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14-16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午夜小咖】,看书领现金红包!

十四、

从那晚开始,三个人或者说加上我四个人相处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便结束了。晓雪自然不会再与臣江同止同行,相反的,她总是迟一点时间来吃饭,来看望我也错开午后那段时间,我知道她是故意要避开臣江。

不再听见雪儿开朗的笑声了,她的忧郁也如同初雨的眼泪一样刺痛我心。然而我同样无言以慰,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希望日子久了,便让她的这份感情被似水流年冲刷的慢慢淡了,不痛了,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雨没有知道详情,却也隐约猜到大概。相比较而言,她受的伤害要少很多。可能她的希望本就少一点,陷入的也浅一些,所以痛,也便少一点。

失去了姐妹俩的欢声笑语,我便再没有任何理由开怀,就是连带水屏山的春天在我的眼中也已然暗淡许多了。

臣江没有再和我说那天的事,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初雨说得很对,“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而况,他心中的苦比之初雨和晓雪有过而无不及,我又能用什么理由责怪他伤她们的心呢?

无非造化弄人,天意弄人罢了!

臣江没有等病完全康复就又开始处理庄里的事务。以前有晓雪和初雨的提醒关心,我还不是十分担忧,而此刻见他对自己的身体丝毫不知体恤照顾,不由更加心中难安。——这些本该由我来做的,他一肩担下来,不为任何理由,只为一句承诺而已。

我已经在后悔了。当初是自己臆断,以为有了感情丝丝缕缕的牵连,虽不言明,他入主带水屏山迟早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到如今,却真个儿让他毫无理由的留下来,无名无分的为这个家终日辛苦操劳。

我的歉意和内疚唯有用一个名正言顺的庄主之位来补偿,然而他若还是要误会,不肯接受,我要如何解释?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我怎样才能让他相信,我并没有再要推去责任或想借此毁掉诺言?而只是想,对他公平一点。

也许,又只有时间,才能解决这又一道难题。

***

转眼春尽夏来,连日来一直暴雨连绵。

在五盟与刹门决战时,为了御敌而人为造成的大川让四周山体受到更多的水蚀,一旦雨大风疾,多处土山塌方,殃及四周小寨。

那些山寨本坐落在大川的底部,为了帮助山庄御敌才被迫搬到山上重筑家园,此刻遇到天灾向带水屏山求救,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因此臣江与我商议,不如暂时让寨民进庄居住,一边加派人手与寨民一起将新筑的竹楼吊桥搬移到安全的地方。然而四周山寨十分分散,有一些没来得及搬出的,随时会遇到灭顶之灾,是以用了山庄的棼火为信,如需帮助,便点火呼救。

连日暴雨,棼火信号时有所见,因此臣江几乎用了大部分时间在庄外安排营救,往往深夜回来,再看各庄报来文书。辛苦劳累,又比往常加重了数倍。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顾不了他如何坚持,也一定要到外苑接手查看部分谍文。他每次看到,不管我怎样强调并不劳累,都要阻拦强逼我回去。

我知道劝服不了他,便是承诺只在午后过来,省了他去内苑紫玉轩的这段路程和时间,直接在议事亭与我商议,他这才勉强同意。

我于是时时到清运堂去看看,也并不拘于午后。

他若不在,有些杂事便随手处理,只不让他知道,免得又要阻拦苦劝。他若在时,便叫他无需理会我,只做自己的事情就是,若有事情商议,我人在清运堂,也方便许多。他皱眉不语,却也无话可辨,只得点一点头。

我有时看他实在忙碌竟一刻不能停,便走去递过一碗浓茶,让他接在手中喝了,也算有了片刻的休息。

站得近了,细细看他神情气色,我忽然省觉,这阴雨潮湿天气,他胸口的剑伤旧疾可会发作?那一箭本可致命,寄清用内力护住经脉勉强保住性命,此刻伤口犹在,平日里就算不觉得,在这阴湿天气也难免要有锥心之痛。

我问他时,他便答言说没有,早已好了,此刻也不觉有何异状。然而我是被他瞒得多了,这一次如何敢信?默默多了几分留意,果然见他时不时用手扣住胸口,我不由心惊肉跳。

我待要走过去再问,他哪里就肯说了,只得忍住,却在暗处时时注意他的举动。

没有人在内厅之时,隔着一层屏风的薄沙,只见他一手执笔疾书,一手却是按住心口,我似可看见他皱眉强行忍痛的模样,便觉心如丝帕,被重重绞起,是一阵揪心疼痛。

我快步转过屏风,叫一声“臣江!”他抬头看见我,却是“咦”了一声,道:“你怎么还没有走?”放下握紧胸口的手,他看一看案上铜壶滴漏,皱眉道:“说了多少次了,这么晚哪里就有什么急事呢!你完全没有必要留到深夜。”

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看一看桌上,文书无多,便道:“我送你回去吧,这些帐簿不是什么急务,我明天再看好了。”于是站起来,自己先朝门外走。

我一叹,太熟悉了彼此的秉性脾气有时也是坏事,他知道用行动而非言语把我劝走,而我也知道无论多问多说什么,他也不能把实情相告。

我无奈,只得随他回内苑来。一路又被他劝“伤病未痊愈,要多多节劳”,而这正是我要对他说的话,看他恳切着急的神情,我只能点头答应,自己要对他说的话却一句也无从问起——唉,要拒绝他和要说动他,这天底下最难的两件事,我当真是一件也作不好的了!

