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
这最令楚寒冰害怕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桌上燃着带有金色喜字的龙凤双烛,辉煌的烛光映在她脸上,那美丽的脸却毫无表情。她简直记不清是怎样走到这个房间里的。从早晨起她就象个木偶般任人摆布。梳妆打扮到拜天地以及被侍女们扶进这个房间,她简直都象在做梦。外面传来一阵阵笑声和敬酒声,使她渐渐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的目光慢慢转动,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一切。精致宽大的雕花牙床,铺着描龙绣凤的大红锦被。忽然,她的目光停住了,她在对面一个巨大的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娥眉如黛,秋水含悲,华丽鲜艳的大红礼服,满头的珠翠,再也没有昔日那种无忧无虑的少女娇态。“这就是我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她蓦然意识到,从现在起,她再也不是百花山的“冷玉人”楚寒冰,而是陆家堡的少奶奶了。
陆家堡大公子的婚礼极其隆重奢华,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来喝喜酒了。认识的自不必说,不认识的也想趁机拉拉关系。
陆千里已经喝得大醉,眼高于顶的爱子成亲,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不知有多开心。架不住老友们的轮番敬酒,不知不觉间就多喝了几杯,被下人扶着回房去了。
陆雨亭是今天的主角,自然成了众人的目标,他虽然酒量不错,却也难以招架,只好装醉溜走。陆华枫早已回自己房间去了,来的人他都不认识,那些人也不知道这位三公子的存在,这种场合有他没他都是一样。只是这一来倒苦了陆天骄,直被灌得七昏八素,最后以被抬下场告终。
新房里,楚寒冰正自发呆,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开处,身着吉服的陆雨亭走了进来。他已有些微醉,面色有点红,却显得容光焕发,神态比往日更加潇洒。
打发走侍候的丫环仆妇,轻轻掩上门,看着艳丽的新娘,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走到她身边,微笑道:“寒冰。”楚寒冰一惊,神智猛然清醒过来,走到门边拉开门,冷冷地道:“请你出去!”
陆雨亭一怔,道:“寒冰!”楚寒冰怒目看着他,道:“陆雨亭,你知不知道我恨你?”陆雨亭轻声道:“寒冰,别这样好不好,咱们都是夫妻了。”
她心中一痛,厉声道:“住口!我人是嫁给了你,心却不是你的!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你!”两行珠泪滚落下来。陆雨亭呆了,满腔喜悦登时化为乌有。他愣了好一会,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去。
陆华枫顺着大街慢慢走着。现在陆千里不许他再外出,他闲极无聊,只有逛街消遣。
路边一个货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镜子,做工精致,大小不一。他停下脚步,随手拿起一面,镜中的人脸色憔悴,神情委顿,他不禁苦笑。忽然镜中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回过头,玉星儿正远远的看着他。
见他回头,玉星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低头道:“枫哥。”她本来天真活泼,娇艳如花,现在却形容消瘦,满面哀愁。
陆华枫“嗯”了一声,一时竟无话可说。
沉默片刻,玉星儿道:“我……我要回去了。”陆华枫道:“星儿,我……有话跟你说。”玉星儿道:“什么事啊?”陆华枫道:“大街上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玉星儿低下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要听。”陆华枫道:“星儿……”
