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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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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玄凛带着琦歌逃到僻静之处,忽然一皱眉头,把琦歌放到地上,自己弓下腰,忽然大吐特吐起来。琦歌看得心下大奇,也不知这大魔头出了什么毛病。

铁玄凛好半天才算吐完,眼看琦歌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不禁皱眉苦笑道:“你觉得很奇怪么?其实,我虽是魔教主人,却有点洁癖,最是讨厌这等狗血翻天的情形。向来杀人只在眉心轻轻一剑了断,今天算破例了。”

琦歌心下一动,忽然明白铁玄凛的用意,暗赞一声聪明:“想是这大魔头虽乔装改扮,毕竟他是当世有数的高手。这等劫宫之事,他自然难以彻底洗清嫌疑。他自然怕父皇精明,查出马脚。他和父皇是多年好友,父皇定知道他的洁癖严重。铁玄凛今日杀人,故意不用剑器,又搞得这等血肉横飞的光景,父皇再不会料到这个血腥杀手就是白衣潇洒,一如神仙中人的铁玄凛!”

她虽对这大魔头又恨又怕,却也暗生佩服之意:“怪不得铁玄凛笑我假惺惺,他做事干净狠辣,却是难得的大将之才。我向来做事,虽本了仁义之心,却不免诸多牵挂,不能刚断。当日我若早肯和铁玄凛一起走,祁宛、阿吉和这十余名侍卫,也许都不用死了。我的仁义,却反而坏了事……难道,我要一遂平生志气、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做铁玄凛这样的人么?”

铁玄凛见她神情从惊怒转为沉思,笑了一笑:“小丫头,你能静下心来想,总算不错。”一边说一边解了她穴道。

琦歌站了起来,神情黯然,低声道:“铁玄凛,我们这就出宫吧。”

铁玄凛摇头笑道:“这个不成。你大婚前逃跑,恒湛定然不肯善罢甘休,侦骑四出。我可不想陪着他那帮鹰爪子干耗。”

琦歌皱眉道:“你待如何?”

铁玄凛悠然道:“你你穿上这个,暂且藏在宫中,我会对你妥为安排的。宫里有我的眼线,能够照顾你。等风头过去,我再接你走。”一边说,一边从石头下面取出一套衣服,却是宫中低阶太监服色,想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琦歌闻言,先是一惊:“竟还不能出宫?岂非危险之极?”随即想通关节。她眼看白石桥方向旗箭冲天而起,知道李越毕竟摆脱纠缠,发出了警讯!想必用不了一会,宫中侍卫就要蜂拥而来!

她紧急之中顾不得男女之防,料得以铁玄凛冰寒冷酷的性情,也不会对女色有什么兴趣,就在铁玄凛面前匆匆换过了衣物,顿时变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模样。

铁玄凛看了看。点头道:“不错,只是太娇嫩了。”递给琦歌一瓶药水:“抹上它,黑一点比较不起眼。”琦歌这才知道铁玄凛此时又黑又糙的皮肤是怎么回事,连忙抹上,顿时觉得触手疙里疙瘩,颇为粗糙。她颇为佩服铁玄凛的智谋:“要知道最危险之地,反而最是安全。父皇定然以为我逃跑了,到处捉拿,怎么想到我就在他眼皮底下?”

铁玄凛哈哈一笑:“不错。恒湛想必怒发如狂,到处追捕你。我早料到此节,此时已有派人扮作我二人模样,杀出宫去了。也好引开恒湛的注意力。”口中说着,施施然除去假头套,顺手一拍,假发顿时化为灰烬。这一手纯阳内力,大是惊世骇俗。又如法炮制,处理了琦歌换下的衣物。

琦歌暗赞一声好厉害,却还有一事不明,问道:“可是,那二人定难逃父皇之手,一旦被捉到,以李宗炎逼供之能,谁都会吐实的。”

