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国公主与他周旋的大不耐烦,柳眉一挑,骂道:“别不识抬举!”洛尘软麻穴被制,只与她兜了两三个圈子,便已觉气力不济,只慢了一步,已被她攥住衣袖。正要将衣袖扯回来,萧国公主却已欺身而上,洛尘往后面急退,萧国公主美目流转,笑颜似花,手指轻轻在他胸口一点,洛尘被一股绵软的力道抵住,一个不妨,一跤跌进锦帐中。萧国公主凑上前来,伏在他胸口上,软玉温香抱满怀。
洛尘不敢伸手去推,颤声道:“你要怎样?”萧国公主柔声道:“今夜花好月圆,正是两情缱绻的好时候,你说不是吗?”洛尘只觉她身子如绵,软软的偎在怀里,一时间面红耳赤,却忽然夺手扯下萧国公主脸上面纱,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戴它干什么?”一语甫毕,不禁呆住,只见她肌肤如玉,尖尖一张瓜子脸儿,柳眉杏目,衬着丹朱一般艳丽的小小樱唇,直欲勾魂夺魄。但那玉脂一般的脸颊左右却各有一个淡红色的月牙形伤疤,虽说不算狰狞难看,却也叫她国色天香的玉颜有了小小的缺憾。他这才明白这位公主不以真面示人的因由,心里暗暗可惜:“难怪她不叫人跟她一桌吃饭,原来是怕人看见这两道疤痕。”
未及转神,萧国公主已勃然大怒,扬手掴了洛尘两记耳光。洛尘捂着脸默不作声,萧国公主将面纱抢过戴上,冷笑道:“你嫌我丑了么?”洛尘道:“不丑,别有风味。”萧国公主不觉莞尔,贴在他胸口上道:“果真不丑?”玉葱也似的手指却在洛尘衣襟上走动,片刻之间竟已将洛尘衣服解开,洛尘只惊的魂飞魄散,一把按住她的手道:“好公主,你饶过我罢!”
萧国公主“哧”地轻笑,玉腕微微一转却已挣脱开来,指尖似火,在洛尘□□的胸膛上游走不休。她幽幽地道:“你如此像他……可叫我如何饶过你呢?”洛尘愕然道:“像他?”萧国公主伸手抚上他微蹙的眉头,道:“这一举手这一抬足,可有哪一处不像呢?连蹙眉的样子都如此相像……”洛尘知她说的是师父,不禁苦笑,原来她把他当作了师父。萧国公主梦呓一般道:“当年你送我到回纥,听他们奏喜乐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你那时对那回纥老头道:‘你们对公主大不敬,竟然有人躺着吹笙。’我那时可有多喜欢你……”
洛尘心头微微明白了一些,原来这萧国公主竟曾远嫁回纥,且钟情于师父。他听她喃喃自语,也不便插嘴,只是闭上眼睛,轻轻叹息。萧国公主似已从回忆中醒来,见他如此,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小玉瓶,伸指一弹,从里面滚出两颗血红色的药丸来,柔声道:“好孩子,你吃下这颗药去,我便解了你的穴道如何?”
