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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此若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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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令君祠,原在颍阴县城东。

北魏太平真君年间,并颍阴入临颍县,已是七八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的颍阴,不过是颍川郡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平平常常。以往还因为临着官道,南下的客商多走这条路;现在两朝战事吃紧,又是边地,若非自晋中就悬壶于此的豫州头号医馆“汲汲斋”舍不得搬走,一年下来这里也难得见到几个外地人。

但凡在汲汲斋就医的,都会顺道去荀令君祠一谒。

荀氏乃战国荀卿之后,世代为颍中望族。汉末尚书令荀彧瑰姿奇表、腹怀韬略,辅佐曹操成就霸业,然而对汉室耿耿忠心终于为主所忌,落得焚书自鸩的惨烈结局。后人立祠以敬其忠,惜其才,更叹其不能见容于世。便是乡里平头百姓,路过之余,也不由随风唏嘘一二声。

汲汲斋医人医得多了,其中不乏行走江湖的练家子。上至名门子弟世家贵胄,下至绿林草莽粗鄙武夫,这些倒占了祭祠者的七成。医馆的石老斋主却明白,武林中敬仰的并不是这个与他们毫无干系的古人,而是由这个古人一手开创、三百年来几近传奇的大宗门派:定舆门。

少女卷起竹帘,凉风立即携着灰蒙晨色和几片落叶扑入窗中。“爹爹,处暑刚过,这年的秋意倒来得早啊。”

石斋主正在擦拭一架称药用的小秤,闻言向窗边望去。帘子一起一落的瞬间,他瞥见院落里那两棵梧桐恍惚已有了佝偻的姿态,依稀可见些影子的枯黄缀在仍枝丰叶茂的树冠上,正如他鬓旁星星白发,透露着不久将至的世道荒凉。

他突然道:“馥珠,外面那位客人等了有些时候了,你去请他进来。”

女儿吃了一惊,竟稍稍迟疑。才刚过寅时,除非人命关天,谁也不会这么早就登门;可既然急切如此,又为何到了医馆门前,反而逡巡止步?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世人都道斋主医术绝伦,却不知内力同样深湛,连在下四十步外的气息,也逃不过斋主所察。”

布幔掀开,来人身形瘦小,摘下遮蔽风尘的帷笠,露出的脸亦是相当清秀,唯独一双眼睛黑如墨染,深如夜空,仿佛含了整个北方草原猎猎大风的野旷之气。石斋主展眉一笑,道:“未知公子大名?”

那人道:“在下姓胡,单名一个业字。”

他话音未落,已在诊案前拂衣坐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石斋主见他直截,便也不多加寒暄,把脉观舌,问了病情,笔走龙蛇将一张纸笺填满,写罢最后一个字,才随口道:“听公子口音,是京洛人氏吧。”

那自称胡业的青年淡淡一笑:“在洛中当过几年小吏,原籍却是晋阳。”

“晋阳?”斋主之女正拿过父亲的笺子按方拣药,听了忍不住插嘴,“那儿现下可是不安定得很哪,六镇之乱尚未平息,尔朱氏的秀容胡骑又在飞扬跋扈,只怕……”

石斋主喝道:“馥珠!”回头对着胡业,面带歉意:“小女乱言,公子勿放在心上。”胡业摇了摇头,道:“我也有许久没回去过了。”他垂下眼帘,渐渐收敛了笑意,这一刻原本轮廓柔和的面庞突然鲜明得有如刀镌。石馥珠不再多话,麻利地将药包好,送到他面前。胡业手指摩挲着那张方子,见都是些玄参、犀角、香附等清营理气的药物,唇角一挑,将纸折了几折,插入系着药包的线绳里。

他冷不丁地道:“敢问斋主,我照此方服用,是否可以活得过今年?”