铁玄凛带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没关系,我的手下逃出宫,就会一路向东北而行,奔出三百里,再装成被追杀之下惊慌失措,掉入射阳湖中。那湖烟波浩淼,要找出人来,却也不易。我的手下水性精熟,自然会在水中除去伪射阳装逃走。恒湛的人只知道捉公主,却怎会料到那公主本是男人扮的。我倒要看他们捉什么去。”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琦歌至此,暗暗点头:“这大魔头果然好厉害。唉,十方魔咒到他手上,天下从此多难了!”她心下惕然,故意笑得一声掩饰过去:“大魔主,你的智计好厉害。”

铁玄凛一笑不言,却不受她的恭维。二人听到人声喧哗,却是侍卫看到白石桥报警,纷纷集结而去。铁玄凛不动声色,带着琦歌躲在大树上,等大队侍卫过去,和琦歌一起离开,他脚下快如星驰电闪,远远望去,不过一团淡色的烟雾。穿宫而过,居然一路上没人发现二人就从眼前经过。

琦歌眼看走的居然是兴庆宫方向,心下吃惊:“这不是吴贵妃的兴庆宫么?吴妃地位显赫,这里经常有低阶妃子过来拜见,人来人往颇为嘈杂。铁玄凛好大的胆,居然把我安排在兴庆宫!”

铁玄凛看出她的心事,淡然道:“小丫头,你怕什么?我做事从来小心。兴庆宫地位仅次于皇后,显贵异常,宫中太监如云,多你一个,谁也不会注意到。兴庆娘娘一派的人与你素无恩怨,对你并无深刻印象,也不会认得出你。何况我的人会为你掩饰的。”却把她从兴庆宫侧门带了进去。那门房想是铁玄凛的人,居然问也不问一声,任二人进去。

琦歌看得咂舌不已,这才知道铁玄凛处心积虑,在宫中实力大是不弱。心下发愁:“铁玄凛暗中搞出这么多花样,想必不是匆匆造就。他的心事可不小。”

一进去,兴庆宫内宫女太监正在忙着整理昨日盛宴后造成的凌乱之处,谁也没空注意两个灰头土脸的低阶太监。铁玄凛把琦歌带到偏殿之中,却有个青年太监过来接应,低声恭敬道:“主公,属下侯命已久。”

铁玄凛“嗯”了一声:“此人就暂且由你照顾了。”一笑而去。

琦歌被留在这不可知的陌生宫苑中,一时茫然,定一定神,不想让铁玄凛的人觉得软弱,作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对他笑一笑。

那青年太监手脚粗大,样子颇为醇厚,神色恭敬,低声道:“公主但请放心,小人铁五,是铁氏家臣,定会护卫你周全。此时从权,还请公主委屈一下,扮作我下属太监。”

琦歌明知道这人是假扮的太监,但此时也顾不了这些,点点头,轻声道:“铁哥哥,此后还要仰仗你相助,琦歌先行谢过。”

那铁五闻言,涨红了脸孔,迟疑道:“小人在这里叫做顺才。嗯,公主就叫福厚吧。”神情居然有些羞涩。

琦歌听得“福厚”这个名字,只是苦笑,对铁五倒是暗生感激之意。觉得大魔头手下,却也未必都是坏人。她经历艰苦磨折颇多,原不肯轻易信人,此时对这铁五却是颇有亲切之感。

铁五把琦歌安顿在兴庆宫中。他本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做了宫中一个三等太监,琦歌就更加地位低贱,只好算做铁五手下不入品的杂役,就住在铁五卧室之侧的小耳房中。那小耳房地处阴暗,低矮闷热,而且久未住人,琦歌刚一进去,就觉满面灰尘扑面而来,一不留神,小鼻头上沾了老大一张蜘蛛网,忍不住打了大大一个喷嚏。

那铁五见状,甚是尴尬,陪笑道:“小人在宫中地位低微,委屈了公主,还请多多担待。”