然而既然知道他竭力强忍伤痛,看到他一日比一日苍白的脸色,我于心何忍!于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再由着他这样硬撑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暗中安排,让人将每日谍文分作两份,一份送到清运堂交给段臣江,一份直接送到隔壁放置批好谍文的耳房。臣江外出时,我便到耳房看阅,他回来,在窗口很远就能看到,走出门转到大堂来,也不至被他发现阻拦。如此数日,确是能让臣江节劳不少。

***

这一日看得久了,我抬起头来,只觉颈酸腰痛,眼前似有无数金星闪烁,知道是过于劳累了。看看窗外,天色已暗,日暮中的远山显出夏尽秋至的痕迹。

我皱起眉,这么晚了,他竟仍未回来。

昨夜暴雨骤歇,今日初晴,是加紧搬移各寨的大好时候,然而山路陡险,泥泞难行,若是他执意要趁着今日把余下的几个零星小寨全部迁入山庄的话,等到深夜不归,也是有可能的。

过劳之后,我只觉喉中痛痒,掩口一嗽,又见痰中血丝,却是想起他的旧伤,若奔波太过劳累,难免不会加剧疼痛,我心中已然一颤,不由握住白帕又咳出数口血来。

喘息未定之时,忽听“彭”然一声,门被推,不,撞开了。

一人站在门外,脸在暗处,我看不分明。

我低头看看桌上,还好已经合上所有的帐簿,除了笔上墨痕未干,并看不出什么痕迹。

我起身,看着他微笑道:“臣江,你总算回来了。”

他走进来,看我一眼,又看看桌上堆放的谍文。

“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闻言一愣,语气何以如此冰冷,完全不似往常说话的神情。

“没有多久,我只是……坐在这里等你罢了。”这话说得太牵强了,连我自己也觉说不过去,心虚得实在难过,不由道:“我们去大堂说话吧,反正这些文书都是你看过的。”

“是吗?”他阴沉着脸走过来,随手向桌上一翻,“这是东堂粮庄的帐簿,分了三季来写,我记得核对过一、二两季。怎么,这第三季上也有批印?”

如此琐碎的事情,怎能记得如此清楚?我看着账本不由呆一呆,难道他有了察觉所以有心试探?

抬头看他目光冷冷的射过来,我不能不答:“也许是太多了,看过的东西你哪能一一记得呢?”

“还要说谎!”他突然的发作,抬手将我左手边的一叠未看谍文一下推倒,散得满桌都是,“这些呢?这些都是没有批过的,我怎么没见过就到了这里来了!送文的侍从天大的胆子,竟敢如此玩忽职守!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去把人叫来,乱棒打死以正庄规?”

“不!”见他拂袖真要出去,我一拉他的袖口,慌忙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

“你!”几乎是暴怒,他转身一手扣住我的膀臂,厉言道,“你好本事!我刻刻留意也能被你瞒天过海,骗了这数日!你若不想我管这些事,就直接告诉我,我马上走人!”

“臣江,你怎能这么说!”我气急,他怎可以这样怀疑?已然如此熟识,他明明知道我不会有这样的意思!

“那我该怎么说!”愤怒扑面而至,他用了更高的声音,“好言好语你就听吗?节劳!节劳!节劳!大夫说了多少次,你哪里放在心上了!”

“我是……”那三个字突然在喉中卡住,我说不出口,然而毕竟委屈,我握住他手低声道,“你先听我解释再指责不迟。”

“解释什么!”他愤然一甩手,“你不就是想接手?给你做就是!我明天就走!不,现在就回铁骑谷!也免得整天为你……”

他突然截口不说,我却已伤心难忍。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用离开来威胁我,让我挣扎不得,束手就擒!

我身子一僵,手中无力,忽见一方白帕抖落在地上。白底上,鲜红的血渍分外刺眼,触目惊心。

他回头,恰巧看到,浑身猛然一颤。

“你……你又咳血?!”

他盯着我,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半晌忽然嘴角一抽,身子便是向前倾倒。

“臣江!”

我吓坏了,失声叫了出来,便要伸手去扶。他已然自己一手撑住身边椅背,俯身扣住胸口。

我看他指缝中,鲜血汩汩流出来,如泉涌瞬间染红整个手掌——原来他今日奔波果然牵动伤口,方才暴怒气急之下又失了那股护身真力,此刻伤口崩裂,伤势更重!

“臣江,你怎么……”

一语未了,我的泪很快的流了出来。

他抬头来看我,目中竟似也有一层水雾。

“冷晗,”他咬着牙,一字字道,“难道你真的要让我心痛到死才甘心吗!”说罢身子又是一震,长眉一紧,双目骤然合起,仰面栽倒下去。

我一呆,忽然扑过去,向门外高声喊:“来人!快来人!大夫!叫大夫!”转面看他面色雪白,嘴角已有血痕,不由心中乱刺,嘶喊道:“臣江,臣江!你醒醒!醒醒啊!”

他昏迷中紧紧皱眉,似仍被伤口剧痛折磨,我泪落如雨,跪倒抱起他的身子,哭道:“臣江!臣江!求你,求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怀中的人□□一声,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我抱紧他,痛哭道:“是我的错,是我错了!你不要这样生我的气!你真想……吓死我吗?”

“你……”

我手将他口一掩,落泪道:“不要说了,我知道了。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瞒你,我会听你的劝,听大夫的劝,节劳……我会节劳!可是,可是……”

我话一顿,此刻心中痛彻,却是如何能忍:“可是,你自己也要顾惜自己啊!有伤在身,还要如此没日没夜操劳,就算瞒得过我,你也万不该如此强忍苦撑!你劝我小心身体,我何尝不想劝你……你总是这样只顾别人,让……人何等担心何等……心痛啊!”

我一口气说完,只觉气竭力衰,望他嘴角血迹犹在,面色已然不似方才苍白无人色,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我扶他微微坐起,触目是胸前衣襟上的大片血迹,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低声道:“你不要用离开来逼我,更不要这样子气我——我何尝想骗你瞒你,我只是……太担心你了……才会……”

只觉心口猛然一痛,我支身不住时,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搂住自己双肩,我自然地倾倒过去,却觉有人垂头,把手抚到我的面上。

“这眼泪……可是为我而流?”

他的手在我的面上轻轻抚过,泪水便由这轻抚悄然无踪。

“晗儿,不要哭了,你的泪会刺痛我心。”

我一时听得痴了。

是谁?是谁!——谁会这么轻这么柔的为我拭去泪水?谁会对我说我的泪会刺痛他的心?

是谁?是谁?是你吗?是吗!

恍惚间,我感觉被他灼热的唇印上了我的。我一震,却没有动。

他吻住我,一遍又一遍。

我闭上了眼睛。

是你?对吗?是你!我的心在低吟。

我搂住那身躯,迎合这热吻,开始回吻着他。

忽然,耳边一声巨响,我骤然睁开眼睛。

晓雪的脸惨白,毫无血色,从手中失落的瓷碗跌在地上,已经摔得粉碎。我看到那双震惊到极点的眸子一点一点蒙上一层泪雾。

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我知道一定是什么错了!

停下来,停下来!我知道该马上停下来!可是……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那种久久未有过的甜蜜和温暖,为何,如此真实?

