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一股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推动着银红的灯围转个不停,绸上那些工笔美人高高耸起的螺髻风鬟,四散飘飖的绮带罗裾一回回的打弱飖眼前流过,如日月穿梭,来去往复。
“太太请用茶!”弱飖捧了一只景泰蓝的茶盅,端端正正的跪在榻前,盯着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里已有了好一会,初时尚袅袅的热气已经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来岁女人却依旧闭目不语,涂满了凤仙花汁的长甲在一只肥大波斯猫雪白的毛间不住揉动。
她或者也曾非常的美艳过,不过,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的富贵生涯养出的赘肉早已填满了她面上所有灵性的轮廓,只余下圆圆团团,含糊不清的鼻眼。再重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眉梢年华已逝的凄惶,艳的如要滴血的双唇,唇角早已挂下无尽忿郁的弧圈。榻上榻下三四个小丫头正给她捶脚捏肩,旁边或坐或站着十来个女人,从三四十到十来岁的都有,正自顾自的斗牌挥扇说笑个不已,好似都眼中都没有这一幕。
“太太请用茶!”弱飖再次重复了一回,大太太终于不胜其烦了,将波斯猫一掸,那畜牲不明所以的哀叫一声,跳下榻去,躲进一堆锦帛绣襦之中。“去拿!”她轻踢了一个为她捶脚的小丫头,小丫头忙跳了过来,接了弱瑶手中的茶盏,递给了大太太,大太太接了过来,在唇上一抿。“卟!”的一声,一线黄褐的水流从她的双唇间涌了出来,喷了端茶的小丫头一头一脸。“这都是什么呀?还茶呢,连涮锅水也要好些。”茶盏应声滚落在榻下的绣蹬上,茶水倾刻间便将那上面银丝精绣的面子污损了。
弱飖伸手去拾那茶盏,却听大太太一边拭唇一边道:“小穗,去收拾了!”“唉,顿时就有小丫头跳下来,手脚麻利的打扫干净。
弱飖皱皱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罢了,老爷一年收这么多待妾,个个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么名字?”弱飖再叩了个头道:“奴婢名叫弱飖!”“这名字呀,是老爷给你起的?”“不,是奴婢娘亲起的。”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一边凑过身去,看旁边的女人们斗,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名儿,倒似生来就要给人作婢妾的呢!”女人们听了这话,一并笑的拍胸捶背,象极了鸟市里头那一窝受了惊的花雀,叽叽格格的叫个不停。
弱飖跪在那里,有一点不知如何是好,按说她应该给这些太太姨太太们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现在大太太不要了,余下的该怎生处置?正犹豫着,重重绫罗之中突然挤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瞳子,衬在无一丝杂色的瓷白眼仁上,好似两颗方从寒潭中捞出的棋子,在星光下闪烁着清冽的光芒。
瞳子在弱飖身上一掠而过,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提着个圆鼓鼓的线轴,一根线头无依的拖在他身后,垂头丧气。“奶奶,我的纸鸢飞不见了!”男孩子声气里带着哭腔,爬上了大太太的身边,眼眸中顿时蒙上了一重雾气。大太太抚着他的头发,哄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让老李给你再扎一个。”“可我现在就要,现在就要。”不知是否因着那双如此明澈的眼睛,弱飖不自由主的站了起来,“奴婢给孙少爷扎一个吧!”
“咝!”裂帛之声,一幅茵罗被弱飖提在手中,红光挡去了她的视线,朱纱一伏,蒙上了细蔑扎就的骨架,两下里一抹,便被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欢呼一声,高举了这只通红的凤凰,蹦蹦跳跳的跑开了,如一只出栏的羊羔。
久雨初睛后的天色蔚蓝无遮,凤凰三道尾翼当空掠过,好似将最绚灿的晚霞撷下一朵,独个撇在了此时此地。弱飖抬头看天,湛蓝,赤红,如许分明,太过刺眼。弱飖不自觉的合上双眼,她随手从身边柳树上扯下一枚叶子,含在口中,便有“呜呜!”的哨声从唇间狭长的叶片上颤出,那哨音悠扬清啭,追着天上的纸鸢,愈拔愈高,直入云霄。
“你好行呀!”弱飖睁开眼,小男孩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她的跟前,两眼闪闪发亮,尽是仰幕的神情。弱瑶咬破了口中的柳叶,绿色的汁水沾染了她莹白的牙齿。七年前,娘亲从身后拉出来一个小男孩,说:“今儿起,你有个哥哥了!”哥哥为她扎过纸茑,和她吹响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虫般追在哥哥身后,如此用仰慕的声气说过:“哥哥你好行呀!”
