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飖坐在妆台前,略略晃动头颅,让那双黑珍珠耳坠在面颊两侧晃动,如两滴从最深的夜里坠落的眼泪,悬在腮畔,将坠未坠。
数月前那个南海客人携这双珍珠至苏城开价时,所有人惊叫起来,以为他疯了,一对珍珠居然敢叫出这么高的价。而当弱飖把它们买下来时,倒没有人惊叫出来——全部吓呆了。
弱飖想,若是自十六岁时的自已听到这个数字,恐怕倒不会吓呆,而只会当作天方夜谭一般,笑过便算。楚方在得知此事之后,非常的疑心弱飖开辟了什么新的财源,因而耗了许多气力,查她的收入,自然是一无所获。弱飖听到这消息时,有好一会笑的直不起腰来。男人们明白什么?女人的钱除了花在这上头,还能用到那里去?弱飖看着镜中的容颜,依然是欺霜赛雪的肌肤,依然是流盼生辉的凤目。可只有她自已最明白,这面孔就如同那些鎏金的烛台,一日日的经那烛火熏灼。面上擦得再锃亮如新,但纹理深处,早积下黏腻的烟垢,墨也似的墨。休说洗之不去,便是拿指甲一点点的抠,拿利刃一下下的刮,也永不可能除尽。弱飖不无凄凉的想着,她虽还未真正的老去,但最美好的时光的的确确已流逝不再。
“姑娘,时辰差不多到了。”
弱飖要赴的,是紫老太爷的葬礼。紫老太爷三日前回城之时死于无名刺客手中。如果弱飖尚是雷家的人,那么两家死敌,自不会有什么应酬往来,但雷家成为苏城的传说和历史却已有了五年,五年来,苏城新起之秀的弱飖姑娘,倒是与紫家合作甚欢。
弱飖是为了这次葬礼方特意佩上这对耳环的。因为葬礼上会遇见展铭,她不想与其它的女人一样乌眉灶眼;当然更不方便在奔丧时花枝招展。她煞费苦心的想了许久,方想起这对耳环,黑色算是应了景,而那珠子深邃贵气的光润,也足以衬起她莹洁的肌肤。
弱飖一边这么做时,一边在嘲笑自已,当真是无耻而又无聊。这多年来每逢要与展铭会面,她都禁不住要这样大费周折一番。虽说从未能得知,展铭可有半点看在眼中。
有如那些吸惯了鸦片的人,上瘾入骨,无论如何都戒之不掉。
葬礼上冠盖云集,所有苏城道上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吊丧只是例行公事,来客们真正的兴趣都集中在最后的重头戏上,由三位紫老太爷生前密友——也是苏城道上的前辈一齐公示紫老太爷的遗嘱。那遗书中,最要紧的,不消说自是紫家的后继人。所以弱飖越发觉得自已临去前的这一番功夫下的可笑,今日是展铭如此要紧的关头,多年与黑复的较量眼见就要生出胜负,便是真正的仙子落在他面前,他只怕也会熟视无睹罢。
展铭的面上还是很淡漠的,他与黑复一道儿接待宾客,寒喧客套,毫不见生份,不过,这堂上所有知根底的人都不会被瞒过,何况弱瑶知他太深,他一紧张起来的就会情不自禁的去揉耳朵,这毛病十年了也没见他改过,看他这时的耳垂,已经红的要滴出血来了。
黄色丝带飘然而落,卷轴握在两双枯皱的手中愈离愈远,白绸缓缓展开。苍须颤巍巍的抖动不休,弱瑶的心不由的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的看着展铭,展铭的两只手指死死捏紧了耳垂。
“……本无子嗣,展铭入贅数载,克尽子责,可以相托祖业。着立为继子……”弱飖欣然抬头,却没能见到展铭的神情,展铭侧着身,身后的帐幔裂开了一道缝隙,顾小姐神采奕奕,容光照人,弱飖看在眼中,觉得她居然比起十年前更增了几分艳色。
弱飖大力转过头去,这一转头就看见了黑复,黑复的双瞳泛起了一蒙碧色,如多年前,他在雷府墙头的回眸一顾,也如同那一次般,让弱飖有一刹那的如临死境的畏怯。
黑复突然向弱飖这边看来,弱飖一瞥,他看的原来是楚方。楚方略颔首,回了黑复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弱飖毫无兆头的一笑,片刻前尚如刀绞的心境,猛然风光霁月起来,恰如劲风鼓荡,扫尽一应阴霾。
弱飖到家,已是未正,她吩咐下去:“不要下轭,一会儿,保不定还要出去呢!”