石馥珠脸色陡然煞白。父亲的医术自然无法起死回生,也不是任谁都能药到病除,但在他面前说得出这种话的,自她记事之始就从未有过。正要发作,却听父亲深深一声长叹:“胡公子是个明白人……不错,这药方非但治不了根本,甚至就连治标也勉为其难。”

石斋主轻捋长须,凝向胡业的目光不仅遗憾,更带着几分惋惜之痛:“公子骨重神寒,体质特异,本是练武的奇才,然而所修内功却是至刚至烈的一路,刚则伤骨,烈则损身,加之受过极重内伤,以致经脉逆行,真气反噬……”他稍顿片刻,不知该不该说下去,终于还是把话接完,“……最后沸血焚身而亡。公子沉疴已笃,纵有奇芝灵药,也不过是拖延得一些时日罢了。”

胡业默默听着,表情一如进门之初平静,即使听到那些决然的言辞,也不曾有半分波澜。他待石斋主说完,从怀中探出一对鸽卵大小的明珠,放在诊案上,道:“既然这样,在下便告辞了。”起身就走。

石斋主唤道:“等等!”他示意女儿将明珠还回去,“老朽并无能力医治公子,已觉汗颜,何况那点药材,远远值不起这么昂贵的诊金。”

胡业转过头来,脸上浮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在石氏父女眼中,自是一种坚定而冷隽的意味。“我自知命数不长,再如何求医问道也是枉然……却终究不甘盛年而死。就连家师也说我偏执痴妄,无可救药。我犹疑再三,才拜访斋主,不为存续性命,只是借斋主之口,斩除胡某苟延残喘的一点妄念而已。”

石斋主声音干涩:“你今日前来,真的只求心死么?”他突然想,像这么年轻的人,是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的。是确实已经勘破生死,还是出于自尊,竭力掩饰对那命运的恐惧?他行医半生,救人无数,哪怕明知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不言放弃,然而此刻却猛地觉察,自己其实是个心如铁石之人。可就是这样的心,见证了一条生命因自己的不作为而消逝,也会辗转难安罢?“倘若你还想活下去,并不是全无办法。”

他停了很久,续道:“去找定舆门的人——定舆门的嫡派传人。”

正如每支宗族都有嫡庶之分一样,定舆门也分为嫡派和庶派两系。嫡派是历代门主亲收的入室弟子,能学到师门中最高深的武功,能走向汉人的朝廷中最平坦开阔的仕途,他们是当世之名士,庙堂之股肱,人臣之俊杰,武林之鸿儒,而只有嫡派首徒,方能继任下一代的门主之位。

“定舆门武功冠绝天下,其根基就在炼气一道。炼气的法门又有养、驭的区别,寻常武林中人吐纳培元,于定舆门看来不过是下乘的驭气之术,只有善养浩然之气,寄形天地万物,与日月山泽同生共长,方能成就大宗。公子经络已乱,血脉激突,阳刚真气随时可能破体而出,如不令一人以柔缓内力为你导引督脉,疏理六阳,恐怕不多久便有性命之虞。然而此法绝非一时一日之功,对导引者自身修为要求极高,内力须源源不绝,取之不尽,除了深谙养气精髓的定舆门嫡派弟子,实难想象还有人可以做到。

“前代门主河梁处士只有三名传人,幼徒姓戏,据说从小就被弃于山林之中,生死不知;次徒吕荻,在南梁豫章王萧综幕下为策士,此次梁魏彭城之战,萧综叛逃,他或许已被问罪,总之下落成谜。长徒便是现任门主苏狐禅,官居南梁太子太傅,位高权重,且视北胡之人为仇寇,想请他出手难于登天。即便找到这三人之一,即便对方肯冒元气大损之风险助你导引疗伤,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胡业驾着青骊驹,脑中反复回响石斋主的话。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时间紧迫,却无心赶路,一直强自压抑的疲惫感此刻如深沼瘴雾一般升腾上来。初秋清晨的微凉沁入衣中,丝毫未能减轻他自血髓深处向外散发的燥热。

他顺了颍阴县城最长的一条街衢,策马向东而行。眼中随见松柏森森,古祠隐在参差蓊郁之中,似是不忍直面人间三百余年的战乱凋敝。残裂的碑碣旁立着一个缃黄色的窈窕人影,被身后苍翠古柏衬出明快的光亮,仿佛一照就能照透人的内心:“你的坐骑不差,怎地走这么慢?”