若是把那个男孩子从她生命中删去,这十六年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是细想这十六年,却也没有什么当真值得一记,忘就忘了罢,就当此身,今日方始。
弱飖这么想着,吐出口里的绿渣,灿然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孙少爷想学,奴婢就教你好了。”“我叫阳阳。”小男孩不依的拉着她的袖口,弱飖摇首道:“孙少爷的名儿,不是奴婢叫的。”“不嘛,别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让他们叫,他们也配?我喜欢你,就要你叫我阳阳,你敢不么?”
好霸道的孩子!弱飖不由的有点吃惊,到底是雷家的长房嫡孙。再一想,却有些好笑,若是旁人家的小儿这般说话,那便是没爹娘□□的野孩子罢!弱飖弯下了腰,捧了他的面颊,亲了一下,道:“好,就叫阳阳。”
日头西斜,红霞遍天之时,阳阳终于倦极依于弱飖的臂间,他从领口里拉出一只通体纯白的玉环,放在弱飖手中,道:“弱飖,这是我娘给我的,让我以后送给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你,所以给你了。”他的眨巴着两只眼睛,好似刚隐现于天际的启明星在弱飖掌中一明一灭。“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来,听到了没有?”“好的,我一定来。”
可第二日在柳树下的人,却不是阳阳。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宽袍缓带,一派儒生风范。弱飖只是吃惊了一小会,就明白了面前这人的身份。这是一个长大了的阳阳,年少时的雷老爷子。她走上前去,行礼道:“奴婢见过大少爷。”
大少爷折了一根柳枝随手晃动,笑容如冰面上拂过的春风,温曛得让人几乎要忘却了风过之处,尚有坚冰未解。“阳阳要练功,他也不小了,总不能老贪玩。再说,大太太昨日很有些不高兴呢!”弱飖起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母亲而说大太太,却又马上想起来,这位大少爷的生母是老爷子早已过世的元配夫人,不是眼下的这一个。
弱飖心想,以阳阳那般的脾气,也不知这会子正在怎么闹呢,于是不由失笑。大少爷将柳条在掌心一撸,又道:“阳阳也真是胡闹,他说把他娘给他的玉环给了你?”
弱飖一听就明白了,从怀里掏了玉环出来,隔着三五尺扔入大少爷摊开的掌中。她再行了一礼道:“有劳大少爷了,这点小事何必大少爷亲自来,随意着人来取不就得了?奴婢这就回去了。”“请留步!”大少爷扔开手上的柳条,道:“我有话说。”弱飖站定了,不解的看着他,春阳和煦,晒得她背上已隐隐泌出汗来。
“你可知,顾三爷要我家和紫家交出伤了他儿子的凶手?说是若不交人,便要从后日起封了码头,不再让一货一人上水。这事已惊动了官府调解,连日里上门求告的商旅都挤破了门,”大少爷眯起眼睛,说道:“听说……紫家已有心将你哥哥交出去,私下与顾家和议,再一同对付我家。你进府这两日,外面可早已闹翻了天呢!”
啊,原来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
“奴婢不明白大少爷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弱飖伸拭了拭额角上的细汗,看大少爷还有话未完,便闪身进了柳荫里头,虽说嫩叶初生,翠影稀疏,却也聊胜于无。
“老爷子年岁已高,他百年后,不说我,我的几个兄弟都已成年,你的后半生,捞不到太多好处;反是跟了顾大少,倒有些奔头,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不知为将来多加打算。”大少爷跟了过来,轻言细语如话家常。“再说,只消你在顾大少面前求情,让他饶了你哥哥,岂不是轻而易举?”