她回到房里,要丫头们取温水来。丫头们以为她要卸妆,结果她卸是卸了,却又取出香粉,更为仔细的敷了上去,口里还情不自禁的哼起了小曲。丫头们面面相觑,“姑娘今天是怎么了?”
“姑娘,有人捎信来。”
弱飖蓦然起身,拂落了袖底粉盒,如平空起了一阵靡靡绯艳的桃花瘴。抽出素笺当空一展,稀稀旷旷数行狂草,与自已的小楷一般,皆是当年娘亲在星光之下扶笔练就。
弱飖一刹那心如鹿撞,手足酥软,素笺从掌上滑落,如好大一片雪花,悄然坠下,覆住了台上的金钿玉簪,胭红黛绿。
“备车,我要出去!”“姑娘这晚了还要出去?外头可冷,下雪了呢!”侍儿抖开了朱貂的披风,似一团红云,将弱飖裹在其间。
真的下雪了,但并没有风,只是疏疏落落的琼粉玉屑,寂然而落,乖巧羞怯一如闺中好女。伸出手去,一点莹然入掌,倾刻化去,只余泌肤凉意。好难得苏城一个雪天,孩童们的嬉笑之声透过车帘响了一路,大人们拥挤在廊下,搓手顿足,口里呵出团团白气,喜逐颜开。
弱飖略略撩起窗帘,看着苏城的绘壁华檐在愈来愈急的雪中渐渐隐去,不由想到,“呵,来这里已有十年!”算起来,竟比在北方家乡呆的日子还要长了。乍见到这鹅毛漫天的景致,倒有些不惯了起来。在苏城这些年,细细一想,居然没有下过几场象样的雪,那么今日这一场如此合契的瑞雪,难道是上天的某种吉兆?弱飖一路上难以自抑的浅笑,许多江湖风浪履过,早已不信福命之事,但今日,她却极想信上一回。
悒翠轩,又是悒翠轩。弱飖足尖方一点地,便有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道:“姑娘今儿是查帐来了?”弱飖懒懒的答道:“正是,若不提早几日,怎知你们这些腌臜波皮们,有无藏私偷懒?”
掌柜一脸冤屈,叫道:“天地良心,姑娘说这话,不是难为死了小人?”方一入了帐房,却又变了声气,压低了嗓子道:“客在里间。”弱飖点头,掌柜退了出去,“嘠!”一声,铁闩从外间销上。
弱飖在墙上一推,看似粉白光洁的墙面就现出一扇门来,门后是一道长梯,弱瑶一步步走在梯上,窄道间“噔噔”的足音回响,极力持稳,却又总耐不下那一点惶急,如同她此时的腔子里,一颗心勃然跃动。她愈走愈慢,最后双足几乎在寸寸移动。
最后,弱飖在一道帘子外站定,她把手抚在胸口,一回回的喘着,不晓得这一次伸出手去,还能抓到什么?若果遂她愿,那这一世苍天待她未免厚爱。或许她不应如此贪心,可她却又是如此的不甘啊!
弱飖打起帘子,一眼就看到展铭在窗前的席上盘膝而坐,侧面看向窗外。外间的雪应是更大了罢,洁白的窗纸上,沛然生辉。展铭回头,面上带笑,笑意澄澈一如初识之日,道:“下雪了!”
弱飖突然心绪宁和起来,站在帘外时的万般思索都溶于他那澄澈的笑意之中,于是也笑,道:“是呵,下雪了!”然后走过去,撇了鞋子,对他隔桌对坐。
这两句话说过,二人忽又无言,想说之词好似一团乱麻,百般撕扯,也寻不着端头;又好似这一趟来,本就是为了说方才这两句,本就因这一天罕遇的好雪,才发起兴致,相会故人。
弱飖直直的盯着他,十年了,自从于那个芳草萋萋的土巷看着展铭的背影溶入春雨暮色之中,弱飖还从未这般细致的看他。并不是全无机会,只是眼角方瞥余影,便已如在十八重地狱中滚过一回,痛的钻心刺骨,又那里还敢正眼相看,甚或……一看再看?