琦歌反是浑不介意,嫣然一笑道:“铁哥哥,我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已是谢天谢地,你这样说,琦歌反要惭愧无地了。你不是给我取了名字叫‘福厚’吗?这个名字很好啊。以后也不要叫我公主了,被人听了去,却是麻烦。”

琦歌虽然涂黑了脸,一笑之下仍是娇艳绝伦。铁五虽扮做太监,其实本是寻常壮年男子,被她一笑,莫名其妙地竟是心头一阵狂跳,再不敢看她灿若朝阳的笑容,赶紧低下头。只觉得脸孔从头顶心热辣到了脖子根,心下暗道:“怪不得皇上以天子之尊,为了这小公主,竟也不惜落下逆天□□的骂名。这位公主实在好看得奇怪呢。”

当下铁五帮着琦歌,快手快脚将小耳房清理干净。琦歌在此住下,虽环境简陋艰苦,心头反是平静异常,倒比锦文宫中朱围翠绕的光景觉得安心。

铁五对她甚是恭谨,什么事也不敢让她干,唯恐怠慢了这娇滴滴的公主。琦歌反是怕人看到起疑,无事时就帮着铁五做些杂役,打扫庭院、清理杂物,把个杂工倒也干得象模象样。铁五再没料到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主竟能耐得如此艰苦的生活,心下暗生佩服之意,觉得这妩媚娇弱的女孩,骨子里另有一种刚强,并非寻常可比。

如此过得数日,琦歌一直记挂当日逃走之时,李越被铁玄凛陷害之事,要铁五打探消息,可铁五在宫中地位其实不高,铁玄凛做事又周密异常,故意把琦歌安置在这个木讷闭塞的铁五之处。是以连铁五本人也不知道铁玄凛在宫中布置的其它暗桩,竟是无从打听起。直到第七日上,皇帝的亲信太监小六子到兴庆宫找相熟的太监玩耍,言谈之下,方才爆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说来也巧,当日琦歌正跟着铁五打扫前厅,正好看到小六子过来,心下一动,知道此人的好朋友二顺本是皇帝跟前红人,琦歌知道这小六子也算消息灵通之人。就找个机会故意往厅中端茶倒水。小六子在兴庆宫太监中显然颇有地位,众人围着他如众星拱月一般,那小六子也颇为自得,和众人嘻嘻哈哈,不亦乐乎。无意中却漏得一句口风:“今日咱家兄弟如此欢乐,可也难保快活一辈子呢。做人这回事,辛苦起来,还还不如畜牲了。”言下颇为伤感。

众人听得这话,不禁诧异,兴庆宫大太监吉祥忍不住插话道:“六公公,你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啊,怎么忽然说起这样惨淡的话?”吉祥原是个聪明人,他也看出小六子这话实在是有感而发,顿时心生疑虑,只怕宫中有甚重大变故。

小六子没料到他这么顺口溜出一句,竟被吉祥听出话风,愣了一下,迟疑道:“这个……”随即叹一口气,“咱们做宫官的,不得干政。就算外面有甚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往也是后知后觉,你们只怕还不知道,刑部侍郎李宗炎李大人三日之前没了。”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琦歌听得这话,手中一抖,端在手中那盏热茶抖在手臂上,烫得激辣辣生疼。她震动之下,勉强咬住嘴唇,不至惊呼出声,不动声色慢慢把茶盏放到案上,故意装成收拾茶具,凝神倾听。

吉祥太监惊道:“怎么会这样?李大人……他不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吗?”声音微微颤抖!此时人人皆是心头沉重异常,听到连深受皇恩的李宗炎也不明不白忽然暴毙,朝中只怕风暴将起。太监虽在内庭,却难免不受牵累。

琦歌却已隐约料到几分,知道李宗炎之死,定与当日铁玄凛陷害李越有关。回想起逃亡之际,李越激愤伤心的眼神,不禁心弦震动:“李哥哥何等聪明,迟早会查出铁玄凛是我招来的,如今因铁玄凛之故,生生害死他父亲……我可成了李家罪人。”一时间,心乱如麻,却也顾不得伤感,留神听小六子说话。