碧绿丝绦在两人间拂动,在二人面上划过波纹似的影子,一道一道,摇动着交锋的眼神。弱飖突然冷冷的笑了,她敛袖再行一礼道:“弱飖既跟了老爷子,便是寄丝萝以托乔木,弱飖的去留生死,便不是弱飖自家的事,而是老爷子的事。这些语言,大少爷说的固好,却不当说给弱飖听,平白费了口舌。”
弱飖转身便走,大少爷的声音在身后追来,有些不甘,“你真就这么认定,老爷子不会把你交给顾家?”弱飖忽然站定了,一双彩袖临风曵回,如粉蝶振翅将飞,回眸一笑道:“若是换了顾大少,他定是将我交出去了。”
日子如潺潺溪流,平平顺顺飞逝而去。紫家到底没有把展铭赶出去,听说紫家大小姐拿了匕首抵在自已喉头,守在展铭房门口,三日三夜,不曾交睫。顾家的事后来终是平息了,好象是抚台大人亲自出面,雷紫两家给顾家了不少陪偿。
雷老爷子并没有叫弱飖伺侯过几回。不管人面前还是何等威风,倒底是个花甲已过的老人,那一身松驰虚软的皮肉无论如何也掩不去数载江湖生涯留下的伤痛疲衰,在一些事上,他其实早已力不从心。再说他有十来位姨太太,更有不明数目的待妾,轮倒弱飖当值的日子,实是少之又少。
有时弱飖想不通,雷奇声为何要她?还惹了和顾家的一场纷争。后来她渐渐有些明白,对雷奇声而言,她就如同那些从山南海北搜罗来的玉器珍玩,平日里堆在库房里也难得见一见,但只要想到手里拿着这么多美好稀有的物件,日益老去的心头,总能抓住些慰藉,挽住些得意,好似少年时的艰辛苦楚,终于不算枉度。于是她便专心专意的作好自已的角色,把心思尽数放在绫罗胭脂之中,使得雷老爷子每次召她时,她都光鲜亮洁一如方霁的雨虹。好在,这对她而言倒丝毫也不成为难事。
不觉天时已越来越热,是夜小院月色如洗,弱飖正和几个丫头坐在刺槐婆娑的影中,琢磨着如何收拾那一匹鲛冰丝,楚方却走了进来。弱飖很是有些惊讶,但不是奇怪楚方的到来。楚方是雷老爷子身边最得意的干将,出入同行,连内宅也不禁的,而是……弱飖晓得老爷子这日其实不在家中,楚方却为何没有跟去?
弱飖看了看楚方的面色,遣去了几个丫头,让他坐下。楚方却不坐,他的手在腰上一抹,有一道如水的银光,在他掌中如白蟒般游动不已,然后他问了一句弱飖万万没有想到的话:“弱飖姑娘可是练过缅刀的?”弱飖有好一会答不上腔,她紧张的回想自已说过的话,可有那一句透露过这件事。
楚方想是看出了弱飖的心思,笑了,道:“练这种柔韧兵器的手劲,和寻常人不一样,是我留心看出来的。”弱飖勉强笑了,道:“楚公子好眼力!”她不高兴,因为她晓得雷老爷子最不喜女人舞刀弄剑。
楚方双手平端了缅刀奉上,道:“楚方请弱飖姑娘帮个忙,实是迫不得已。”弱飖不去接刀,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楚方肯切道:“请弱飖姑娘先收了刀!”皎洁的月光在刀刃上流动,幻出动人心魂的异彩,如同远远天际边,隐约可见的一道流泉飞瀑。弱飖的手不自觉得的向往那毕露的锋芒,握过了刀柄方一晃动,却有刺肤的剑气当心而来。
弱飖不假思索的挥刀,这缅刀如有生气般灵动,弱飖甚至觉得并不是她的手在出刀,而是那刀引着她的手去泼洒出那一道滟潋的明光,“铮!”刀剑相击,刀身一曲一抖,成功的卸去了剑的来势,将之格开,然后刀锋又弹了回来,如吞吐不定的舌尖,直往楚方咽上噬去。但是剑身轻巧的往上一挑,从容的从刀底窜了出去。
楚方满面笑容,正和弱飖一脸怒色相对。“弱飖姑娘的刀法不错,我计可成。”楚方收剑下拜,道:“为了雷家一门老弱,请姑娘助我。”
这一夜,雷府门外,火光灼灼,浓烟蔽月。数百大汉兵刃高举,杀声震天,这是顾家的人马。而雷老爷子和大少爷二少爷……并所有雷家精锐,此时大约正在顾家码头干着同样的事情,也不知他们是否能想到,自已的巢穴已然危在旦夕。不过,雷老爷子就算是没有算到,也定是有心有所感,否则不会在临行之前,固执的留下了楚方,不听何任人劝谏。
突然顾家人马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雷府大门轰然洞开。无数支火把一齐拥进了门,在夜空中划出数道虚影,汇成一带光河。光河最前头的,是一名黑衣黑刀的青年,他的面孔硬朗如削,在晃动的火流中,留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剪影,让人一见难忘。黑衣青年厉声喝道:“快聚在一处,不可妄动!”他身边的一人,却决没有那般冷峻的气度,这时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的满面通红,鬓上见汗,喔,原是顾大少亲自来了。
