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涵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躺在矮房的土炕上,而是阁楼的房间里。她无不意外地回想着昨晚的事情,却似乎想不出来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房门响动,宝妈在门外说道:“姑娘醒了吗?爷在房间等着姑娘呢。”
水涵应了声,以为鸿漾是要叫她去吃早饭,过去一看,却发现鸿漾在埋头收拾着包裹。鸿漾见她走进来,说道:“我让宝妈帮你收拾了两件衣服,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再去告诉她吧。”
水涵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鸿漾转身看她:“回家。”
微风吹拂着水面,淋漓水波在朝阳下泛着精致的光芒。船头上,水涵静静地看着一江碧水发呆。转眼间已经几年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儿时漂浮在水面上的感觉,现如今才发现,这份感觉早已根深蒂固,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便很难会被发觉。
尖尖的船头划过水面,水波在船身两侧泛起水花。鸿漾斜依在船头,随手将一颗石子抛下水面,激起的水花打在水涵素白的面颊上,她回过头,瞪着鸿漾。鸿漾装作没有看见,惬意地躺在船板上,一手遮在头顶,遮去了早春的阳光。
小船一摇一晃,一天一夜后,终于慢慢驶进了扬州城内纵横交错着的水道河渠之中。水涵瞪大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两侧岸旁阔别多年的景象,那沸腾的人声,喧闹的场面,曾经都是让她那样的熟悉。她极力控制着胸腔里涌起的激动情绪,目光扫过河渠之上,急急搜寻着当年曾经属于她的那搜乌蓬小船。然而鸿漾没有给她充足的时间去感怀,船身一摆,急速穿过扬州城内的喧嚣,在岸旁停下。
鸿漾付了钱,稳步跃上岸边,水涵回身看了一周后,方迟缓地跟上。她眼花缭乱地看着周遭多少年前每天都会看到的街景,心下一丝一丝泛着的酸楚。
“你要带我去哪?”
鸿漾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等上一刻,自从进了扬州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深沉得一语不发。他们在城内的一家客栈落了脚,吃过午饭,便走了出去。
鸿漾看似漫无目的的在扬州城内千回百转的巷子内轻车熟路地走着,时而看看这,时而瞅瞅那,俨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架势。水涵三步停下两步地跟他的在后面,心不在焉地疑心着鸿漾的出身,八成是这扬州府的人也说不定。
暮色垂临大地,他们一前一后走过荷塘上的一座小拱桥。水涵停下脚步,倚着扶手向桥下望去,一艘载客的乌蓬小船摇摇晃晃地从桥洞内驶了出来,慢慢划进她的心里。原来,这就是娘前婉心当年偶遇的地方。
夕阳散落水面,淋漓光辉泛起,刺得水涵闭上了眼睛。鸿漾停在她的身旁,对着天边一缕残阳念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水涵抬头看他,他无谓地笑了笑,好似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似乎有些沉重。他抬起手想要拍拍水涵的肩,却无意间发现,她的肩膀已经到了自己胸膛的位置。不知何时,她已经脱变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再不是昔日那个‘需要’他买面人的小姑娘了。她已经长大了。
鸿漾再度一笑。那纤长的手掌在半空停了半刻,而后慢慢落下。他快步走下拱桥,从桥头的一棵垂柳上摘下两根柳条,挽在一起,编成了一串手链,然后握在手中,回身冲着水涵招手。水涵走过去,他摊开手掌:“给你的。”
水涵垂下眼看着那个带着柳叶的绿色圆圈,鸿漾笑笑,为她戴上,然后转身走开。
暮色垂临大地,柔和的晚风吹拂在周身,舒适得让人有些忘怀。水涵跟在鸿漾的身后,漫步走着。街道两旁的酒馆茶楼张灯结彩,落英缤纷,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入夜后的扬州城原来是这样的迷人,这样的美丽。只是从前,她跟在娘亲的身边,每日只顾着为温饱奔波,从不曾留意。
月明星朗,鸿漾的一袭水蓝色长袍在夜幕下散发着光彩,牵引着水涵,一路往城边走去。他们穿过周遭喧嚷的街道,两旁的人声渐渐隐退,夜色沉浮在扬州城的上空,有些引人怅怀。
城南的一座大宅院前,鸿漾慢慢收住脚步。举头望去,在过多的尘埃堆积下,隐约可辨的‘白府’两个大字悬于破旧的门庭之上。那烫金的字体已经大部分剥落,上好的匾木在岁月的洗礼下露出了腐黄色的木屑,两只破败不堪的纸灯笼摇摇晃晃地挂在斑驳的大门两侧,早已看不出个颜色。
水涵望着眼前的宅院,心下暗暗叹道:如此规模气派的府院,曾经该是怎样辉煌啊!她回身看向鸿漾,鸿漾仰着头,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那消瘦的身影似乎在夜风中不着痕迹地抖动了一下。
“这是哪?”她问道。
鸿漾没有作答。他惨然一笑,转身默默走入黑夜。水涵看向夜幕下那萧索的身影,她知道,她终于碰到了他的痛处。尽管,她是那样无心。
一片乌云缓慢地移动着,两条身影一前一后走在暗淡的月光下,水涵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她居然会在鸿漾的带领下再一次踏上城外那条杂草重生的石子路,更没有想到,她会再次来到这座埋葬了娘亲婉心一世风华的山脚下。
苍茫的晨雾中,水涵面无表情地看着几步以外的一个小土包。没有字碑,没有香烛,有的只是蹉跎岁月中匆忙留下的一捧黄土。她慢慢走到无碑的坟前,僵直地跪下,重重的一头叩在石子路上。
鸿漾站在她的身后,问道:“为什么之前不说?”
水涵直起身,用力拔掉长在坟头周围的杂草,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他会带自己来这里,即便知道,她也不会说的。这是她的倔强与坚韧,她不需要那些无谓的东西,婉心也不需要。
早春的草还没来得及生长完全,就被水涵的满腔愤怒给拔了个干净。她随手捡了三根树枝插在婉心的坟前,郑重地三叩首,而后起身,带着来时的淡漠,说道:“走吧。”
山顶的一角,鸿漾对着那曾经辉煌气派的宅院方向,默然遥望。水涵站在他的身后,眺望着远方。片刻后,她问道:“你是扬州人?”
鸿漾点了点头。
水涵:“为什么离开?”
鸿漾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离开,是逃亡。”
水涵:“逃亡?”
鸿漾轻叹一声:“是,逃亡。被迫逃亡。”
水涵:“因为仇家?”
鸿漾回身抿唇不语。水涵心下咯噔一声:“你想报仇?”
“报仇?”鸿漾笑笑,眼底流过一丝寒意:“也许有一天我会的。”
水涵沉默。她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仇恨的萌芽已经在鸿漾的心底根深蒂固,尽管他表现得那样淡漠与不屑一顾。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无形当中已经被卷入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漩涡,她不想逃,也无力去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