十年,卖艺少年渐成江湖头领,面孔更见瘦硬,眉弓颧骨都益发的高耸起来,嵌在其间的一双眸子,从前清朗如水,而今却深邃难测。唇上添了一抹短须,而鬓上……明晰雪光中,一星白斑赫然在目。
原来也不复当年青涩少年。
那根白发在弱飖眼中,如厮刺目,直如一根银针扎在心上。这时展铭突然开腔说了句什么,弱飖同时说:“你有白头发了,我替你拔下来。”就那么伏过身去。她说这话时如此自然,好似这多年间事,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两个早早离开苏城,继续流浪,终于得以安下家业,这一日宽坐观雪,闲话家常。
弱飖拔开展铭的鬓角寻准了白发,两指掂住了正待用力去拔。突然手臂被一只刚硬的大手紧紧的握住,那手掌灼热,直如一只烧红的铁箍,套在弱飖腕上。这热力有如电流般,倾刻间便已击遍了周身骨骸。
展铭左手在隔开二人的小几上一推,“咣铛!”一声,小几翻落于地。右臂再用力轻轻一带,弱飖觉得天旋地转,已被他打横抱起,放于席上。这一刻,弱飖只觉身子轻盈如雪,没有丝毫重量,随风吹落,全不由自已。她闭上眼目,脑中却通明透亮,好似看到墙壁窗纸尽数化为无形,天上地上落的雪一点点化成清冽的水滴,复又汇成涓涓细流,万物江山尽数湿漉漉的,光润明净,再无半点尘埃。天地间充斥着潺潺的水声,间或有耐寒的鸟儿啾呢数语。
也不知多久以后,弱飖倚在展铭的臂上,听他道:“弱飖,我们重回一起罢!”她想起来,这就是方才展铭被她打断了的那一句,弱飖此时身软如泥,神思慵怠,只是在喉间低低的咕了一声,觉得这话委实多余。展铭轻抚她长发,又道:“你可知黑复久不服我,他已与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爷传于我,他二人便要联手与我为敌?”
终是来了,弱飖有些悲凉的想道,虽说这本就是在宣读遗嘱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还是盼着展铭晚一刻再说。弱瑶慢慢从展铭怀里挣出来,捡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纸上已漆黑一片,此时起了风,雪片打在上头,沙沙作响,今夜的苏城如厮宁静。
自从雷老爷子去世,这苏城的格局,终又到剧变之时。在这样一个千门竞闭的夜晚,许多人家围炉夜话,恬然入梦。但对其它一些人来说,这却是个狂躁焦虑的时刻,他们的命运将随着这二三日间之事而改变。
展铭亦坐起身来,伸手推开窗子,兢人的冷气直直冲上二人肌肤,弱飖不自由主的打了个寒噤,大团的雪球已卷了进来,袭在弱瑶胸上,刺骨价凉,她不由嗔道:“你疯了!”这话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这般耳熟?展铭长身站起,任那北风卷一窗雪花当胸,他看着外间朦胧灯火道:“弱飖,你看这么一座苏城,天下间再也无一处比此地更为富丽,可也无一处比此更为吝酷。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饰得这般物宝天华。”
弱飖拉他坐下,关上窗子,浑身抖如筛糠。
展铭的眼眸在幽蓝的光中灼灼闪动,大声道:“弱飖,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只怕是觉得再也不会见我了罢?可我不许这样,我要让你时时见得展铭这两个字,常常见得我这个人,决不让你可以忘却。”
弱飖抓紧了衣襟的手蓦然松来,眼中已有泪水潸然欲落。休说是真是假,若是无由听得这一席话,何以去慰那些蝉声躁杂的月圆夏夜?二人紧紧拥在一处,展铭的下颌挺在弱飖发上,硌得她隐隐生痛。展铭在她耳边轻语,“这座城夺去我二人十年岁月,日后,我们要让它尽数还来!”
还得来么?不……失去的只是十载春秋么?不……弱飖心知坐山观虎方为上上之策,若是要与人联手,楚方与她的地盘人手都是从雷家分出来的,牵丝挂缕,纠缠不清,多年来二人生意往来极密,当是不二人选,远比展铭为佳。以展铭弱飖二人对战楚黑,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不过,”弱飖侧头看他想道:“当年弃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这些,重又换得他来,也算天公地道。”
于是一笑,冷如方才仆上她胸口的雪花,道:“那紫小姐怎办?”抬了头,去看他神色。展铭与她的眼睛如此之近的对视,他并无一丝意外,一字一句说道:“在名份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会将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见她!”