那感觉不再是梦,不再是影子,它充实,甜美,触手可及!它让我欣喜若狂,此身何处,此处何时,不,不!我狂喜的心无需知道,无需知道!

我默默看着晓雪惨白的脸决然扭过身,她晃动的身体夺门而出。

“砰!”一声关门巨响,然后,我醒了。

雪儿!我仓惶四顾。我看见她了,我方才真的看见她了。她的眸子,那双含泪的眸子,我看了一眼,便一生再也不能忘记!

“雪儿!”我慌乱无助,跌跌撞撞爬起身来,开门冲了出去。

屋外不知何时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下,我只见一条白色人影在拐角处一闪,便隐没在走廊的另一头。

“雪儿!雪儿!”

我踉踉跄跄追过去。

长廊另一半直通向山庄大门,我狂奔中脚下一软,抬起头来,那人影已在长廊尽头,竟是径自掠过大门,向庄外山路奔去。

“雪儿,回来!”

我嘶声喊,爬起来,追出几步,又跌倒,而那白色深夜已越行越远,几在视线中消失!

我挣扎起身不能,却被人从身后扶起。他撑了一把伞,此刻递给我。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臣江,快……快追她回来……外面雨这么大,万一……万一……”

万一路滑跌倒,万一滑落山涧,万一遇到塌方,万一……我说不出口,已然心胆俱裂!

他看着我,点一点头:“好,我去追她回来!”我的手被有力的一握,他把伞塞到我手中,脚下一点,身已飞掠出去。

那一握的力量和勇气使我稳住颤动摇晃的身子,我深吸口气,心中不似方才那般惊恐无措。

触手伞柄粘黏,低头放手一看,手中竟有腥红,那是……血!我呆住,忽然掠起身来,直直追身而去。

***

我追到一处缓坡下,终于看得见两人在不远处的身影。臣江似一时失足跌倒,半跪在泥里,而放足狂奔的晓雪回首看到,终于不能忍心,扑过去扶他。

我疾走了几步,但见臣江已紧紧握住雪儿的手,语声微弱的劝道:“雪妹,跟我回去吧。”

晓雪摇头:“江大哥,你的伤怎么……”语声哽咽,已然心痛落下泪来。

臣江勉力扶她一同站了起来,口中仍劝道:“我没关系……你快跟我回去吧,你晗姐姐会担心……”

听到我的名字,晓雪如遭蛇咬。她一抽手,向后倒退几步,面色铁青的望着臣江,忽然咬牙道:“你……你去告诉她,我永远……都不要回去了!”

她回首向身后一望,脸色忽变得万分凄烈,“我去陪……陪大哥,你……你不要跟过来了!”一转身,再也不顾任何人,她向山坡尽头奔去。

我望向那山顶,一时震住,这是……哪里?晓雪她要去哪里?大雨滂沱,我眼前迷雾一片。看臣江已然振身追了过去,我来不及再想,便也跟了追去。

山坡尽头传来晓雪嘶哑的声音。

“我是不会回去的!带水屏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你……你跟来干什么!……告诉冷晗,让她不要再到这里来,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大哥!”

“雪妹,你误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难道你要告诉我,是我看错了,是我眼花!不错,我是有眼无珠,早该看出你们……”

“晓雪!”臣江情急,厉声打断,“你不要乱说!”

晓雪语声一断,忽然大笑起来。

“是!是我乱说!是我误会!”她凄厉的笑声中忽然语声一滑,失声哭出来,“江大哥,你说过你一生心里只会有‘她’,你情有独钟,我从来就没怨过你,可是你现在却……却……你怎对得起你和我说过的话?怎对得起你心中的那个人!”

一道闪电滑亮她泪流满面的脸孔,那心碎绝望的神情让我心如刀割,不忍再看一眼。

“雪儿!”看她心碎神伤,在瓢泼暴雨下摇摇欲坠,臣江几步跨过去,一把搂住她浑身湿透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江大哥?”雪儿扑在他怀中哭问道,“你说你此生心中只有一人,你对我好,对雨儿好,对晗姐姐好,只是亲人之情,而现在,现在却为什么这样对晗姐姐?”

她抬起头,他无言的沉默另她更加不甘和激动。晓雪拼命摇着臣江的身体,大声追问道:“你说话!你说话啊!难道晗姐姐也早已心中有你,你不忍伤她的心,所以才……”

“不是!”他矢口打断。

“那为什么!为什么!”晓雪忽然想到什么,身子在寒雨中一缩,“难道……难道……她……她是……”她颤声不能说不去。

臣江忽然抬眼望着她,缓缓点一点头:“是……是的。”

晓雪瞬间呆住,忽然嘶叫道:“不!这不可能!你说过‘她’已经嫁人了!可是晗……”

“对他们来说,成亲与否有何分别?不过一个夫妻的名分罢了,与你大哥和她的深情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不!”晓雪摇头嘶喊,“你骗我!你骗我!你不过要骗我原谅晗姐姐!她怎会是‘她’?她怎会是‘她’!我不相信!不相信!”

我本要奔过去的身体在泥泞中僵立——他们……在说什么?我为何不懂?

“晓雪,你相信我,”他牢牢抓住她颤抖如风中落叶的身体,用肯定的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字字道,“我对你说的‘她’就是冷晗!”

这是我至今听到的最清楚最明白的一句话。然而我仍要不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梦里,所以听到不该说也不该听到的话?

晓雪仍在摇头,嘶喊着“不!不!”我望着他在雨中的背影,如石雕般僵立。

不!心中也只有这一个字。是雨太疾,风太大了!是我太累,太恍惚了。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眼前白色身影摇晃着推开扶住自己的人,她转回身去似要逃走,却在几步之外被什么挡住了去路。

晓雪怔怔伫立,垂头望着前方,又一次大笑起来。我走近几步,却被她的笑声震慑,呆呆望着疯狂而失去常态的雪儿,无助到已然绝望。

她转回脸来看向臣江,面上雨泪滂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就是为她留下来的!你一直都在等今天是吗?——等她彻彻底底把我大哥忘掉,等她接受你,和你在一起!”

我的头“嗡”的一下,一瞬间,无数微小的火点在脑中一闪而过。我惊骇而震动的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念头,却是一团乱麻,怎能清楚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晓雪目光转来,终于看到了臣江身后的我,她如触电般浑身一战,忽然冲身过来。

“啪!”