洛尘只觉一股奇香扑鼻,问道:“这是什么药?”萧国公主道:“你可听说过慎恤胶?这药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洛尘愣了一愣,摇头道:“没听说过。”萧国公主笑逐颜开,在洛尘脸上亲了一口,道:“可真是个乖孩子,连这药也没听过,可见平日里都是规规矩矩的。我问你,赵合德的故事你也没听过么?”洛尘伸手抹脸,竭力故作镇静,赵合德的故事他是曾听过的,隐隐知道那是汉代的宫廷秽事,便已明白那药的功用,暗地里脑中急转,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萧国公主捧住他脸,低语道:“这是助情花,你快吃了它。”洛尘撑起身子往后退却,摇头道:“我不吃……”这一下他再没有心思与她虚与委蛇,眼见她逼得近了,立时紧咬牙关,再不肯说话。萧国公主变色道:“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却听窗外有人“嗤”地一声,轻轻冷笑道:“好不要脸……”语声清脆,却是个女孩子。洛尘闻言不禁一惊,失口道:“李姑娘……”这一张嘴,萧国公主已将两颗药丸丢入他口中,伸手在他下巴上一拍,咕噜一声,竟已入喉下肚。
洛尘惊的目瞪口呆,半晌缓不过神来。那外面的女孩子却又在冷笑:“不知羞耻,好不知羞耻……”似乎愤怒到了极点,连声音都微微发起抖来。萧国公主抓起一只琉璃杯扔了出去,嘭地一声将雕花木格窗砸个大洞。窗外叮琅琅一阵脆响,琉璃杯被一剑击得粉粹。
有暗器破空而来的声音,眼前陡然数点金光,萧国公主微露惊诧之色,纤足起处,人已飘然转了一圈,衣衫裙角扬扬飘动,洒落一地繁花。她手上却持了一只木盘,盘后钉着六根金针,成梅花形状。显然是动了气,对窗外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丫头……竟敢来管我的闲事……”那女孩道:“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她一口气连骂十几个“不要脸”,语声泠泠,如珠玉落地。萧国公主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却转头对洛尘嫣然一笑,拍拍他脸颊,“好孩子,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修长的身形一掠,推窗而出。
那女孩子早已溜的远了,声音在夜风里遥遥飘来:“有本事就来追我啊……哼……我猜你也追不上。”萧国公主骂道:“可恶……想哄我上当……罢了,被你败了兴致,今日非要捉住你不可……”循声去追,霎时之间一红一黄两条人影已逾去数丈以外。
洛尘眼光直直望着帐顶,脑中轰鸣一片,周遭一切他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整个人都僵了去。这时猛然回神,只觉浑身火烫,五腑六脏好似滚入了沸水之中。胸中阵阵疼痛,不是因药力,却是为了那无以言谕的耻辱感,这耻辱令他痛彻心肺。
蓦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冲出门去,奔到后面马厩,挣扎着爬上去,打马往外便走。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失声惊呼:“站住……站住……这小子逃了……”,他扬着马鞭怒喝:“滚开……全部都滚……”背后是恼羞成怒的喝斥之声:“拦住他……混帐东西,还不去追……”
他此刻如被火焚,打了马飞驰而去,不多时竟已出了镇子,往一带荒郊野外奔去,他伏在马背上,双眼血红,几乎要□□焚身而死。昏昏噩噩中,也不辩方向,竟奔入一片密林之中,被一根树桠一绊,咕咚一声从马上摔落下来。
这白驹极有灵性,见主人跌下来,便不再前行,低头在他身边寻草吃。洛尘也不觉得疼,爬起身来,又往马背上爬,却怎样也爬不上去,瘫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但那欲焰熊熊而起,愈来愈强烈,他痛苦的蜷缩成一团,脑中一霎那间绮念纷纷,恍惚间萧国公主正轻移莲步踏歌而来,她满面春晖,扬眉轻笑,那笑意妖冶而放肆,但却温柔如水。那些绮旎的光景在他眼前不停出现,挥之不去,堵之不绝。
“啊——”意识在理智与欲念间挣扎,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乍然间就爆发出一声嘶吼,那吼声从林间直传上去,响彻云霄。
“不……不准想她……”他挥拳在额上狠狠捶打,又一口咬住虎口,腥甜的血液自唇间漫溢出来,疼痛令他的头脑微微有一丝清明,月光从枝叶间透下来,照在草地上横着的那根粗大木棒上。
“晕过去……晕过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这样想着,挣扎着爬过去把木棒攥在手中,摇摇晃晃站起来,将那木棒举起来,往头上击落,谁知手足无力,打了两下,只觉脑袋生疼,却半分昏倒的意思也没有。他弯腰拿着木棒,双手微微发抖,几乎支持不住。