玉星儿道:“我回去了。”陆华枫道:“星儿!星儿!”玉星儿头也不回的走了。
顺着长长的回廊,陆雨亭慢慢向前走。新婚燕尔,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快乐。走过这条长廊,转过一个小花园,就是他的新房了,他的新婚妻子就在那里。但他不能去,楚寒冰的恨令他心碎。他爱她,终于如愿的娶到了她,可她带给他的不是幸福喜悦,而是她那永远也不能消除的恨。
长廊到了尽头,他站住了。这个时候楚寒冰大概已经睡着了,自己何必去打扰她呢?更何况她那么厌恶他。
于是他慢慢向回走,低着头,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惆怅。
走着走着,他站住了,一个华服美妇正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他愣了下,道:“妈,你怎么在这?”陆夫人缓缓走到他面前,道:“你又要到书房去住?”他垂下了头。陆夫人道:“我听小云说这一个月你一直住在书房里,为什么?”陆雨亭的头垂得更低:“我……”陆夫人道:“难道你不喜欢她?”他摇了摇头:“不是。”陆夫人道:“那是她不喜欢你了?”陆雨亭垂首不语。陆夫人道:“她既然嫁给了你,就是你的妻子,去吧,别这样婆婆妈妈的,莫忘了你是一个男子汉!”说完转身走了。
陆雨亭怔怔地过了良久,母亲的话令他又羞又愧。他抬起头,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似乎带着一种嘲笑。他心头忽地泛起一阵冲动,不由转身大步走去。
纱帐低垂,楚寒冰已经睡着了。她侧身而卧,满头乌发散在枕上,一只雪白的手臂搭在大红锦被上,红白相映,甚是动人。此时的楚寒冰不再是那个冷如冰霜的女人,而是一个沉睡的温柔的新娘子。
陆雨亭不由看得呆了。他轻轻捧起那只搭在被上的玉手,只觉温软滑腻,俯下身,将那只手贴在面颊上,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
那只手突然抽了回去,他一惊,只见楚寒冰已猛地坐起来,正对他怒目而视,目光中除了愤怒,还有点羞涩与恐惧。
他象被当头浇了瓢凉水,整个人都僵了。
楚寒冰也有些慌乱,她看到自己只穿着粉色亵衣,心里又羞又怒,拉过被子盖住肩膀,低声道:“你快出去!”
陆雨亭没有动,伤心失望之余一股怒火渐渐升起。他的目光象两道利剑,狠狠盯着她的脸,脑子里不断想着母亲的话:“她既然嫁给了你,就是你的妻子,去吧,别这样婆婆妈妈的。莫忘了你是一个男子汉!”他的眼睛燃起了火,突然扑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楚寒冰大惊,拼命想挣脱,但他的手臂宛如铁箍,令她丝毫动弹不得。美人在怀,这一刻陆雨亭企盼已久,他的呼吸已有些急促。他俯下头,轻轻吻着她的秀发、额头、眼睛……
楚寒冰的挣扎丝毫无济于事,一会她已全身酸软,手足无力。她心头一片冰凉,她明白陆雨亭如果想用强,她根本无力抵抗。她绝望的闭上眼睛,泪水已滑落下来。
看到她的眼泪,陆雨亭勇气顿失。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纵然他有铁石心肠,此时也熔化了,他松开了手。
楚寒冰惊讶的张开眼睛,却见他竟一脸愧疚,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喃喃地道:“对不起,寒冰,我……”忽然转身如逃般冲出了房门。
她愣住了,陆雨亭的自行退去大出她意外,想着他方才那苍惶的神态,她心里忽地掠过一丝莫名的苦涩。
她重新躺下来,可是睡意全无。脑中一会浮现出他利剑般的目光,一会又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就这样反来复去,直到天快亮了才朦胧睡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恰好是十六。
月光照在“陆门梅夫人之墓”的高大石碑上,反射出清冷的光。