我脸上一阵火辣,她一双眸子除了仇恨已没有泪水,目中烈火熊熊,似要将我吞噬。

“冷晗,你好本事!”她咬牙,一字字道,“我们真是有眼无珠,居然会以为这八年来你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大哥!你装得好,太好!八年来竟能骗了我,骗了初雨,骗了所有人!”

我倒吸一口冷气,退了一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使劲扯我向前疾走几步。

“你跪下,”被死命一拉,我踉跄扑倒,“大哥他在这里,他看着你!你骗得了我们,难道还能骗得了他!”

晓雪身子一侧,一块白色墓碑陡然矗立眼前。

看那碑文一眼,我低头来——万箭穿心!

“你看着他!你不敢吗?

其实你何必装得如此辛苦!你早该知道大哥的心,他对你的好,就算你怎样对不起他,他也决不会有一句怨言!

你若真的与心有愧,今天就当着我和大哥的面说清楚——你不再是他的紫玉!不再需要背负任何……”

紫玉……紫玉……

我按住胸前佩玉,抬起头。

耳边晓雪的嘶喊和呼号的风雨声一起,忽然隐没归于无声,一片寂静里,我抬头看见那块墓碑,上面的文字在黑暗里模糊不能辨。

然而苍天总算怜我,在片刻间送来雷鸣电闪,那白亮的光芒在漆黑中照出几行墨色碑文。

于是我又一次看清那冰冷的墓碑。

——一块石碑,是死后让人唯一可以看到你的东西,上面写着:“带水屏山庄主秦峰之墓”。

那是雪儿和雨儿帮你立的,所以碑文落款是:“妹:秦晓雪秦初雨”——并没有我的名字——那本不该有我的名字。

……

我幽幽醒来,初雨含泪在床边问我,如何撰写你的碑文。

我摇头,昏迷这么久,还没有力气说话。

初雨欲去时,我叫住她,勉强说道,不要写上我的名字——“我和……他……在名分上……本也没有任何牵连……”

后来我知道自己说错了,我们,怎么会没有名分?

你让我接手带水屏山,那么我们便同样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两个庄主,只是在碑文上,要如何下笔?

考虑良久,终于到了这块墓碑前面的时候,我才知道答案。

于是用剑在你名字的一侧刻上了“冷晗”二字。

——两个庄主,同穴而葬,这样安排也算说得过去吧。只不过你的名字落了碑文的黑墨,清晰可见,而我的,却只是潦潦剑刻,凹入处,若不仔细辨认,不能知道——我正是不要任何人知道。

暴雨迷乱了双眼,我已看不清。伸出手去,我摸在那墓碑上。

——是了,“秦”“冷”相连,“峰”“晗”互依,我,一直是在你的身边的。

我闭上眼睛。

不错,静尘说得不错,我是一直在骗自己,骗自己说——总能相见!

他死了。

这是他的墓冢,他葬在这里——他的血肉已成白骨!他的容貌不再能重见!

他死了,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天人永隔,死后可能重逢?不是同行同往,我可能再找到你?你可知在何时又是何处来迎我归去?

八年,八年太久了。

——你是否已有来世?你是否已饮尽一碗孟婆水,将前生往事忘却殆尽!

——若八年前真是永别,若从此不再相逢……

不!不!我嘶声喊,却是将鲜血,从口中直喷出来。

——我们的誓言,我记得!你记得!如今我便要扣门而来,你若真在苦苦相候,便不该怪我来的太早,毁了对你的承诺!

十五、

口不能言的苦,使我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只是要醒来,告诉我所牵挂的人:我走了,去到我八年前就该去的地方,请她们为了你,也为了我好好珍重。

在昏迷与清醒的挣扎中,初雨的悲恸哭泣和晓雪的默然呆滞同样让我心急如焚。

让我醒一醒,只要片刻,片刻!解释与安慰,我想做的不过这些而已。

初雨的哭声带着诘责和怨恨——“姐姐,你怎能这样做,这样说!”

“八年了。这八年来,哪一天晗姐姐不是全心全意照管这个家,她比任何人都在乎我们的快乐,无微不至,对我们,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你忘了吗?她用身体为你挡住致命一掌,宁愿自己重伤也要保护你的安全!连命也不要,她为了什么?为了大哥,她为了大哥啊!她对大哥承诺,视我们,比生命更重!”

“八年了,你看到她真正开心过吗?没有!没有!你若看不出她对大哥无时无刻不在的思念之苦,那你才是真正有眼无珠!”

“晗姐姐也是人,也有感情。大哥已经走了八年,我总希望她的痛苦可以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少一点,淡一点。你也一样在乎她,关心她的,难道你却是希望她只为了一个人,守着青冢石碑靠回忆而活?你真能忍心看她如此孤独凄凉,终老一生吗?”

“如果另一份感情可以让她没有那么痛,没有那么苦,忘记回忆,重新快乐起来,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自己的私心,成全她呢!”

不,雨儿,你错了,你错了!

我如何忘?怎能忘!

我挣扎着醒来——不要这样说,你不要这样说!雨儿,你会伤了大哥的心!——然而,无论怎样努力,我依旧眼不能视,口不能言!

“初雨,你错了。”

一个声音说道。

“你并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对你大哥的感情,你不要这样说,你会伤了她和秦峰的心!”

如同发自我自己的肺腑,这个声音代替了我,缓缓而言。

“晓雪,你也错了。你以为她是因为觉得愧对秦峰,愧对诺言,是因为心生愧疚才吐血昏厥的吗?”

“不,她不是,绝不是!”

衣衫奚簌作响,有人不愿再听,步向门外。

“你不是问我是否一直在等吗?”脚步果然一停,无言静等答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实话——是,我留下来是在等,一直,一直都是在等。”

“你终于等到了,现在!她已经倒在你的怀里,你还要对我说什么!”冰冷和颤抖,怨恨的语声让我伤心欲绝,“我不会再问你们什么了,从此后,她便是把带水屏山也一起忘了,我也绝不再问!”

——雪儿,你……你怎能如此看我?我……我怎会让你如此误会?

“是我欠她的,这么多年的照顾还有……一条命!我没有资格指责自己的恩人!大哥也不会,他若知道,一定也和初雨一样,只会祝福你们!”

“好了,现在没有人挡在你们中间了——她可以忘记痛苦,去找新的幸福,而你……也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如愿以偿?……如愿以偿!”