朦胧中见前面来了一个人,身形高大,竟有些像骆奉仙,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他是敌是友了,踉踉跄跄走至近前,将木棒往他面前一送,道:“快……快拿这个打昏我……”
那人奇奇怪怪的盯着他,却问:“你姓洛……你叫什么名字?”洛尘嘶声大呼:“我叫洛尘……洛尘洛尘洛尘……你这混蛋,快打啊!我……否则我就杀了你……”他狂态大发,那人见了也是一惊,上前抱住他,叫道:“尘儿……她给你吃了什么?”洛尘喃喃道:“慎恤胶……助情花……助情花……”那人一指点在他肋下,将他扶起盘膝而坐,手掌在他背心摁住,语声疲惫而无奈,却悠长而遥远:“我点了你的睡穴……你先睡一觉!我去找解药来……”
洛尘只觉一股暖流从背心灵台涌入,缓缓流经四肢百骸,将那熊熊欲焰压制了下去。倦怠疲惫已极,浓浓的睡意涌上来,他在不觉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耳旁仿佛有人低低叹息:“尘儿……尘儿……原来你没有死……”
那是一个冗长而痛苦的噩梦,冰冷而黑暗。洛尘在那梦中挣扎,最后终于醒了过来。四野里阒静无声,白驹在他跟前静静立着,偶尔俯首在他脸上嗅闻。月光清冷,映着斑驳的树影。
他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抚摸马首。临睡去之前的那句话言犹在耳:“尘儿……尘儿……原来你没有死……”洛尘心里痛如刀割,却微微冷笑:“果然是你……为了荣华富贵,你居然狠得下心去做太监……”被制的穴道看来已被解开,他用气调息,再也不受阻滞。
风吹耳际,林外隐隐有人声,洛尘陡然警觉,霍地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灼痛不堪,他却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那外面的人,怕是萧国公主派来找他的人,那个人没把他带回去,好歹还有一点天良未曾泯灭。
“你松手……松手……”一个女子挣扎着怒斥,洛尘听见这声音,竟是微微一愕,惊异中来不及多想,飞身疾纵,兔起鹃落已然落在那声音来处的一株大树上,他屏息隐身其中,枝叶繁茂,将他的身形完完全全遮蔽。
就着月光,只见林边正有两个人在拉扯。那女子红襦百蝶裙,却是李真意,此时她被一个银衣少年拉住,正竭力要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洛尘看出那是她师兄莫寒,一时间迷惑不解,不知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忆及先前在客栈中曾被李真意看见那不堪情形,脸上不禁火烫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当时被药力控制,迷失了神志,竟已有大半事情想不起来。似乎萧国公主忽然离开,是为了要捉住李真意,此刻见她安然无恙,不觉释然。
就听李真意道:“你松开……好痛……我……我的腕子快要被你捏碎了……”莫寒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只是死死攥住她手腕,眼中怒火汹涌。蓦地,他忽然扬手一记耳光,狠狠掴在她脸上,李真意一跤跌在地上,莫寒却已破口大骂:“你还知道痛?我恨不得杀了你……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早知道你如此不知好歹,就该让你被那妖妇一剑刺死……”
洛尘吃了一惊,本待跳下去解劝,听见莫寒此话,心知事出有因,便又迟疑了一下,将心头怒火按捺下去。李真意扑在地上,口角流出血来,却一声不吭。莫寒上前一把揪住她衣襟,道:“你害的我连七彩仙都放出来了……好了……这一下幽阁跟日月教结了怨,你可满意了?”
先前确是李真意在窗外,她将萧国公主诱哄出来,为的是要洛尘脱身,却未曾想到,因她这一骂,洛尘分神,竟被萧国公主喂下药去。萧国公主气恼之极,势要捉住她不可,她本是前辈,轻身功夫自然远在李真意之上,没多久便已追上,两人交手未出十招,就已夺下李真意手中长剑,她心思狠毒,又嫉恨李真意比她年轻貌美,便欲动手杀之。尾随在后的莫寒无法,只得放出幽阁毒烟七彩仙来,如此才救得李真意一命。
李真意自知理亏,小声道:“我……我……是我错了……”莫寒冷笑道:“知道错了?晚了……”李真意颤声道:“这一次是我错了……随你怎样处置……”莫寒微微眯起眼,逼近她,道:“随我怎样处置?”李真意见他唇角扬起来,眼中掠过一抹邪邪的笑意,这笑意却是她最最害怕的,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呼吸间竟全是他的气息,几乎要窒息晕去。
莫寒却放开了她,拍拍手站起身来,道:“我会处置你的……别想逃掉。”李真意喘过气来,莫寒冷冷看她一眼,道:“还不走?”李真意站起身来,问道:“去哪里?”莫寒叹一口气,道:“我得回客栈去弄两匹马出来……顺便……”瞧着李真意一笑,似乎甚是不屑,“顺便也看看你的洛大哥怎样了?”