弱飖在墙角看见了这一幕,她转身飞奔,一袭淡如月色的罗纱,如夏夜里时有的轻雾笼在她的身上,似随时会为风吹散,隐于晦明不定的天色中。顾大少在抽袖拭汗的那一刹那看到她惊怯回望的眼神,顿时有一种难言的亢奋冲上了头颅,他不听黑衣青年的呼喝,抽出刀,冲了上去。
正将聚拢的火把迟疑了,一些挤到黑衣青年身边,另一些却随顾大少而去。黑衣青年无奈的叹息,拔刀出鞘,亦往那厢奔跑。弱瑶惶飖失措,不及择道,在荆草刺棘上跃过,罗衣高高扬起,衣下浑圆光洁的小脚时隐时现,就象一头艳丽而又矫健的小鹿,如此的诱惑着猎人的好胜之心。
猎物终于钻进了死路。弱飖瞪大了眼睛望着门上酲亮的铜锁,而长廊的另一头,脚步声杂沓而来,跃动的火光映红了两侧的粉壁。顾大少看着她这般茫然的站在黑洞洞的回廊尽头,神情迷离如梦,体态娇不胜衣,不由的倒把先前尽情折磨的心淡去了五分。他这样决然走去,每跨出一步,都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不胜自喜。黑衣青年的叫声突然在回廊中响起,“快出去,这地方可能有埋伏!”回音阵阵,说不出的那一腔焦虑恐惧。
可对于美色就在手侧的顾大少来说,什么样的叫声也不能让他清醒分毫。几乎就在叫声回响到这边时,机栝“咯吱”的转动声从地下,壁间,顶上一齐传出,墙角有陈年积灰“簌簌”而落,好似整个天地都开始震动了。
顾大少悚然而惊,然而就在此时,弱飖手中一篷银光闪现,如晨光起于乌沉沉的海面,然后就是数不清的红色液体随着刀锋的抽动带了出来,伴着尖利的嚎叫,喷了弱飖一头一脸。“黑复!救我!”顾大少倒在地上,昂头仰首,说出了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可是不会有人再理会他。
周遭所有的火把都已落在地上,乌压压的头顶向着回廊尽头那端涌去。弱飖抬头再看,黑衣青年移的飞快,扑向廊口最后的一点微光,如赴火的飞蛾。铁门正在一寸寸落下,但,距地尚有半尺之时,黑衣人已冲至此处。
眼见黑衣人已可以冲过铁门,门下却飞起恍惚的青芒,正正的没入了黑衣人的胸膛。却没有发出惨叫,或者是被数百个喉咙里发出的绝望吼声淹没了,铁门“咣当!”一声落下,整个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抖。众人推推搡搡间,没有发觉地上的火把正一根一根熄去,终于眼前眼前一暗,如此今人怵然的黑暗,似是沉进海底深处,再也无望见得半分光明。
弱飖站在那里还有些回不过神,却听到风声从身后拂来,在她不及反应之前,已有人将她压在身下,她欲要挣扎,那人极轻声道:“别动,是我!”是楚方的声音,然后她感到一面披风将两人覆于其下。
接着就是无数利刃破空之声,随之的就是一次次惨喝,每一回叫喊都是那么不甘而又无奈,伴着一具具身躯重重砸在地上,这窄小的回廊倾刻间有如变作了十重阎殿。
弱飖心跳如鼓,她知道楚方的披风是一件宝物,神兵利器也难伤,可身于其间,再也不能安下心来。当然也有人舞兵刃护身,发出铿锵之声,可是人力时而有尽而箭枝却似无穷,不多时就再也无了声息,四下里静如天地初蒙,反是另一种今人难奈的恐惧。
弱飖感到楚方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变化,耳畔传来他越来越重浊的呼吸,她察觉到一只大手往自已身下探来,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又缩回去了。弱飖在心里暗笑,她知道楚方触到了她压在身下的缅刀。
又是一阵今人牙根发酸的机栝转动之声,如在世界尽头现出一线曙光,铁门终于提起。两个人从尸堆里爬起来,楚方面色很难看,弱飖想笑又不便笑,只好绷紧了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有了这么一点尴尬的□□,让楚方那一会有些心神不定的话,他的计划本是可以大获全功的。可惜,就是在这此时此地,他疏忽了。地上突有几具尸体向着楚方和弱飖飞来,他们两个推开尸体的同时,黑影从地上滑起,横过火光烛天的夜空,似一只蛰伏已久的蝙蝠,滑翩而过。黑影身后,一篷血雾弥漫于空中,他掠过之处,草坪上顿时现出一道红痕,如一幅迎侯佳宾的锦毯临风抖开。