若我能看见那面上的表情,必定要落下泪来——懂我的人,我直到此刻才能够,真正懂得他的心意。

也许我即便醒来,也宁愿让这误会延续下去——我怎能如此狠心残忍,将那一线光亮中的幻影在他面前亲手撕碎,一片片再也不能成真?

而那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停顿,已然继续代替我说道:“晓雪,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能如愿的原因——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看我的眼神里便有了另一人的影子。”

“她可曾对你们说过,总觉得我很像一个人?也许你们并不觉得,我也不能明白——某一个眼神,某一个动作,我没有见过秦峰,却是无心之中勾起了她的幻影。”

“你们若觉得与其他人比起来,她对我似有不同,更加信任,更加默契——在乎或者关心,都只是因为——我早已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用一刀,来了断,所有等的痛,等的苦——放手,彻彻底底。

段臣江总是果断而明智的,没有任何事,可以阻碍他,作最正确的决定。

“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说什么忘掉过去重新来过?她若有一刻肯面对死别的现实,又怎会活在幻影里不能自拔!”

“而你,晓雪你却要要用那冰冷的坟墓告诉她——这世上早已没有秦峰!她的幻影只是活着的另一个别人而已!”

“你说她背叛自己的感情,那只能是世上最大的侮辱。你可知道?她即使在吻着我的时候,口中唤着的仍是你们大哥的名字!”

静。

一瞬间,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太静了。

这样的寂静,让我以为自己忽然之间魂离身外,飘忽出人世——离开了床,离开了屋子,是以,再也不能听见任何声响。

然而一阵猛烈的摇撼推搡走了这样的错觉,我睁一睁眼,仍是一片混沌的模糊,只有耳边传来真切的人声。

“晗姐姐,我……我对不起你!”晓雪泣不成声,“我是这么蠢,这么笨,这么多年来,竟一直都不了解你的心意!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晗姐姐,你醒过来!醒过来吧!”又一阵猛烈地摇撼,她以为这样可以拉我回来,“你这样不理雪儿,是要永远不原谅我了吗?我错了,雪儿错了!你醒醒,你……原谅我,原谅我吧!”

我的手被拉着撞击在浸在泪水中的脸颊上,她似用了全身的力气,要把自己撞碎。

住手……雪儿……住手!我奋力一撑,终于撑开双目。晓雪扑过来,放声痛哭。

“雪……雪儿……不要这样……我并不怪你……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们误会……”

“不!不!不!”晓雪疯狂的摇着头,“是我不好,是我太坏!我看到你……你和……我怎能那样怀疑?怎能那样说啊!是我……是我太自私了!晗姐姐,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大哥……我……我……”

安慰,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微微抬手,我欲为雪儿拭去泪水,却也不能举起。

另一双手伸来,接住我正从半空坠落的手臂,转目,初雨正自凄然垂泪看我。

“晗姐姐,你一定……一定要好起来啊!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吗?……我这辈子都不要离开带水屏山,我要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我轻摇了摇头——傻丫头,你怎能像我一样活着?

积蓄着最后一点力量,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雪儿,不要再责备自己了,其实我是要谢你——我早就该清醒了。你不是一直为不能帮我而不开心吗,我告诉你,这一次你是真正帮了晗姐姐一回了。”

微偏过脸,我微笑着看着初雨:“雨儿,你不要难过,这是迟早的事情,更何况该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你和雪儿往后要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只有你们好,我才能安心,才能觉得对得起自己的承诺——那才是,你们对我真正的好。”

我转目,深深吸一口气。

“臣江……”

相视,一霎那,我说不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他凝视过来的目光让我心中一颤,在那一瞬间我骤然阖上双目。

“晗姐姐!”

嘶喊与哭号,如焦雷在耳边炸响,却在转瞬间模糊远去,如同一声幽叹,那余音不再清晰可辨。

言未尽,魂魄已欲离了我身我骨,飘然而去。牵挂与愧疚,我没有这样的狠心,就如此离去。

然而,此时此刻,我早已无能为力。

——倘若此生残缺,不能如愿,请等……来生……

***

走,不辨方向。云随风涌,风逐烟散,我随之。

云雾弥漫的远方,有人遥遥相问:“归何处?”

我远眺,耳旁忽闻经文颂读之音,低头看,脚下众僧环坐,木鱼空明,恍若天籁。再回首,佛祖耸然如山,盘膝天庭,我在五指之尖。

我慌忙拜倒,答言道:“我佛慈悲。冷晗寻人至此,敢问佛祖,不知人死魂魄何归,该去哪里寻找?”

仰面,佛祖淡然一笑,声如钟鸣。

“生死死生,无常相续。

生者有死,死者复生。

生而不悲,死而不喜。

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我默然半晌,哀声道:“我佛超凡脱世,高处万物之上,凡人渺小如蝼蚁,怎能相比?请佛祖开恩,指点迷津,无论天堂地狱,我只要片刻相逢,再见一面而已!”

微笑如故,佛祖脸上无忧无喜。

“既然不能参悟,你为何来,又为何去?”

来?去?

我迷惑不解欲再相问,忽觉云雾当胸而生,眼前混沌一片,耳旁不见了人声佛语。

何为去?何为来?参悟不透,我何时能解?

飘飘荡荡,寻寻觅觅。忽然又闻哭声,凄厉哀绝,痛不能生。我睁眼再望,眼前再没有云雾,恍惚如见人影。

这是哪里?难道已然归来,又到人间凡尘?来来去去,难道起点结束都是这里?

“啊,醒了!总算熬过了这一夜!”

大夫如释重负的轻呼让我徐徐睁眼,床边,整夜呼唤哀求我归来的人齐齐探过身来……转动目光,我又一次与将去前的那一双眸子相视。

心为之颤——

难道,这就是我方才所要寻找的?

难道,逝后的虚无已经让我不敢弃之离去?

如果迷雾轮回中,我再也无法找寻,难道这梦中的一线光芒,便成了来去的理由、生死的依据?

放弃清醒,我又一次沉沦。

真的该放弃了吗?

一次又一次,徒劳。我注定无法挣脱,无法说服,无法清醒。

——我知道还是你留住我,只不过,用了这样婉转曲折的方式。

何必?

即便是更深的陷落,哪怕万劫不复,我也从来,在所不惜!