小六子沉默一会,深深叹道:“皇上待李大人自然是好的。可是李公子勾结叛逆,私纵公主、又险些害死太子,这等谋逆大罪,原本罪不容赦,当诛九族。总算皇上宽宏大量,道是李公子未必有意为之,不过为奸人所用而已,不宜牵涉太众。只是,李公子无论出于何故,既然伤了太子,国法断不可废,少不得罪在他一人,理当名正典刑。皇上如此处置,原本圣明之极,正是一番圣天子的公正明断,可那李大人爱子情切,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叫爱子丢了性命,情愿以身相代。本来,皇上是断不肯恩准的,李大人却固执之极,当堂陈情之余,竟然触柱身亡,以死相谏。”

小六子说着,脸上神情扭曲,他镇定一下,这才勉强道:“二顺跟随皇上多年,出入朝堂,这生死之事却也见得多了,当时也不禁伤感。象李大人这样,平时端方严谨,一丝不苟之人,咱家以为他定无半点人情,怎料到他为了自家儿子,不惜豁出性命,可怜一代名臣竟落得肝脑涂地收场。当时情形,见着无不伤心惨目。说来也难怪,李家世代单传,李大人只得此一子,想是爱逾性命了。咱家听二顺说起此事,那时却也心头难忍,倒有些恨起咱家那狠心爹娘,不明不白把咱家送入宫中,唉!咱家兄弟们,原是半条命的人,还说这些做什么。”说到后面却已是自怨自矣起来。

众人听得一片沉默,想着李宗炎父子之情,都有些自伤身世,众太监大多出身贫寒,不得已被家人卖入宫中,听得此事,虽伤感李宗炎之死,却有些羡慕李越有此父亲。

琦歌只听得心头如裂,自觉再难忍耐,无奈之下悄悄垂下了头,无声无息缩到厅角,假意忙碌。却惊觉不知何时,几滴水珠洒落在灰蒙蒙的青砖地上,原来是她的眼泪。

她心头暗暗立誓:“铁玄凛,你为了十方魔咒,害死如此多人命,我虽孤弱,却不会与你善罢干休。李哥哥,我对不起你们,但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定会为李大人讨回公道。”琦歌性情原本有些外柔内刚的意思,心下主意已定,那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完成誓言了。

厅中众太监尚在议论纷纷,琦歌悲痛之下,却也无心多听,就待悄悄退出,正在此时,耳边掠过一句小六子的话,“别说这个,只怕近日还要生事,不得清静呢。”琦歌听了,心下一震,当下悄悄站定。

却听有个太监惶然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小六子叹道:“大家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入宫的祁小皇姨吗?”

琦歌听得这一句,顿时心跳如鼓。她一直疑心,祁宛已遭不测,听小六子此语,分明此女尚在人世。祁宛和她一样,都是身不由主,做了别人的牵线木偶。琦歌对她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意,知道祁宛未死,倒是松一口气。

吉祥道:“怎么不记得啊,祁皇姨温存美貌,好得很呢。她地位如此显赫,咱们弟兄都道她这番进宫,定要做皇上妃子的,说起来……”吉祥说到这里,迟疑一下,小声道:“其实咱们宫里这位主子,对小皇姨也留神得很呢。”

众太监听得吉祥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都是吓了一跳,赶紧要他住嘴。

吉祥自己也颇悔失言,小六子瞪他一眼,低声责道:“吉祥兄弟,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说着摇摇头:“你说的不错,以前大伙都以为那祁皇姨是个大大的好人。谁能料到,她竟是个西贝货啊!这回连城公主失踪,她只怕脱不了干系!如今就交在刑部审讯,还不知道会扯出什么事来呢?”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纷纷询问不休。那小六子自恃消息灵通,原本喜欢别人围着他问这问那,其间颇为得意。

嘈杂中,吉祥忽然道:“六公公,你刚才不是说李大人已经自尽吗?如今是谁在刑部主事?”