弱飖闭上眼,顿觉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挣扎终于攀至极峰,再无可观。“果然,这世上若有人不会拿虚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铭一人。或许是因他看我,已太过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飖仿佛听到夜色里有人在说,“弱飖这名儿,倒似生来就给人家作婢妾的呢!”她无声无息的笑了,一如窗外无声无息的雪。
就这样吧,至于其它的女人,弱飖就懒得问了。弱飖对这些女人清楚的很,至少,要比紫家小姐清楚。回回从紫家得来的线报上,常在未尾附有小字,多是一处青楼或宅院,还有一两个女人的名字。
这世上多少残败污烂,还不是一场大雪落下,盖了个严合密实,终于饰出个琉璃世界,粉妆乾坤?弱飖想,只要打好眼下这一战,此生也算功德圆满了,这或也是她最后一回用上她的缅刀罢?弱飖坐在楼中,北风穿堂而来,满屋长幔高扬。她心思忐忑,不时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皑皑,尽失楼台。弱飖有些不耐的站起身,在窗前略望,复又坐下,道:“怎的还没有来?”张三虎看了看沙漏,挠头道:“与约定时分,尚有二刻,都听说此人生性古怪,极是守时,固不早至,却也从未迟到。”
弱飖方觉自已有些失态,坐回椅上,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那张专侯所约之人来坐的椅子。那椅看上去与悒翠轩上其余木椅并无差别,可却是精钢铸就,内面机括数道,起合尽在弱飖手畔的扶手之上。若是来人略有异动,弱飖只用轻扳扶手上雀首,此人便会被锁于椅上,那精钢箍上,内侧有锐刃,上涂焚心草之毒,只须刺破一层油皮,任你纯阳极阴的内功,都无从运转,便会心肠焚尽而亡。要是他不肯坐上椅子呢,不要紧,这楼上四下里早已安上劲驽,弱飖摔杯为号,便会有密如飞蝗的箭支将楼上人扎成一只刺猬,而弱飖自已坐下之处会破开一方木板,平安落下。何况,楼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干将,若是他们一起出手,便是黑复楚方展铭他们怕也难以相敌。
可是弱飖还是不安心。她再度向远处眺望,突然在浑成一色的天际,一个小小的白点倏忽飘来,如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雪花。弱飖的神经在这一刻就已绷紧了,她等的人来了,这样的轻功,除了此人,还能有谁?弱飖上次见到此人时,她正得了消息,率手下精锐,伏于江上渡口,预备行刺抱病归城的紫老太爷。那夜天色一碧如洗,满月清辉撒于江上,江水平缓如一面迎风抖开的长绸。
弱飖远远见一列人马过来,前后四骑上端坐的红黄蓝绿四子,岂不正是紫老太爷的贴身护卫,那中间拥着的一顶毡轿中,坐的难道真是老奸巨滑已修炼成精的紫老太爷?
渡船破开一江宁和,在船头激起簇簇浪花,如将要没入夜色中的白云。弱飖心头抽紧了,这等天时,手心犹沁出汗来。她在心中默数着自已与紫老太爷的距离,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时,是她的断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时,那时她会全力击向毡轿,而其余的人会为她挡开红黄蓝绿的四色剑阵!
当她数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满了她全身的功力,柔韧的锋刃已挺立笔直,就待破空而去,饮尽一腔热血;或许,是被旁人的刃口,斩去她的头颅。这个月夜,当会有这么一篷赤目的红光,来作献祭吧?可就在此时,她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不知如何的分了心,不再数数,而去抬头看天上的圆月。都说冬日月小高远,可这夜的冰轮却极大,近的好似伸手可摘,然后弱飖见到一点朦胧的影子,从皎皎明辉中浮了起来。不过弱飖马上就发觉了自已的错误,不,不是浮起来,而是穿越。弱飖抬头时,恰恰见着此人镶入了月轮之中。他横过了月亮,如一只澄心堂纸折就的仙鹤,御风而来,浑不着力,不染半丝凡间烟火之气。
在弱飖尚在神思迷离之时,那刀光就已裂空而来。如天上月轮被破开一角,泻下一匹雪练似的银辉;又如钢弦在铁指间崩断,所迸出的那一声尖呤!时光在此时顿住,千载东逝之水,亘古经天之月都凝定了下来……只是一刻。然后,声色俱去,只有深蓝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残影。
似烟花散尽,尚余袅袅渐消的轻烟;又似蛾眉梢头,那一抹未及卸尽的铅华。
满目的喧嚣繁华转瞬即逝,只剩得这一天一地的寂寞,让弱飖腔子里的一颗心空荡荡的浮着,竟没了个落实的地方。只觉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着自家洒来,只怕也会沉溺其间虽死无憾。弱飖环视众手下,见到的都是骇到极致,却又万分留恋,魂不守舍的眼光。
然后弱飖才发觉,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爷的毡轿。起初一会,红黄蓝绿四人尚端坐于马上,轿子也依旧如故,大约是弱飖三回呼吸之后,四人顿时矮去一截,四具头颅滚下水中,发出一声“卟嗵!”是的,是一声,这四人头颅居然是同一刻落下!