十六、

死里逃生的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病人,终日卧床,起居靠人。服侍我,成了姐妹两人唯一的生活,一丝不苟,无微不至,彷佛这世间除了紫玉轩,再没有其他地方让她们流连。

晓雪终日默默,有时强颜欢笑,早已没有过去洒脱不羁的影子,也许只有我成为过去的我,雪儿才能回复成为过去的雪儿——愧疚与自责,在她心中无法再用言词表达,而在我,也唯有用再次的康复才能说出真正的谅解。

初雨却对我说了许多的话,依恋,期盼,欣慰,快乐,这些溢于言表的感情在我病中的每一个阶段,都被她用低声柔语在我耳边细细述说衷肠。

只要一次,她欲言又止。我知她其实想了很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我讲出来,于是道:“雨儿,你心里有话,不如直接说吧,对我,你还要顾虑什么吗?”

她微微一愣,却也不十分惊讶,从小被我猜中心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初雨走过来,我半卧在枕上,她便也倚在床头,低头道:“其实我想说的话也许晗姐姐早就知道了,只是……你若真的不能明白,我怕不说,会对不起一个人。”

我隐隐猜到她要说谁,微微摇头,说:“你说吧,也许我真的不能知道。”

她仍是低着头,慢慢地字斟句酌。

“其实我早就有了知觉了,只是总不愿细细想清楚。这些日子你病着,大家一心一意只想你好起来,我也没有了杂念,回想起来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感觉是对的。”

“那时,我和姐姐都陷入太深,其实换了其他人,怕是早就猜出来了吧。而晗姐姐你,本来心细如发,只是这么多年来心如止水,除了回忆中的海誓山盟,你的眼里根本不会看到任何别的深情苦衷。”

我望着初雨,有了一丝惊讶。她仍是深深埋头于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话说出口。

“我直到那晚方才明白晗姐姐对大哥的心意,而他……却早已经了然于胸。知道了又能怎样,只能更加矛盾痛苦而已——一面不能忍心你太过操劳,所以接管一切可以做到的事情,宁愿自己多累一点,也劝晗姐姐节劳。”

“而另一面,又明知你若心无牵挂,便是再也留不住的了。左右为难,还要将一片深情小心翼翼藏起,如此辛苦委屈,如今我想来心都痛得很!”

初雨一气讲完,终于抬头看我一眼。我却垂首,避了开去。

“江大哥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人,哪里还需什么选择?而晗姐姐你却以为他左右为难,多次要求他不要伤害我和姐姐,你的话让他为难伤心,却是有苦难言,这些在当时,我们和你根本浑然不知。”

初雨忽然转过身,牢牢望定我道:“细细回想,难道晗姐姐你就一点看不出来吗?”

我摇头,依旧垂首,不能看她投来的目光。

初雨并不气馁,接着道:“你虽然看不出,我却看到了……他一片痴情,一直只为你一人。”

“第一次接手山庄令符,已然招徕诽谤流言,以他的个性,本是一辈子也不会再踏入山庄议事堂半步。而一旦看到你伤后体弱,终日忙碌,他终究不能忍心,只得违背自己的心愿,一身担了所有庄务。”

“还有那次遇险,江大哥赶来救我,他那样不要命的保护我,让我们大家都以为是有了心意。而只有我知道,若不是他扑过来,便是你挡在我的身前——他是要抢在你的前面,其实……那一箭是代替晗姐姐挨的!”

往事幕幕,在眼前浮过。也许雨儿还不能知道,那一道强行抵挡我为他运功的真力。重伤如是,拼着性命不要,为的又是什么?

我……我那时难道真的不知?还是不想知道?或者,不敢知道?

“至于他旧伤复发,依旧强忍一声不坑,还时时苦劝晗姐姐节劳,更是最明显不过……”

“雨儿,不要再说了!”我忽然抬头,厉声打断。

初雨一怔,望着我的眼睛,忽然流下泪来。

“晗姐姐,这世上的人十个中有八个都会羡慕你,才干,武功,地位,名望,除了大哥的死,你根本再无缺憾,却有谁能知道,只这一个人,就已经是你一生的全部。”

“这人世间的一切,旁人所追求艳羡的所有,你根本不屑一顾,你活着只为了对大哥的诺言。不是那一日听见江大哥的话,连我和姐姐都不能真正知道,你原来活得如此苦,如此累,如此心碎神伤……”

“大哥生前,你不能同死,而他死后,你却真正只是为他而活。但是,大哥真的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握紧我的手,真诚热切的表情让我动容而不忍再移开目光。

“晗姐姐,你醒来吧,不要再让自己这么痛,让……别人这么痛。我知道,如果……如果你可以接受……”

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失望在她唇上化成失血的苍白,然而她仍不愿放弃,这样劝道:“大哥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难过的,你若真的知道他对你的好,知道我们对你的好,就……就……”

我面上的表情一定使她深受打击,是以再也说不完那句话。

我叹息一声。

原来她心中的那份感情从来都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慢慢淡去,反而也如她所描述别人的深情一样,愈久弥深,更加醇厚——看似劝我的这番话,对另一人的用心何其良苦!

我伸手抚去她面上的泪水,她却扑在我怀中又一次无言哭泣,我搂住她,想安慰,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让她明白,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已经注定,要对另一个人,不公平。

***

再次与段臣江独处,是在与初雨谈话后的第二日黄昏。

我想了很久,直到现在明白初雨的心意,才真正下了决心。

这早已,不是彼此两个人的心事——一直默默牵挂的初雨和抑郁于胸不能畅言的晓雪——我若为一己之私而造成这样的模糊晦涩,只会让所有人尴尬和平添更多的烦恼。

然而见了面,我却又一次不知如何开口。

他并不说话,似乎在等。这也早已是一种默契——我要对他说什么,他总是默默等候。

良久,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终于道:“臣江,对不起。”

他微微侧身,并不看我,只摇一摇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要说对不起。”

“可是我知道是我的错……”

鼓起勇气,我仍然顿了一下。想了很久的话,此刻说来,依旧需要字斟句酌,一字字,在嘴中吐出,艰难苦涩。

“是……我的错。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那幻影的存在,它并不真实,却比谎言更让人迷惑。我明明知道那是错的,只是……不能狠心……用自己的手去撕碎它。我把它隐藏在心里,却又不能自控它的放纵,我让你……不明就里就陷了进去。

其实,我还是骗了晓雪,她没有误会,我是有心的——我一直是在……利用着你!”