小六子道:“便是昔日翰林院学士方一羽方大人。这位方大人可了不起得很,皇上对他的赏识只怕不在李大人之下呢。他做事手段却又不同李大人,看似温和,却最会抽丝剥茧,任谁怕也难以抵挡他轻描淡写的盘查,绕来绕去,总会被他套出真话来。这番本事,怕还更胜过李大人的严刑逼供。那假皇姨落在他手里,想不说老实话,可也难喽。想那假皇姨进宫,必然有人接应,一旦问出内宫奸细,皇城之中自然又是一场公案。真不知道,是谁又该倒霉了。”说着,颇有些忧心忡忡,

众人听了,都是默然,回想起昔日宫中几番重大案子,都是李宗炎负责查案。就以龙福虐待公主,事发自尽之事为例,当时宫中牵涉者不少,皆被刑责而死,惨状历历在目。至今思之,无不悚然。

琦歌听了,心下道:“虽小吉子已死,却也难保哥哥在宫中没有其它耳目。更何况祁姐姐已差不多可算半个皇后的人,她若当真熬忍不住,吐出实情,想必会掀起一场风暴。”小六子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琦歌只怕久处之下,惹起众人起疑,悄悄退了出去。

她隐隐约约还听到小六子冒了一句:“这些天,去刑部大狱暗杀那假皇姨的高手可也不少。只是方大人精明厉害,众人无一得手,可惜刺客纷纷图了自尽,方大人也没能摸清来龙去脉。这案子还不知是何了局。但怎么也看得出来,牵涉巨大得很。”

有人嘀嘀咕咕小声道“该不会皇后娘娘……”,吉祥赶紧厉声喝止。

琦歌知道这帮太监其实颇为寂寞,最喜闲言事非,虽是皇家之事,他们私下议论起来,可也胆大包天。她心头倒有几分暗自庆幸,无论如何,从铁五那里费尽周折打探不到的消息,今日反而无意之中知道不少。

她心下计较:“经此一事,宫中近日必生巨变,介时估计父皇也没有心思再去追查我的下落。风声一松,铁玄凛必会接我出宫。”她想明此节,也不着急,只是安心等待。做事也颇为勤恳。兴庆宫的太监虽不大认得这黑脸小子,但琦歌故意韬隐,样子实在太不起眼,也没人留神。只是众人见她一派沉稳老实,倒有不少人喜欢她。

大太监吉祥无意中见过琦歌一回,也是颇为赞赏,有心抬举,有意无意间,把她安排到兴庆娘娘面前做事。琦歌却是和吴贵妃见过几面的,唯恐惹事,每次在吴妃面前都是低头埋首,反而颇为辛苦,吉祥这番好意却累得她不浅。

铁五看在眼中,暗暗骇然,就与琦歌商议,“福厚,你虽刻意韬光养晦,毕竟是贵人出身,天生的气派甚难掩饰,与人呆久了怕要弄出事来,还是少出门的好。”琦歌点头称是,装做感染小病,时常避在房中,一日三餐尽是铁五送来。那铁五执礼甚恭,虽条件艰苦,却安排得颇为细心,琦歌心头感激,与他相处得倒有些兄妹的光景。

江南林家素出英雄美人,原是世家望族,显赫无匹,只是手足相处上却颇为淡漠,并无情意可言。琦歌难得遇到铁五如此真心厚待,只觉这小小耳房之中,方寸天地,平安喜乐反胜过玉楼锦阶,心头真把铁五当作自家兄长一般。