李真意看了他一眼,神色间有些凄楚,却又低下头去。莫寒满脸厌恶之色,道:“你以为那洛尘是个正人君子,可惜,竟也与人行那等苟且之事……你不是看见了么?很伤心是吗?”李真意心头酸楚,紧咬住唇不发一声,见他一脸得意之色,再也忍受不住,捂住耳朵叫道:“你闭嘴——”她闭上眼,恍惚间洛尘正骑着白马在月光下走来,温和洁净的目光里,纤尘不染。
莫寒却依旧冷嘲热讽:“怎么?听不下去了……心疼了?”他从小便以欺负这胆小怕事的师妹为乐趣,幼年之时,当然是拳头说了算,势必将她打的痛哭流涕才甘心。年纪再大一些,自觉以拳脚对付女子无趣,兼之李真意性格倔强,打她也只是一声不吭,反而让他火冒三丈。遂又换了方式,常在言辞之间刺她,但李真意却只当没有听见,他无计可施,两人之间确也和平共处过一段时间。再后来,李真意越长越美,他那公子哥儿的好色习气大发,一见面便即动手动脚,如此一来,李真意对他半点好感也无,唯恐避之不及。他见她怕了自己,竟也引以为乐,越发在她面前颐指气使,每每只将她吓得流泪不止,方才罢手,把那猫捉耗子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此刻李真意已在掩面啜泣,他目的达到,心头却微有些失落,隐隐妒意横生:“她为了那洛尘哭……可气……”一脚踢去,将脚下一块石头踢得飞出半空。脚趾生疼,他却也顾不得了,一把捉住李真意手腕,冷笑道:“你在这里为他哭……人家可不知有多快活……快走,回去看看,去看看你的洛大哥……”
洛尘眼望着那一对少年男女走远,方从树上跳下来。心里隐隐作痛,方才那一袭话,他一字不漏听在耳中。莫寒最后几句话字字如锥刺,刺得他体无完肤。莫寒的话没错,他的确对萧国公主动了欲念,尽管他保得清白,却也无颜再见李真意。他心潮起伏,只觉烦恼无限,却不知怎样解脱,坐在树下呆呆发怔。
空气里满是青草的香气,旷野里有若有若无的烟霭漂浮,时闻虫声呢哝。有极细微的哭声飘过来,那哭声压抑而悲苦,令他也不由得哀伤起来。他往那里走过去,在长及腰膝的杂草丛中,他看见李真意伏地嘤嘤低泣,单薄的身子在夜风里轻轻颤动。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小女孩伏在他怀里痛哭:“你打死了尘哥哥……尘哥哥死了……”他轻轻地道:“真真乖……别哭……”
李真意猛地抬起头来,洛尘就在她眼前,温和的眼光里满是疼爱之色,他伸手替她抹掉脸颊上的泪珠,又抹掉唇角血渍,柔声道:“尘哥哥在这里……你不要哭……”从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话,她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叫道:“洛大哥——”莫寒独自走了,她只是不想让他拉着自己的手,莫寒便暴怒起来,将她一掌掴翻在地,头也不回的走了。
洛尘被那一声“洛大哥”惊醒,但那纤弱的身躯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竟不忍推开她,只是轻轻揽住她。良久,李真意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只见他一脸痛楚之色,不由得失声惊问:“洛大哥……你怎么了?”洛尘松开她,往后面退开,抚着胸口,朝她摆手:“没……什么……别……别过来……”
李真意却不明白,想要伸手扶他,洛尘却好似见了魔鬼一般,往后退避不及,竟一跤摔倒在地,朝她厉声喝斥:“你别过来!”李真意脸色苍白,道:“原来……你这么讨厌我。”
洛尘摇头道:“我没有讨厌你……”见李真意凄然若泣,楚楚可怜,不由苦笑道,“那女人……她给我吃了助情花……你若是过来……我会害了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盘膝而坐,心里只是想:“什么也不要想……不要想……”
李真意长睫扑闪,像是吃了一惊,随即回过味来,不由自主竟红了脸,樱唇歙动,似要说什么话,终是半晌无语。见他肃容正襟而坐,知是用功疗伤,便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看他调息。好一阵子,洛尘才睁开眼来,平静地看向李真意,微笑道:“我来吹笛子给你听。”
苍穹之下,惟闻笛音低迴婉转,凄清幽远,令人愀然动容。李真意凝望他半晌,秀目中渐渐有泪光闪动,她无限悲凉的想:“难道他同我一样?也是不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