然后那顶轿子在正中纵裂,涓涓细流于轿中淌下,从破开了的渡船舷间汇聚了,一齐淌入江水之中。清明的波光飘过一带异色,随波浮载,连江心那轮圆月,也浸作绯红。
这之后,才听到轿夫们疯狂的嚎叫,叫声破开了这肃然的宁静,整个苏城被提前从黑甜的梦中惊醒。
弱飖命张三虎去察这人底细,本没料倒会有结果,谁知还不过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历放在她桌上。这人本是十余年前苏城名家之后,累世书香门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爷而举家就戮。那日后有人见他在城外荒坟上烧纸,未焚尽的黄纸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讳。张三虎本不喜多言的,还是忍不住加上几句,此人绝顶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无声名,正应刻意结交,若能收为自用,当是上上大吉。
弱飖却犹豫着并不太想去招惹这个人,那一刀给她留下的悸动太深了,以至于从那以后,她都对自已的刀法失了兴致。她不觉得自已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收伏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与展铭的会面。
昨日一会后,弱飖就将手中筹码盘了又盘,算来以自已多年苦心经营,敌住楚方那一系人马,当不在难处。唯楚方此人剑法,尚无人可敌。若集自已与手下几员大将群战之,又恐折损过重,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展铭倘若有失,反倒是生生便宜了黑复,令他浑不费力便整个苏城收于掌中。总要有个稳妥些的法子方好。
斟酌再三,也只有借助此人之力可行。弱飖想着,并不与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钱,一方作事,其后再不相干,也就没了后患。遂令张三虎着人与他交涉,约下今时之会。
长幔轻拂之下 ,一点渺然的幻影附于幔上扬入楼中,风鼓罗纱掣佪,那幻影便从中落了下来,凝于椅上,化作一个人形。
一身白衣,并非是那种雪也似的白,而如经年日久的书卷,握在手中翻得起了毛卷了边后,略泛微黄。这是一种让人想起青灯古佛,隐者骚人的色泽,带着惯处不见天日之地的那一份倦惫和苍茫。棕黄的斗笠之下,一幅淡青色的面纱垂下,将他的面孔,掩于其后。
弱飖望着这人,极为好奇,不自觉的在脑中幻出他的面容。那应是一张少年老成的面孔罢,枯槁而又冷峻,那青纱之后,应有极为肃杀的目光罢,如他的刀光一般锋锐无匹。不,这样的高手,应早至练神还虚之境,他或者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人,神光内敛,走在街上无人会多顾一眼。
虽头脑中这样胡思乱道,弱飖该说话却早已干脆的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见先生手刃紫贼,先生得报大仇,实是可喜可贺;苏城少一恶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钦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礼。
青纱之后,似有气息起伏,弱瑶知道他定是惊异自已如此坦白。这人肯赴此约,大概有一半是为了想弄明白,自已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罢。
“听闻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与先生作个交易,借先生绝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赠,以壮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终于头一回开了腔,“你要雇我作杀手么?”
弱飖听他口气不善,这问话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备好的言词应答,不知为何,依旧是心上一寒,道:“那里敢,只是先生左右无事,空放着大好身手,却要受那饥馁之苦,便是不在意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轻辱。世上,总是敬银钱胜于人才。
”
那人突然轻笑,却是极清亮的声音,如晨间曦芒,跃于云层,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开价吧?”
如此顺利,倒让弱飖一时没能答上话来,怔了一会方道:“一千赤金,如何?”
那人面纱拂动了几下,爽利的回道:“好,就说定了!”说着从袖内取出一只圆筒状物,道:“若寻我时,放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请让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诚心合作,总不当如此藏头露尾罢?”这话是冲口而出的,其实事先并没有想过如此节外生枝,弱飖却极想对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让她略为安心。
那人骤然定住,他这一定,便让四下风声都凝住了一般,楼上众人俱有些喘不过气来,大约过了半枝香的时光,就在弱瑶以为他会一怒拂袖而去之时,他的手蓦然揭下了竹笠。
如晨风拂过,驱散了山间青岚,现出嵯峨群山,潺潺清溪,朗朗晴空。
一个太过俊秀的少年。更且,就如同十八岁的展铭活脱脱的坐在她面前!