如此静静待得七、八日,琦歌注意到兴庆宫中人人惴惴,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惊天风暴。她料得祁宛之事定已发作,却不明白是林琛被掀了底牌,还是皇后被拉下凤辇。她心下吃惊,央得铁五秘为打听。铁五身份微薄,又唯恐被人看出破绽,费尽周折,总算问得明白,回话道:“原来,那方一羽不知如何,竟从祁皇姨这案子一步步查到皇后头上,又掀出三楚祁家秘谋造反之事!如今祁太师全家已问罪下狱,连皇后也不得幸免,被革去金章紫诰,移交刑部审问。这件事……古怪得很啊。可惜我也不明白其中奥妙。”

琦歌听得心神不定,忆起昔日朝阳殿大太监金和雨和方一羽同行之际,那时金和曾向方一羽提出什么要求,方一羽满口答应,也不知道这事和皇后下狱是不是有干连。她想不出其中缘故,越发觉得方一羽此人难以索解,不觉叹息:“方师傅……方师傅他,实在神秘之极。”

铁五沉吟道:“公主不知方一羽来历么?这也难怪,天下人清楚他底细的,原本不多,可他却瞒不过我家主公的眼睛。其实方一羽出身大是了得啊!他说自己来自金陵方家,其实金陵方家的根子,本在蜀中!他们蜀中方家势力雄厚,堪称富可敌国,是以方家人向来做事稳重之极,不肯介入朝政之争。以方一羽这般一反常态,锋芒毕露地杀伐决断,必有重大缘故。”

琦歌这才知道方一羽竟然来自富甲天下的蜀中方家,听得心下越发一团迷雾:“这可怪了。朝廷忙着对付北国,在西蜀未免鞭长莫及,实力其实颇为薄弱,方家几乎就是当地的国王了。以方师傅的惊世才具,只怕是方家最出色的儿子。他就这么莫名其妙隐身朝中,已经古怪得很。如今更作了皇帝跟前心腹重臣,越发让人不明白。”

她呆在兴庆宫中,消息闭塞,左右猜不出来,却也懒得多想了。她已经历过一次绝境,反是什么事漫不在乎,只觉得多过得一日,都是白赚。铁五见她神情举止越来越见随性自若,心下奇怪,觉得这公主随遇而安的本事,倒是难有匹敌。

第十日上,琦歌看到铁五忽然神情难过,眼中颇有不舍之意,知道铁玄凛定已下了指令,当下轻声询问:“铁哥哥,我可是要出宫了么?”

铁五点点头,这粗豪汉子忽然红了眼圈,显然他和琦歌相处十日,已生几分真情实意。琦歌看了,心头一阵激动——她长久以来的牢笼困顿忽然即将豁然开朗,虽然还要面对一个比魔鬼还要可怕的铁玄凛,但一切必将有所改变,她也就要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无论如何,琦歌想着她藏在心头的少年痴狂,不禁心下激荡。九原黄土英灵动,万古青天霹雳飞。原本,她只敢在梦里悄悄渴望飞翔的自由;而现在,所有不可能的梦想,她即将一一去追求实现。

眼看铁五眼中依依不舍之色,琦歌虽亦感到离别之意,却比不过对未来的渴望。少年人的血气,情不自禁在心头郁郁激荡起来。

铁五虽舍不得琦歌,眼见她三分惆怅之外,倒有七分向往之意,不禁暗暗在心头叹一口气:“铁五啊铁五,你可在痴想些什么呢!这小公主貌似柔弱,骨子里强韧异常,他日作为难以测度,你怎么配……你怎么配……”他一咬牙,再不肯现出半点伤心之意,呵呵一笑道:“不错,福厚,可要教你欢喜了。主公传了口信来,要我今日帮着你,将你混在锦织坊运送布匹的车中,潜出宫去。”