陆华枫抱膝坐在石阶上,望着天边出神。
他心情不好或有什么事时总是到母亲墓前坐一会,十几年来已成了习惯。
忽然,“嘎”地一声,远处一只夜鸟被惊得飞了起来。夜静更深,一般人是不会来这里的,他毫不奇怪,如果他太晚了不回去,周沙舟或周冲会来这里找他。果然,来得是周冲,远远的他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陆华枫叹了口气,正要站起来,突然听到周冲发出一声惊叫!叫声中充满了惊讶与愤怒,象是受到了袭击,紧接着传来了打斗声。
他大吃一惊,纵身而起,循声飞奔过去,只见周冲正与两个蒙面人斗在一处。周冲武功平平,又是以一敌二,在两人的围攻下已是手忙脚乱、险象环生了。
此时那青衣蒙面人正一剑刺出,周冲恰被玄衣蒙面人的掌力震得踉跄后退,眼看这一剑就要洞穿他的后心。
陆华枫又惊又怒,无暇细想,一声怒斥纵身上前,迅捷无比地将周冲向外甩出。周冲身子一翻摔在地上,正好避开了那青衣人致命的一剑。
陆华枫左手搭上剑身,右掌切向青衣人颈中。青衣人只觉长剑似长在了对方手指上一样,怎么也抽不回来,眼见对方掌到,只得松手弃剑,向后跃出。陆华枫夺剑在手,反手刺出,另一玄衣人此时正一掌拍到,眼见他剑尖对准了自己掌心,吓了一跳,急忙缩手。
周冲又惊又喜,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众人眼里不学无术的三公子竟有如此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那两个蒙面人也是一流好手,虽然兵刃被夺,却毫不慌乱。陆华枫以一敌二虽略占上风,但要想制服他们却也非易事。
转眼又拆了十余招,他不禁心下焦急。倘若时间一长,被陆家堡巡夜警卫撞见,自己的秘密便暴露无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不希望父亲知道。
陆华枫长剑虚刺,左掌抢出,那青衣人料想他长剑似虚乃实,左掌如实却虚,当下斜身向左跃开。谁身形方起,却觉胁下一麻,登时委顿于地。
那玄衣人一惊,一声大喝双掌推出,袭向他后背。周冲惊叫道:“小心!”陆华枫头也不回,反剑横削,“哧”地一声,玄衣人的衣袖被削去半边。若不是他闪避的快,一双手只怕已经断了。
陆华枫以一对一,立时大占上风。那玄衣人的临阵经验却丰富至极,当下拔剑在手,只守不攻,防护甚为严密,一时之间陆华枫对他竟也无可奈何。
又斗了四、五招,陆华枫心道:“须得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左手划了半个圆弧,长剑斜刺。玄衣人见他剑势飘忽不定,招数古怪诡异,心中一凛,不敢招架,身子凌空跃起,眼见剑尖就要从足底滑过,刚想松口气,对方却蓦然向上撩向他足底。他急忙向后倒翻而出,陆华枫的长剑却如形随形追了过来,身法之快实属罕见。玄衣人吃惊非小,腰一拧向左跃出。谁知他脚尚未落地,陆华枫的剑尖已指到胁间。玄衣人大骇,陆华枫的武功实在超出他想象,他接连几次都未能化解对方这一剑,现在他人在半空,上不能上,避不能避,眼看就要横尸剑下。
只听“铛”地一声,陆华枫的长剑被斜刺里飞来的一枚石子震了开去,那玄衣人趁机跃开。
树丛后走出来四个人,陆千里满面怒容,陆雨亭就跟在他身后,旁边还有两个陌生中年人。
他只觉一颗心沉了下去,暗道:“糟了!”垂下头,低声道:“爹爹!”陆千里“哼”了一声。
旁边的一个中年人道:“陆三公子剑法精妙,不愧是天龙教主段天魔的高足!”他这句话似是称赞,语气里却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另一中年人道:“陆先生,现在你亲眼看到,总该相信于某所言不假吧?”
陆千里没有说话,目光如剑,从陆华枫脸上扫过,淡淡地道:“你来。”
陆家堡的大厅灯火辉煌,里面却只有七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那两个中年人一个叫于景,是华山派的掌门;另一个叫黄一飞,是他的师弟,跟陆华枫交手的两个蒙面人也是他们的师弟。
陆华枫垂首而立,心中忐忑不安。
陆千里盯着他,过了良久,道:“枫儿,你的武功到底是跟谁学的?”他犹豫了一下,道:“是紫竹隐士。”于景冷笑道:“什么紫竹隐士,分明是段天魔!”