弱飖一时全然呆住。
少年微微笑过,那面上顿时多了些生气,似山间瑞兽相和,祥禽纷吟,道:“行了吧?”然后跨过桌面,足尖轻点窗棂,一掠而下,在那一带堆满了琼屑的枝头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飞,与积雪浑然一体,所过之处,居然不曾坠下半点雪粒。
直至他消失于那迢递风雾深处,弱瑶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细细盘问一下此人来历的。
“铮!”清鸣乍响,弱飖手臂一阵酸麻,当空翻滚了十余步,才勉强在站稳当,她低头去看,不由苦笑,随她多年的缅刀,波光般的锋刃已断去一截,余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颤动不已,发出绵绵不绝的悲呤。受了这么重的伤,它也很痛吧?弱飖抬头看向前方,楚方长刀柱地,缓缓立起身来,胸前的伤口中鲜血正汩汩的涌出,鼓起无数鱼眼似的泡沫,仿若一杯初沸的红茶。砍断这柄当年他亲手送给弱飖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们对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墙颓梁尽,积雪厚厚的压了下来,那些易引人怀思的景象尽被掩去。只是满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爷发丧那日,整座宅子被一披披白绢盖了个严严实实。
四下里横七坚八的躺着十余具尸体,血红雪白,触目惊心。心腹丧尽,他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已了。可弱飖只觉得丹田之中空空荡荡,方才挡开楚方那剑,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是,楚方看起来,也并不比她强多少。
她此时即惊且疑,不晓得自已悄悄借此道去攻黑复,却为何会被楚方拦个正着,终于落到这等境地。弱飖一面细细调均了呼吸,一面庆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
”曲下腰,假作脱力直不起身,便伸手入怀里,摸住那枝烟花,打燃,尽全力掷了出去。
一朵硕大的牡丹,当空绽放,其焰将堕之时,复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昼之时,依然明艳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顿时上热闹非凡,俨如严冬之日,忽作春色满园。接连十余朵后,方复归于静寂。
楚方捂住了创口,手背倾刻间便被血水浸没。可他一旦举刀,依旧如稳如磬石,刀身上杀意凛凛,已刺得弱飖胸口生疼。他对天上那一幕并不在意,讽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个张三虎,已尽数死于此地,还能唤何人救驾?”
弱飖在心中狂祷,“快来,快来……”她看着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乌沉沉的无一丝光亮,心知当刀与肩平之时,楚方便会发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舍命,必要与敌偕亡的绝招!
弱飖知道,这应是他所能挥出的最后一刀了,可是弱飖却更明白,自已手中这柄残刀,决然接不了此招。
当刀只余一寸便要平肩之时,楚方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的面上突现苦笑,惨淡如此时的天未的余光,道:“弱飖,我们为何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这节骨眼上,他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弱飖不由心喜,面上却死死忍住,不现纹丝动静,答道:“又不是我寻上你,是你自家找来,那黑复与你本是夙敌,你何必助他?”
楚方听了这话,不忿的叫道:“若你与展铭干掉了黑复,这苏城便为你二人天下,那里还余我的活路?你……你为何必要去与那姓展的合流?”说着便生出些戚容来,只是刀上气势却丝毫不懈,愈运愈足。“弱飖,由他们斗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们两败俱伤,你我那时……”
“那时,还不是轮到我们这般打一场?”弱飖却直起身,冷言冷语的回了一句。
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与肩齐。就在这一刀嗡然作响之时,身后一股恶寒袭来,那寒气来前,却没有一丝一毫征兆。楚方见弱飖眼中莹然生光,不由大惊,便欲转身回刀,却已来不已。只能往左一伏,集数年苦修之力,直挺挺撞向墙头,脚下猛蹬,便有积雪飒沓飞起,向来人面上扑去。
依然如通灵纸鹤般盈然越过半倾的雕栏,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内便畏然伏地。少年手间璀璨的明芒忽闪,遍野雪光皆无颜色,刀光过后,只觉天地忽然晕暗,弱飖的双目一时间竟然有如盲了一般,无以视物。耳边传来“啊!”半声碜人的喝叫,待她好容易看清时,见楚方倒在地上,从遍布的尸骸狼籍间滚了过去,双手极力抱头,口里“嗬嗬!”乱叫,却也发不出声来。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条淌血的肉样事物,弱飖看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这却是楚方的舌头!少年手中厉光再闪,便有如泉血水“卟卟”淋了弱飖一头一身,更有一物从楚方身上飞起,那事物撞在臃肿软白的残瓦上,大块雪团落下,未及至地,便化为赤红,与血水无异,事物与松脱的瓦片一同坠下,竟是一只小臂!