黑衣人在墙头站定了一刻,散发劲扫,有如黑色的慧尾经天,之后他惨白的面孔就朝向了弱飖,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惨绿的!这两道碧色的目光,如涂了某种剧毒的箭支贯穿了弱飖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濒死的恐惧,几乎站不稳身子,就要倒下。
楚方知道,他的那一剑没有落空,而一个人在挨了这样一剑后还能逃,简直就是不可思义。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与黑影一前一后,消失于墙头。
雷家父子就是于此时回来的,携着踏破顾家二十七处码头全胜的战绩。
当他们处置了府里的尸首,听一无所获面色铁青的楚方讲述这一夜经过时,弱飖很有些尴尬的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她帮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说,是在多管闲事。谁都知道,雷老爷子对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于职守,不闻外务,若是自作主张,便是有功,也不会为他所。。更何况,他极厌恶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奇声听罢楚方的禀报,很是嘉许的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的很好了,些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反正那黑复,迟早也是你刀下游魂。”然后他站起来,向所有人道:“都休息去吧,大家全累了。”竟无一字提及弱飖。
“劈里叭啦”的衣襟带风之声在弱飖身侧响起,一时人去堂空,唯余明火寂寥。“瑶姨!”弱瑶讶然望去,原来是大少爷在灯火阑珊之处,温和浅笑。弱瑶慌忙抿了抿鬓,道:“大少爷怎的这般称呼,奴婢当不起。”
她并不是姨太太,她只是个侍妾。
大少爷却似未听到她的话,又叫了声:“瑶姨!瑶姨也累了罢,回去休息好了!”然后饶有兴味的打量了她片刻,飘然而去。
自从大少爷改了口,府中上下都开始叫她飖姨娘,可弱飖却还是不知这算福算祸。过了几日,本是轮她当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唤她,圆月又上梢头,弱飖叹息一声,正欲抽下发上金簪,却有两只灯笼,如一溜粼火,飘进她的小院。
“老爷子说,怎么弱飖如今脾气大了,还非请不可了。”
弱飖半蹲在雷老爷子的面前,为他结上睡袍前襟的丝绦。左侧烛台上五只红烛火光正旺,烛泪纵横,点点积下托台。雷老爷子并不看她,而是侧了头,去瞧右手的铜镜,浑圆的黄铜镜面如窗外之月,毫不容情的映出他面上,那些残酷的岁月书下的痕迹,笔笔深刻;以及斑驳的胡须,以及淤浮的眼泡。
雷老爷子突然发话了,“弱飖,你没跟我时,最想要的,是些什么?”弱飖歪了一颗螓首,想了一会,道:“最想的,是每日里可以有个安稳的地方入睡,有口热乎的茶饭,不用怕一觉醒来,这脑袋已不在项上。”她举掌作了个砍脖子的动作,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弱飖本来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爷子没有笑。他再问道:“还有呢?”“还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饰,天见可怜,那时我的眼皮子才叫浅,什么东西看在眼 ,都矜贵的不行呢!”“喔,还有呢?”