陆千里道:“于大侠和黄先生说你的师父是天龙教教主段恨天,是不是?”他声音平和,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陆华枫吓了一跳,急忙道:“不是的。”
段恨天是恶名昭著的大魔头,被称为“天魔”,陆千里一向与他势同水火,如果陆华枫的师父是他,那只怕不是挨一顿骂、罚两天跪就能算了的事了。
陆雨亭道:“我相信阿枫说得是实话。”于景冷笑道:“如此说来陆大公子是认为咱们在诬蔑令弟了?”陆雨亭道:“不敢,在下认为这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于景道:“陆先生方才自己也看见了,令郎所用的身法正是段恨天的‘移形换影’,相信这点陆先生也很清楚。”
陆千里眉头一皱,沉声道:“枫儿,你再说一遍,你师父到底是谁?”陆华枫大声道:“我师父是有道高士,决不是段恨天!”黄一飞冷冷地道:“还在狡辩!”
陆华枫见父亲神色竟有七、八分相信,不觉心头发冷,上前一步,道:“爹,难道您真的相信他们?”陆千里沉呤不语。他心里一酸,大声道:“好!我去找师父,他会证明我没有说谎!”说着转身奔出。
黄一飞正想阻拦,于景伸手制止了他,淡淡地道:“陆先生自然会给我们一个交待的。”陆雨亭冷冷地道:“如果于大侠弄错了,那又该当如何?”陆千里喝道:“亭儿!”于景道:“如果我所言有假,愿受陆先生任何责罚!”
陆华枫奔出大厅,周冲正站在门口,问道:“你要去哪?”他也不答,奔到马棚牵出自己的白马,一跃上马,扬手就是一鞭,白马一声长嘶,纵蹄冲出大门。守门的堡丁莫名其妙,不知三公子今日为何如此举动。周冲在后面大叫道:“喂!你要去哪?”追到门口,长街上早没了他的人影。
天色过午,他来到一个小镇。飞驰了半夜加半日,白马已是满身大汗了。
一阵阵饭菜的香气随风飘来,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昨晚起还没吃过东西。再看白马,也是十分疲倦的样子,心想:“我可以不吃,马儿却不能不喂。”
找了个饭馆,吩咐伙计好生喂饮白马,自己要了一碗米饭两样小菜。刚吃了几口,却听有人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逢君,久违了,陆三公子。”
他抬起头,只见来人锦衣华服,面目清秀,正是花惜玉。他不禁皱了皱眉,道:“怎么又是你?你胆子不小啊。”花惜玉笑嘻嘻地道:“你胆子也不小啊,身为陆家堡的三公子居然敢拜段教主为师,在下佩服至极。”
陆华枫冷冷的看他一眼:“你说什么?”花惜玉道:“你先别发火,听我说完。前些天,我曾跟于景他们同住一家客栈,要知道以我的轻功偷听别人几句话还不算太难。”陆华枫道:“你听见了什么?”花惜玉道:“正好听见他们在说你的秘密。前两个月于景的同胞弟弟被天龙教巡察右使莫仲南给打死了,他正恨得牙痒痒的,偏偏被他知道你是段教主的徒弟,他惹不起天龙教,只好找陆堡主告状了。”
陆华枫皱眉道:“我师父不是段恨天。”花惜玉道:“令尊只怕不相信吧?”陆华枫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偷听了?”
花惜玉摇手道:“陆家堡高手如云,我可不敢捅马蜂窝,我只是猜测的。如果令尊相信你,你何必连夜奔波?”
陆华枫冷冷地道:“现在我心情很不好,你最好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花惜玉道:“好好,我不说了,我走。”他叹着气,小声道:“中了人家的圈套还不知道!”
陆华枫心烦意乱,再也没有胃口吃,随手向怀中一掏,谁知出来匆忙,竟没带银子,所幸尚有几颗作饰物用的珍珠,当下取出一颗置于桌上,径行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