弱飖叫道:“杀了他就行了,不要了!”这一声她拼尽了全力喝出,以此时油尽灯枯之态,居然也震得松针之上,雪粉“簌簌”而落。
却又见耀目之极的刀光频闪,每一道电擎似的炽光过后,就见楚方从地上跳起一次,如被电击中的鱼儿,活泼泼的跃动不已,身上便又有肢骨脱飞,弥于眼前的尽是腥红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见一寸净雪。
弱飖欣喜之情无影无踪,心中的骇惧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觉自身处境极危,勉力提气,便欲逃走。方一动脚,少年立即发觉了。
他放掉了在地上犹自扑腾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来,经过楚方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跃过,而就那么踩在上头,带着浮浪子弟的那股飞扬跳脱之意,仿佛脚下踏着的,不过是一方玲珑的太湖石。弱飖此时已看不出来,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个部位,因为此时这具血肉,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现微黄,可此时,于一地绯艳之间,却白得刺目。
他这么一步步,轻俏的走来,弱飖心头一点点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残刀,欲要挺身一战,却又兴不起半分意绪,于是将那断刃往少年身前掷去,也不看可有结果,转身便跑。
方止迈开半步,就觉身子一轻,然后才感到膝下凉飕飕的,不待她低头去看,整个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从弱飖睫上抖落,弱飖见两样长形的物件从灰蒙蒙的天际中落下,掉于她身侧。那上面的料面花样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门的紧身长裤的色泽!
这电光火石间,弱飖倒不觉痛,反而心胸中畅明无比,十年间几许人事倏忽而来,如白驹过隙。她突然伸手从脖子上扯出一根丝绦,叫道:“给我个痛快,阳阳!”这声音本是尖利的,却似被厚厚的积雪给吸了去,变的哑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于将死之时,唤叫儿孙。
刀光毫无犹疑的再闪,好似这一声,并未听入耳中。寒流掠过,弱瑶如没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觉后,弱飖细看浑身上下,却没有再少了什么。她方自愕然,才觉出项上丝绦已空,那丝上的白玉环呢?玉环躺于少年掌心,通体晶亮,在污血中浸了这多回,大约只有这无生的死物方能这般明洁如初。少年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揭去斗笠,远远掷开。青纱于笠周旋平,如急舞的胡女腰下令人目眩的裙幅。
弱飖不由苦笑,为何没有想过,早些年,也曾觉得有一人肖似展铭?这世上若有人可今张三虎叛她,大约也只有这么一个人。终于明悟,为何张三虎这么快疾的弄来履历,又清楚,为何会于此地遭遇楚方。她这般想时,并无一丝愧恨不甘,只是深觉原来现世做孽定是现世报的,来生之说,终究渺茫。
她合上双目,等着冰凉的锋刃吻上她的颈侧。
可是许久许久无声,当弱飖再抬头时,只见着少年衣袂萧萧,于浊稠雪上滑动,越过楚方身侧时,有微芒疾出,尚在略略蠕动的一团残躯顿时松懈下来,静卧于地。然后便是天地寥阔,人去无踪。
弱飖不晓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只红霞般的纸鸢斜过,还有嘹亮的哨声,随之亢入云霄。她这样躺在那里,目中只有蒙蒙灰的疏空,心上只余茫茫白的一片。温热的血水从她双膝断处淙淙涌出,她的生机也一丝丝随之离体而去。弱飖觉得很安心,似乎这样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坏的事情。来去清爽,了无挂碍,不再欠人,也无人欠已。
“不再欠人?无人欠已?”弱飖突然想起来,“不不不,自已还欠了有人,还有人欠了自已。”
“展铭!你现在怎样?没了我的援兵,你可能应付得来?”弱飖猛然坐了起来,扯下一幅布匹,扎紧了大腿下端。“你现在在那里,你还活着吗?”她双肘着地,五指扣紧了地面,疾速爬行了起来。
一路而过,雪下不时有棱尖草梗在她身上面上划来,可她都已全无知觉——其实若有人方才经过断膝之刑而不觉其痛的话,只怕也没什么可以让其疼楚。她并不晓得能上那里寻展铭,平日里精灵无比的头脑此时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计,因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绝不能爬到约定场地去。弱瑶发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来,锦衣一缕一缕被砖棱挂下,在她伏行经过之地,好似铺开一幅宝光灿丽的红毯。
仅有唯一的意念,在对弱飖说,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
展铭被娘亲从身后拉出来,他的笑意如此明朗;他举着风筝在旷野中奔跑,自已在他身后狂追;他在雨色中跄踉走远,留给自已一个时久益深的背影……弱飖在心中狂叫:“苍天呀,让我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我罪业满身之人,可若能再见他一眼,我甘愿千生万世永堕轮回!”