这时弱飖已把最后一条带子系好,去为他整平领口上的褶子,随口道:“想让人敬重罢!”“为了这个,你才去帮楚方,是么?那本不关你的事。”雷奇声突然回过头,与弱飖的目光对实了,弱飖无来由的心虚情怯,虽然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供心虚的事。弱飖点点,极力轻松的道:“是吧,你看大少爷不是都开始叫我飖姨了么?”
雷老爷子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撼得烛焰一阵阵飘摇。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飖发上揉动,将她的发髻弄的乱七八糟,“真是孩子气!那以后就让你管些事吧!”他笑时如是说,面上一层层皱起的褶子下藏起了太多的阴影,弱飖甚至看不出来,他是在开心,还是在震怒,是欣慰,还是伤怀。她摆摆头,放弃了弄明白的企图,毕竟,她少他四十余年岁月的阅历和见识。
弱飖爬上榻去,取了一把角梳,为雷老爷子理顺一头硬戳戳的长发。雷老爷子似突然想起来,说了句,“这一回紫家保存实力,虽然未如我们一般,被人攻进了家门,却也迟了一步,只占到五处码头,你可知领头打这一战的,是谁?”
“是谁?”弱飖随着他的意思问,但她却已非常的明白,会听到哪个名字。果然,“是展铭!”雷老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道:“这小子是块好料子。紫老儿也看出来了,说是下月初三,就正经请客,招他入赘。”
“喔?”梳齿在发间顿了一顿,弱飖觉得手臂有点发僵,就那么硬生生的,任梳子自行落了去。“要我让人替你备份礼么?”“都没有给我发喜柬,算了吧!”弱飖微微的笑了,烛台的阴影下的笑意,落在黄铜镜中,如同不见天日的某个山谷角落,有一朵幽兰徐徐绽放,可还未能待那些花瓣全然绽放,就萎黄了,枯蜷了,终于调零四散,不知所终。
弱飖的脚步落在悒翠轩长檐的阴影中,抬头去看这座茶楼。轩中空无一客,老板率伙计守在楼口,见到他们到来,齐刷刷的低下一列蓝巾。楚方在她的身后问道:“都准备好了么?”老板腰弯的更低,答道:“所有闲人都驱尽了,上面已布置妥当。”饱尽了风霜雨雪的面上,也不由的有些许兴奋,许些畏怯,毕竟,被雷紫两家选来做和议的处所,这份荣耀,可是任那家酒肆都没有过的。
弱飖从轿中扶了雷老爷子出来,大少爷也已下了马,四个人随着老板,一同上了二楼。楼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东西向的置有二小几,几后各有四只坐蹬。四面轩窗大开,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弱飖本是可以留在府里的,雷老爷子并没有强她同来。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轻蔑的笑言,“喔?是有你不想见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见的?”终于向老爷子请求再三,咸与此会。
可是站在这里,想着展铭的正一步一步走来,弱飖的心不由揪紧了,她突然后悔起来。“他会来么?会,还是不会?”弱飖极力的回想展铭的面容,可发觉,脑子里,只那个暮色水雾中的背影还如此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际遇,未能被孟婆汤水祛尽,似轻烟袅袅,淡薄,却又驱之不去。
“他或不会来罢,新婚方才三日,应是在家陪伴新人”弱本是这般安慰自已,可一想到这上头,顿时有说不出的惨痛瘀结于心怀,却又觉得,情愿来他才好。
一抹灼人的赤色出现在楼板上,如一枚早熟的枫叶,在万顷碧意的七月,就已将全部的热情燃尽,焚成这样的火红,枫叶一点点升起,下面秀拔的眉眼出现在弱飖面前。啊,是展铭!他倒底,还是来了。
弱飖身躯一阵的晃动,她不晓该以怎样的面容去见他,也不晓得展铭会以怎样的举止来对她,身子如在化铁为水的熔炉口烧灼,只恨不能当真化为灰烬,从此地消失的干干净净。弱飖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望着不要被展铭看到,这当然是徒劳的,展铭的目光向这边扫来,弱飖极力将绷紧的皮肤舒开了些,作出一个恭谦而又生疏的笑意,这笑意已在脑中想了万次,在镜中试过百回,如一面坚如磐石的盾牌,备好了招架利箭飞蝗。
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利箭飞蝗一般的眼神。展铭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矜待有礼的微笑,这样的浅笑在他俊朗的面上,已足以倾倒无数芳心。却只是那么一掠就过去了,没有半点停留,更半分毫异样。
原以为总会有一点不曾焚尽的余烬,尚存星星火点;原以为总会有些许无法祛净的恨意,在瞳子深处跃动。
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如同一下子从熔炉落入冰窟。便是钢铁在这般际遇下也会脆如蛋壳罢,弱飖觉得自已已经碎成千片万片,若有一指加于身上,就会“唏哩哗啦”落成一堆,如打破了的瓷瓶,被扫拢于墙角。
好在的是,这一会,楼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雷老爷子他们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异状。弱飖眼角的余光中,隐现一个黑衣青年,与展铭齐肩立于紫老太爷身后。她有好一会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只是恍惚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实她这时眼里,除了展铭,整个世界都如隔了千重雾岚般模糊不清。
“黑复!”楚方讶然的大叫,这一声终于将弱飖叫醒了,她怵然而惊,四下里方才渐渐的清明了起来,如从梦魇被唤醒,“黑复!”那个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一剑后仍旧逃走了的黑复!