琦歌听了,暗叫一声“好计”。经历多年战乱之后,国库空虚。皇帝为了弥补宫中用度,开有宫市。宫人经常将多余之物在民间换取其他所需,其中倒以绫罗绢布最多,都统一由锦织坊运出宫交易。皇帝此举,本意倒是不错,为了是节约开支,减少民间税赋负担。可惜被底下人实施起来,却早已荒腔走板。锦织坊运出宫的布匹多数陈旧变质,却在民间强索丰厚回报,京中人士对此颇多怨言。恒湛虽是英明之主,可与北国数年对峙下来,一心多在对付北国和林琛上头,哪里顾得这许多细节。琦歌昔日也曾为此事劝谏皇帝,恒湛下令整顿宫市,倒也严谨了半年。待得琦歌一傻,皇帝又忙于操劳国事,难免遗忘此节。皇帝厉行节约,宫中用度颇见窘迫。宫人多想谋取暴利,就此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利。那锦织坊运送绢布的车子满载发霉的布匹,霉臭不堪,谁也不愿接近,算是宫中检查最疏松的一环。铁玄凛想到用此车来掩护琦歌出宫,倒是一个绝招。

当下铁五带着琦歌去了锦织坊,二人打扮粗陋,看上去毫不起眼,也没人注意他们,到得锦织坊中,铁玄凛的人早已在那等候多时,铁五也跟着帮忙,七手八脚把琦歌藏入运载布匹的马车中,琦歌躺在粗硬的木板上,身上压着大堆布匹,只能艰难地从些许缝隙中呼吸,霉臭气息直贯入鼻,几欲呕吐,全靠一股坚韧之气忍了下来,心下不住自语,“不管经历什么,我定要控制我的命运。”

铁玄凛那接应的手下准备停当,权充车夫,带着琦歌开出锦织坊。马车辘辘,一路上不断吱吱做响,琦歌也跟着那车板抖上抖下,倒是生平从未经历之事。可这马车每走一步,便是远离这黄金牢笼一分,琦歌心头反而涨满了希望。

就在此时,忽听前面有人喝道:“太子陛下御驾在此,前面马车还不回避!”

铁玄凛的人驾着马车要送琦歌出宫,原本有几分心虚,谁知竟会撞上太子,一惊之下,手上一抖,马鞭顿时抽在那瘦马的脊骨上!那马儿拖着大量布匹,原本抖抖嗦嗦吃力不堪,被前面又是一声暴喝,又吃主人抽得一鞭,禁不住前蹄一软!

马车失去平衡,顿时一歪,卡在辙道上。最上面几匹陈旧的绢布也被抖落下来,顿时霉灰飞扬。太子驾前几个侍卫首当其冲,鼻头一阵奇痒,忍不住大打喷嚏,连太子也捂着鼻子,呛了一下。为首侍卫好容易止住鼻涕眼泪,忍不住咒骂道:“大胆奴才,竟敢惊了太子御驾,还不跪下!”一边骂着,一边走上前去,一鞭子卷过去,把那驾车人狠狠抽了一下。

铁玄凛那手下原本武功不弱,可面对的是当今太子,自然不敢惹事,硬生生挨了一鞭,心下愤怒,却又记挂后面车上藏着的公主,暗暗骇然,“今次惨了,可不要被太子逮个正着。”

琦歌躲在马车上,马车歪倒之际,全仗她悄悄奋力抓住几匹盖在身上布匹,总算没当场现形。听得侍卫责骂驾车人,那声音就在耳边不远,知道那人想必隔得极近,不禁心下一阵暗跳!

眼下竟是危险已极,她虽竭力掩饰,可少了顶上几匹布,遮掩之物已是大有破绽。只要那侍卫稍一留神,自然不难看到车底藏得有人!

就在危急之际,却听一人沉声道:“赵威武,不得放肆,还不退下。”琦歌听出这是太子的声音,只是比以前那蛮横天真的口气沉稳了不少。声音微弱,似乎大病未愈。

她知道太子定是那日被李越一击,内伤未愈,心下道:“李哥哥重伤太子,虽有李大人以命抵罪,可父皇为明正国法,想必还是会重处李哥哥,也不知道他此时落到何等地步。太子哥哥那日拼死阻档铁玄凛,原是一片好意,我却很有些对不起他了。”她颇有歉然之意,可眼前性命关头,生死就握在太子之手,一旦被那他发现自己藏在车中,只怕下场惨不堪言。

却听一个虚浮的脚步声走下辇驾,有人惊呼道:“太子殿下,你伤势未愈,怎能下地走路?”