猛然的,弱飖的头撞上了一方坚硬的东西,她伸出掌去,触着一面平滑的石壁。原来却是昔日雷家大门的门槛,弱飖将一只手臂越过条石,死死的扒住了,想要将整个身子翻过去,双肩却已虚弱如纸糊的一般,怎么都撑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处,便又滚了下来,反反复复数回,这平日抬膝可过的石条,却如天堑绝崖一般,无以跨越!
弱飖终于气馁,她抱了石槛拿头一下一下去撞,眼中早已无泪,却有温热的液滴顺着面颊滚落,落于石上,点点殷碧。“让我去见展铭,让我去见展铭!”她喉中已发不出声,只是这么一声声叫着,这道石槛恍惚间化作隔开她与展铭的罪魁祸首,十恶化身。仿佛只消过了这道石槛,就能见到展铭。一股激奋充斥了头脑,弱飖将自已所会的一切恶毒语言,尽数抛于这无知的石头之上,若是石头尚有半分火性的话,怕是也会忍不住要跳起来,殴她数掌;若是石头还存一丝灵心的话,就该立即消去,不留半粒残渣。
可这门槛依然横亘于此地,没有喜怒,不动声色。
弱飖终于气馁,她坐卧于石下,不甘心的想道:“原来,终于是不可再见了!”这想法方一浮出脑海,忽然有几个细弱的音调随风靡来,再用心去听时,却又不可闻。过一会,乐声大作,清悦柔婉,竟是一曲分飞燕!
弱飖浑身浸于乐中,暖融融的,说不出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觉,又觉如此之死,真是毫无可惧。忽又皱起眉头,那乐曲“嘎!”的一声,现出杂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涩之处。弱飖不由气恼,怎的死时所闻都是生涩之曲……生涩?弱飖猛然坐起来,陡然涨了百倍力气,那曲子好似阳光和煦,将养万物的生意一丝丝映在身上,吸入肌肤之中,溽养脏腑百脉。方才高如天堑的门槛竟是一越而过,弱飖双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狂点,向着那琴声起处爬去。
琴声渐近,越过一道巷角,弱飖抬头,见一个苍郁的身形,蜷于墙脚,灰壁灰衣,几不可辨。那人听到动静,停了手中之弓,侧头回望,弱飖喜唤一声,叫声却又被生生斩断。展铭眼中,赫然垂下两道干涸的血迹!
“啊!”弱飖抱头狂叫,眼中世界一刻碎就亿兆残片,急旋起来,浑成一色,此身已不知是天是地,是人是鬼,只有喉间一口气在,就这么不明所以的尖叫,如把心肺搅的稀烂,捣成粉齑,都不可止。
忽然一双手将她如风车般疾摇的头颅抱定了,之后听到一个温和而无半分火气的声音道:“不要紧,不要紧,弱飖!”声音入耳,弱飖脑里混沌中现出一线光亮,觉得围遭一切,一片片回归原位,渐渐又拼就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人间。
那双手往她身下抚去,弱飖觉了出来,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残肢处落下,展铭的唇角也一阵的挛紧,却又松开了,一笑道:“弱飖,从今后,你帮我看着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远处,好似有人高叫,“听说了吗,黑大爷遇刺了!”“真的么?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好象有消息说,是先头老雷家的人!”“那黑大爷有事么?”
“好象只是受了伤,让几个手下拼死抢了下来,那一战哟,血水流的……”
这些声音隐隐淡去,好似一本大戏唱毕,厚重帘幕缓缓拉下,隔去散场的锣鼓。在那台上,还会有人银枪狂舞壮怀激烈,还会有人水袖曵回浅呤低唱,还会有人春风得意遒兴高歌,还会有人伤时感遇愁绪满怀。一拨拨戏人上了又下,演出大体无差的戏码,于他们之前,也将于他们之后。只是,从此后,和他们再也无干。
不知过去多少年月,总是一径径的风霜催人速老,一座座高楼起了又倒。也不知是那一座城池,春日暖阳,城墙根下一个发色乌糟的乞人拖着几根草绳,一幅麻袋织就的席子走来,席上跪坐着同样乌糟的乞婆,双膝下却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不会避人,原来是个瞎子。
婆子道:“老头子,就是这里罢。”乞人应了一声,坐了下来,顶上一株黄桷树,从墙缝间探出枝叶来,洒下一幅绿荫,蔽去了太烈的阳光。婆子从褡裢里摸出一只缺了三四个口的青瓷花碗来,从葫芦里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来,道:“先喝了罢!”乞人接过来喝了,交回给婆子,婆子手抖抖颤颤的将碗放于身前地上。
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驳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些曲调从发出,赫然便是那一曲的……分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