终于说完,不知为何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我垂下脸,怕他会突然转过脸来,抬手拭掉泪水,看他依旧默默伫立,半晌无言。

良久,他终于道:“上次我执意离开带水屏山,我记得你晚上独自来到普苑问我为什么。现在,你可知道,那样突然的离开是为了什么?”

我默默摇头。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是不能相信——难道在那时,他已然知道我的心意?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想让我接手带水屏山的真正目的,所以才用了‘需要’二字来限制留下来的条件。但是,我那样突然的离开,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我不由自主抬头望向他,惊讶而迷惑。

“那是因为——”他微微抬首,望向窗外的一波秋水,目光变得同样深邃迷茫,“那时的我,还不能甘心做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心中一震,却并没有说话。

“如果说有谁让我陷入泥潭不能自拔的话,那个人只能是我自己——因为,我明明懂得你需要‘什么’,却仍是一步步心甘情愿的走过来了。”

我紧咬了唇。这,应该是最真诚的安慰了吧?可是为什么,我感到的却是更多的心痛与内疚。

“为什么要回来呢?”我的泪又一次悄然滑落,“你本已离开,就不该再来。”

他摇头:“我既然离开,便是决定不再回来。”

长长的一叹,他将话语打住。

如果我能明白这一叹的涵义,便无需再问,然而我不懂,所以他继续说道。

“然而,一旦我离开这里,离开带水屏山,我才知道,自己的不甘心和负气,与那种痛彻心扉的永不相见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也正是那个时候,我才懂了你的这种痛苦。所以,几乎没有再迟疑,我便已经选择回到这里来。”

“如果不是因为晓雪和初雨的误会,我会一直用朋友或者客人的身份在带水屏山住下去,直到终老。可惜……现在却不能够这样了。”

我一惊,再次抬首看着他,却是冲口问道:“你要走?”惶惑与失望的语气让自己更加惊疑不定。

他点一点头,终于转面看着我,平静的道:“如果你不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会选择,离开带水屏山。”

他欲放手的话里却带着不能放手的语调,而我,却是不知不觉中,放下了久久悬于半空的一颗心。

***

如果说春天的带水屏山,还可以给段臣江选择去留的权利的话,那么此刻,在隆冬的风雪里,他连选择一走了之的权利也没有了。

因为带水屏山已经不能没有段臣江,经过这数次的伤病,我从实际上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再完全接管这个家。

必需成了必然,所以,他留下来。

晓雪等我不再需要卧床之后就离开了带水屏山。她没有道别,在给我们的留言中说,她回到秦家老宅去住一段日子。

秦家的亲戚与旧仆仍在,初雨在探望姐姐的时候,也会在那里住一段日子。然后回来,把晓雪的情形告诉我们。过些时候,再回到秦宅。如此数次,便成了惯例——初雨来往与山庄和旧宅之间,互通着彼此的讯息和关怀。

晓雪的离去很自然也很必然,就如同臣江的留下一样。他们没有选择,因为没有别的选择给他们。而我,亦没有选择。

朝夕相处是不能回避也是不应回避的。不能,是因为我不能舍弃带水屏山,而带水屏山不能没有臣江。而不应,是因为我已说过,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我知道,远远逃开的晓雪,飘浮不定的初雨,还有我与他,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也永远不可能真的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然而相处,并没有我曾想象的尴尬和艰难,相反,那种感觉如同一条浅浅的小溪,顺着长长的堤岸静静流逝。

这无声的流淌是如此自然,它给我无比平静与宁谧的心境,它让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那溪流一样不再会掀起任何波澜与涟漪。

这份自然与平静似乎也在他的心中,至少,我以为是如此,或者,是我希望如此。

每一天清晨、午后或是黄昏,在紫玉轩、沁湖旁或是沁亭上,他从外苑回来,找到我,我们很自然的谈着,山庄里的事情或是晓雪和初雨的讯息。

时间从身边不经意的溜走,当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湖水里的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问我是否累了。

初始的那段时间,我经他问起才发觉的确是累了,他便起身离开,让我早点安歇。而后来,我体力渐渐恢复,半个时辰的交谈并不会让我感到多少劳累,但不知为什么,我仍会照旧点点头,看着他默默离开。

***

日子,一天天,平静而过。

当梅落雪白,冬尽的元日便为山庄,带来了春天最初的讯息。

铁骑谷不成文的规矩,未成家的弟子,要在每年的年夜之前赶回谷中,一起祭拜祖师,参加师长兄弟相聚的盛会。

多年来,谷中弟子多有流落四海,浪迹天涯者,但这个传统却是一直没有改变。风雨无阻,无论远在天涯海角,那一晚,铁骑谷中必定是弟子师徒齐集,欢聚一堂,足显门下手足情深日久弥坚,不是江湖中一般门派可以比拟。

去年的这个时候,风大哥急着赶回去而不能和我们一起过年,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成例。同样,虽然已经成为带水屏山实际上的统领,臣江到了这个俗定的日子也是一定要丢下所有手中的事情按时返回。

当他安排好一切,打点了行装,已经到了腊月中,这才匆匆上路。此去铁骑谷即便是最快的马匹也要走上近一个月的时间。

我曾催他早些上路,但年下事务本就比往日多些,他怎肯我勉力操劳,行期自然便拖了下来。等到忙完一切,时限便是很近了。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为了按时赶到,他这一路,少不了要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晓雪终于回来,与初雨和我相聚。

久别重逢,我心中的欢喜不能用言语尽述。细细留意,我感到雪儿比先前开朗了很多,问起臣江,眉宇间少了许多尴尬和不安,多的,却是朋友间的关切和问询。

上元灯节过后,我送走了晓雪。转眼已是二月下旬,初雨再次启程去往秦家老宅。只有臣江,一去杳无音讯,竟仍没有回来。

他虽未说过何日返回,我也并没有问到门中规定欢宴相聚呆到几时,但只是隐隐觉得,他早该回来了。这毫无道理的“隐隐觉得”随着时间,变成怀疑和不安,我愈加后悔当初没有力劝他早点动身。

静水流深,日复一日,而我,却渐渐不能,心静如斯。

希望,等待,与失望,我想问自己为什么,却会突然心悸,每一个假设与猜断竟然都是如此不祥!