太子喘一口气,缓缓道:“有你们帮着本宫欺负人,本宫还不承担几分,你们怕不要活活打死这车夫么?”口气虽冷淡,却分明是在阻止手下人行凶。琦歌听得这话,大是惊奇,觉得太子重伤之余,脾气似乎反而好了不少,竟也知道为下人做主了。

那几个侍卫听得太子言语,不敢做声,那赵威武也赶紧退回。太子就这么摇摇晃晃走到马车之前,顿了一下,总算提起精神,对那车夫道:“你莫要害怕,本宫不会难为你,把这些绢布捡起来,走你的路吧。”他口中说着,眼见一匹绢布就要滑下马车,就走过去一步,顺手一扶。

那车夫不敢正视太子,低着头,用眼角余光见他走得离马车越来越近,不觉心跳急如擂鼓,知道怕要大事不好!

太子凑得近了,双目微垂之间,身子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面色刹时间苍白异常,竟要扶住马车才能站稳!

那车夫暗叫一声“我命休也!”知道太子定然已经发现了藏在后面的琦歌!拼命咬紧牙关,不至于贸然出手!

这虽是短短一会功夫,在琦歌看来,却是在生死之间打了一个转!太子走近马车之际,透过稀疏的几筒布匹遮挡,她分明看到了太子的脸!琦歌眼见被太子发现,知道怕是要毙命于此,心下惨然一笑:“想不到我运气之背,却也少见得很。”

那一个刹那,二人双目相交,竟是惊心动魄、生死俄倾。过往所有的童年记忆和恩怨,就在这一个注目之中,纠结起来!太子的眼神中,急速闪过一丝古怪之色,似乎是极度的喜慰,又似乎是悲伤难舍。

几个侍卫大吃一惊,就待冲上前来侍侯,太子急忙一摆手道:“这里……这里臭得很,你们不用过来。本宫只是一时头昏,已经无碍。”说着,一手按住心口,狠狠喘息几声。几个侍卫看他不妥,但太子性情素来喜怒无常,众人不敢违他号令。

他随即把情绪掩饰得很好,脸上竟是一片麻木。太子惨白着脸,和琦歌几乎是面对着面,就这么吃力地伏在马车上喘息。霎时间,琦歌只觉自己心跳响如擂鼓,和着太子艰难的呼吸声,浑不知今夕何夕了!

太子吃力地用手在马车上撑了一会,气息略定,慢慢撑起身子。转开头之前,他深深望了琦歌一眼,眼神中竟然看不出任何情绪。琦歌知道这一眼之后,从此山遥水远,怕是今生今世永无再见,不禁一阵茫然!

太子平静地转开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回去。众侍卫知道太子骄傲刚执,只道他不肯示弱人前,不敢逆拂于他,只好等他走到御辇之前,这才七手八脚扶他上去。

那车夫惊魂稍定,垂手路边,恭送太子御驾过去,这才暗暗松一口气。他只觉汗透重衣,连忙抖手抖脚地收拾起地上绢布,匆匆出宫而去。到得宫门口,守门禁卫素来最是讨厌这灰头土脸、霉臭难当的绢布车,当下皱着眉头上来胡乱看了看,也就挥手放行。那车夫出得宫门,心头不住暗暗谢天谢地,只觉今日虽凶险,却也幸运到了极处。

太子略一宁定,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离去。琦歌静静躺在马车上,激烈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通过宫中最后一个检查口,伴着轧轧的车轮声,她只觉得自己的童年也就此截断了。

宫外的未来,她不可知的未来……一切是迷茫,一切是荆棘,可一切也是希望。

琦歌在窒闷的马车中,悄悄透出一口气,嘴角慢慢浮出一个坚定的笑容。

(《桃花春风》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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