紫老太爷手中两只碧玉核桃搓的“碰碰”直响,他向着雷老爷子行了一礼,笑盈盈道:“雷老弟,来晚了,失礼,来来来,给雷老爷子见礼,黑复!”黑复走过来,双膝跪下,头颅在地板上叩的“咚咚”直响,声音空洞绵长,回响不绝。
弱飖突然明白过来,紫老太爷为何要安排这么一场会议。这本是先前他们几个人议了又议不得其解的。
虽说先头的约定是两家合力灭了顾家,码头双方平分,紫家却保全实力,临阵退缩,让雷家占了大头。但这是他们自家没胆量,难道还能指望雷老爷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来不成?却还要纠缠着先前的话,岂不是自取其辱!可是见到这个人,弱飖知道,这场争斗紫老太爷未必输了,有了这个人,紫家的收获,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大少爷拂袖而起。
“黑复这孩子也不过是在顾家落个脚,如今他投到老哥我门下了,请雷老弟高抬贵手,放了他,如何?老弟多占去的码头,老哥我就当送了好兄弟,两下勾消,怎样?”
雷老爷子发须无风自动。“紫大哥的话是怎么说的……”
弱飖知道雷老爷子生气了,可是她却明白,紫老太爷的这个面子,是不能不买的,今日这一场和议,大约就是依了紫家的话而终。毕竟雷家这边,也招纳了不少的顾氏残兵。看着黑复恭恭敬敬的叩头,站起,低眉敛目,弱飖如看见一只自幼被主人抚大的小狼,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忠犬。弱飖想:“紫家有了这么一个人,展铭呀,展铭,你斗得过么?”
弱飖的目光在展铭身上流连不去,他的婚期才过三日,身上穿的,尚是新郎官的婚服。远处看来是风流锦衣,可若是略一细瞧,就惨不忍睹。那些东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针脚,若是让织出这上好料子的师傅见了,非立时吐血不可。
弱飖想起了那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这手指之前怕是从未触过针黹罢;缝出一件如此的新衫于紫大小姐来说,应是桩极浩大的工程罢;看到这衣裳穿在展铭身上,她该多么得意呀?弱飖转了头去看窗外,窗外垂杨已浓翠逼眼,上次见时,才只刚刚露出些鹅黄的芽头。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这高楼,看那窗外,又有那一点还似那个春雨轻寒的午后?
这天夜里,弱飖好容易让雷老爷子安稳的睡下,听见他的鼾声平和下来,弱飖轻手轻脚的从雷老爷子怀里挣脱,滚到了床缘上,远远避开了他,天太热了。
大开的窗口里没有一丝凉风,枝叶如画在帘上,纹丝不动。天地间似一口巨大的蒸锅,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窗外蝉声阵阵,每一阵起来时,就如将一生一世的力量在这一声中用尽,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抑郁焦躁,只能用这样的躁声吼出,散于夜空。
树梢上挂着的那一轮满月渐渐晕开了,变的毛茸茸的,臃肿不堪。弱飖发觉其实是自已眼中含满了泪水时,已经不来及了,于是两汪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滚落。是这个夜晚仅有的清凉。
弱飖突然死死的咬紧了枕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的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