儿擦了汗,扶他侧着卧好,路问章喏喏开口:“文师弟,你这顿打。。。。。。”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他话一出口,青儿便明白了,截口说道:“五师兄不必说了,既然是门规,青儿照领就是。”路问章听他如此说来,还怕他心中不平,忙道:“师兄他们是过分了一些,可是若不如此,坏了规矩无法服众。我知你委屈,他们下手也太狠了一些,你若心气难平,就打还我好了。”
青儿微微笑着:“我却打你做什么。”尽管脸色还有些苍白,他这一笑却委实动人,路问章挪不开眼睛,嘴里本想问他的来历的,又怕触动他的伤心痛处,忍了又忍,不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