胡业勒住缰绳,笑道:“胡某多年没见过姑娘这样俊的轻功了。”

石馥珠撇了撇嘴道:“谁有你厉害,不过两三句话,就激得我爹全托了出来。”

胡业依然只是笑笑,对石馥珠言外的鄙薄听而不闻。他转头望向南方,神色在少女目光难及之处微微一凝:“‘浩然之气’我早有听说,但前日到颍川郡中,只见定舆门旧址已成一片废墟。‘北白狼,南定舆’,说的是天下最负盛名的两大门派,如今中原易主已久,定舆门弟子不愿与夷胡为伍,纷纷南渡江左,确是事实。人海茫茫,于我又是异地他乡,若无令尊指点,恐怕已经是冢中枯骨。”即使眼下得到的提示实在有限,希望也依旧渺茫,却总比没有好。

石馥珠轻叹一声,忽然道:“我爹是定舆门庶派的远支。”

胡业道:“我猜到了。”石馥珠冷笑:“若不是留在颍川守着师门故址和荀令君祠,或许我们也会迁去南朝……谁又真的愿意背井离乡呢?但就算不因为战乱,这个所谓的名门大派迟早也会式微的。”她又道:“我爹胸怀坦荡,行事只求无愧于心,若他力所能及,今天必定二话不说便出手相救。你不要怪他无用,只怪他投错了师父,从此永远习不到最上乘的武功。”她言语愤激,丝毫不避讳,胡业默然若有所思。

石馥珠说罢,缓缓吁出一口气,有点像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说这些。她故作轻松地挽着发绺:“你特地来此,是要参谒荀令君么?”

胡业一怔,忽而大笑:“参谒?我并非汉人,如能早生三百年,见了荀文若这等人物自当敬以夷胡之礼,至于现在,只怕颍川的历代名士泉下有知,都嫌我污了这座祠堂!”重病难支的脸色此时也掩不住他的自负,反而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似乎这才是波澜不惊背后的本相。“只是前日路过忻州,从流寇手中截得一物,据说原为祠中所有。正好请姑娘代为归还,胡某就此别过了。”

他取出一只古旧小盒,石馥珠打开,见是枚流苏绮囊,银红色的软罗绣着双双灵鹊,做工精巧无比。她心念一动,从鬓钗边取下寸丝般的玉枢金针,缓缓探入绮囊,再拔出时半星针孔也无。却有一抹极淡极清的香,不知所起,忽如蕙风拂面,透过毫发沁凉到血脉。胡业忽想起江湖中一件传说已久的名物:“这是……”

石馥珠嫣然答道:“令君香。”

当年晋室南迁,中原亡于诸胡,祠堂在江北历经变易,终于难逃洗劫。想不到散佚这么多年的物事,机缘巧合,又被北胡之人追回。“相传荀令君曾得异香,所行之处,三日不灭——说它能生死人肉白骨,倒夸大其词了,但这香性质奇异,遇寒则温,遇燥则凉,外佩可以镇辟百毒,内服更能补养真元,还是很神奇的。”她顿了顿,“你拿去罢。宗祠衰败,留此与人无益,反容易招来祸殃,对你的内伤则多少有些帮助。”

胡业道:“令君香是定舆门至宝,在下并非族类,如何当得起这番馈赠?”

他敛容正色,并无讶意。石馥珠静静望入他深黑至极的双眼中去,鲜卑人、氐人、乃至匈奴人都不曾想见这样一双黑得盖过朔夜的眼睛,在他苍白的脸上犹如长空点墨,隐然可闻鹰唳之声。“我只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该命终于病榻的。”她神色凝重,生平第一次说出了作为一名医者的叮咛,“你还有大志未竟吧?不要死……至少等到完成心愿的那一天。”

胡业与她对视片刻,把香囊收入怀中,坦然道:“既如此,我定不会辜负了姑娘的恩义和苦心,即使天不假以时日,也当努力自强,以证明生之可贵。”他在马上向石馥珠一揖,却是正统的汉礼,之后更不多言,扬鞭而去。

石馥珠伫立良久,目光始终跟随着飞起而又渐渐落定的风尘。这个人,不管他南行的结果如何,今后怕是不会见面了。她心底忽然浮起莫名的怅惘,他的其余种种,她终不可知。他到底是正是邪,是耿介豪侠还是奸恶之徒,而她到底是对是错,或许再没机会证实。

她沿石阶走入祠堂,将令君香的空盒奉在主位灵龛前,转身离去时却缓住了脚步。帷幔无风自动,幽静与黑暗扑面而来,蛛网尘埃的气味从地心悄悄涌出,越过古朽梁柱,颤抖地想去接近那一格一格落入祠中的日光。荀令君丰神俊逸的画像望着堂外少女,三百年的洪波隔开了一个门派的荣与枯,浮沫随急湍而上,沙石无声沦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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