坐在沁亭上或站在沁湖旁,那日落下眼前幻出的影子只能一日比一日让我烦乱。带着期盼的恐慌,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占据了我所有的想念,从此后再也不肯放手,我无法抑制,无法阻止,更无法反抗。

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因为心情而对山庄的事务避而远之。

当万里急件从东盟的扶犁岭在深夜送到我手中的时候,我第一件想到的居然会是递给另一个人。

其实这已经是这么多日子以来的唯一一件需要处理的事情,临走深思熟虑的安排足以让带水屏山在无需我插手的情况下安然度过这开春头月。

然而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到此刻也不能返回,再周详的计划也有百虑一失的时候。

我无奈,打开那十万火急的信来,寥寥数语,讲的却是一件能让所有人动容的丧事。

我盯着这一份祭礼的邀请函呆了良久,一时,竟想不到任何决断。

窗外的黎明,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回首来,我放下那封信,坐到梳妆台前去。

我忽然的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懦弱无能?难道现在的冷晗不依赖旁人,便对这样棘手的事情束手无策了吗?

振作一下精神,拿起了梳子来晨妆。不经意间看到镜中的人,却是突然愣了一下。

这便是别人眼中的我吗?原来,那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模样了!

我怔怔看着自己,忽然有一个念头从心中滑过,我心随之一痛。

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是这个理由?这也是那个“为什么”的答案不是吗?我竟自私到如此地步!

心酸与失落,我匆匆妆毕,走出门来。

一路前行,我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身跟着脚,离开山庄大门,越行越远。

腊梅的幽香和着寒风扑面而来,在带水屏山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景象,而山的另一面,却依旧寒风凛冽,寒梅独放。

白雪红梅,斯物斯景,我虽没有此时来过这里,却也是知道,它们一如往昔,不曾有丝毫改变。

我叹息,对着那墓碑依去身子。这又一次的无心邂逅,痛,仍在。然而为何这颗心可以如此平静?

白马过隙,难道真的能够让物是人非?

难道到头来,这无情岁月,改变的竟是我?竟是我吗?

抚摸那石碑,这冰冷的、在肌肤中产生的刺痛,仿佛是用来抹煞,心中的不痛的苦。

——不,峰,怎会?怎会!

***

回到山庄,已过了晌午。走进苑来,抬头看时,忽觉人人行色匆匆,似与一个多月来的安静闲适略显不同。   

我无心问讯,低头走过长廊,忽然被人挡在身前。

没有来得及抬头时,那人已然一把搂住我的双肩,牢牢握在手中,似乎怕片刻的松懈,面前人便会如烟般随风飘散。

我仰面一看,那是一张因过度紧张和焦灼而变得异常苍白的脸。

“冷晗!”

我低下头不能相信的时候,他的哑声一唤让我醒了。

我看着他,忽然之间觉得眼睛慢慢变得湿润。这一次,我并没有垂下头去。

他震动的看着我,眼中急痛更甚:“你……我听侍从说你一个人去了……那里。你……没事吧?”

我摇头,泪便滑了下来。

垂首拭去泪水,抬头来,我一笑,问他:“你回来了吗?你……风大哥可好吗?”

他盯着我不能放心,却仍旧答言道:“师傅他很好,只是很想念你们。……你真的没事?”

我摇头,他凝视探寻的目光有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我于是道:“是太累了吧,你总是让我闲着,这么久也成了习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一个人处理事情了。”

他望定我片刻,终于展眉,方松了一口气。

“你是说齐长老的丧事吗?方才我已经……”他沉思时移开一直停留在我面上的视线,垂头,一惊之后忙松开紧握在我肩上的双手。

他局促的向后退了一步,忘记自己要说的话。

“你方才已经看过那封急件了,是吗?东盟的人请我去参加盟主的葬礼。”我替他说道。

“是的。”他点一点头,面上仍有残余的尴尬。我不能忍心,于是道:“我们去大堂里面再说吧。”说完,便自己先走了开去。

到了日常议事的地方,两人都自然了很多。

我问他道:“你一路过来,可听说了什么没有?”

他摇头:“无论东盟自己还是外人宣言都说是病逝,不过我在半路已经收到分庄谍文——恐怕是被人毒杀。”

“毒杀?!”

我一惊非同小可。

一方盟主,位高权重,旗下弟子千人,要蓄意杀害谈何容易?更何况,既然是遇害而身亡,东盟的人绝没有不公然讨敌的道理!

臣江看着我点一点头,默契如是,不用多说什么,我的惊讶一目了然。

“这样讳莫如深,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不能告知天下。如果已经知道凶手是谁而以东盟的实力不敢与之对抗,那么……”

不用说下去,我已然颔首,深以为然。如果真如未说完的猜想一般,那么东盟的这次祭奠的邀请很有可能不是哀悼这么简单。

我低头沉思,抬头来他已然盯着我良久。

他又一次摇头,其实即便不看我的神情,也可以猜到做出的决定,他仍是要劝:“不要去。”

我不说话,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明明知道。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

“臣江,”我站起来,以几乎要忘却的另外一种身份——主人和庄主——所该用的决断的语气对他道,“五盟内部的事情,我带水屏山从来就不会过问,齐长老生前与我有交,此去东盟扶犁岭,我只是聊表哀悼之意而已,不会徒生枝节,发生其他变故的。”

他看我一眼,这样的话和这样的语气,他无言以对。

我走到他的面前:“我动身后,山庄的事,就全部交给你了。”

并不点头,他默然片刻,方沉声道:“你放心。”

抬头来,这三个字之后的另外一句话,却是哽在喉间,反而说不出口。

我看着他点点头,有什么不能明白?我于是也便说了那三个字。

“你放心。”

***

清晨,我离开带水屏山的时候,没有见到段臣江。我想他可能知道我何时要走,只是故意不问。难道这次,他也已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其实这一去,我并没有打算再回到这里来。我会在从东盟返回的半路上送信给他,说我要去秦家旧宅住一段时间,而其实会取道去赤龙望径小舍。那里,便是我长住终老的地方。

也许不送,才是真正的相送。

我若有勇气多看那双眸子一眼,又何必要躲开去呢?

选择,我没有。不能心静无波,便只有抽刀断水,来个了断。

回首遥望带水屏山,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冷酷无情的人。如此残忍与自私,我问自己,难道十年前的冷晗,真的已经死了?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