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恢复到了两年前，依旧是“孤窗独坐，目断天涯。闲伴清风，伴明月，伴烟霞”。未尝不好，诗书瑶琴相伴，我也不觉得寂寞。本就是寂寞的人，寂寞才是本分。只是多了个习惯，总喜欢倚着门畔，望着被影壁遮了半边的宫门。明知所待无来往，却也喜欢就这样看看，看出笑来。微微的笑，不自觉地露出来，带着淡淡的怅然和悲哀。倘若那日，我没有那么干脆，而是解释，事情还会不会这样？暖茗姑姑说的对，我不是不后悔，而是后悔的要死，可是不让人知道。
有一天起风，丫头们忘了关窗。一阵风过，从久已不动的书架子上突然掉下一本书来。我俯身拾起，无意间一瞥就呆在了当地。
《长门赋》。
我将那本书在手里拍了拍，抖落上面的尘土，重新又放回了书架上。长门宫里的事情，区区一个司马相如怎么会知道？陈皇后脉脉的情意，倘若他都明白了，又何来卓文君的《白头吟》。有的时候，这些自诩风流的人们总是喜欢这样猜测深宫里的女子，说她们如何的怨恨，如何的悲惨。其实，只是心里的那些牵挂放不开，总是倚着门框，期待着那遥遥的而来的脚步声罢了。人自伤心花自笑，所谓种种不过也就是男子凭着自己的心思才出来的。当年的陈皇后恐怕也是痴痴的守在门口，为迟来的武帝掌灯吧？她妒也罢，怨也罢，从何而来呢？位居皇后，天底下的女人论尊论荣也不过至此了吧？她除了那份不可言说的爱情，还有什么值得如此的呢？
淡淡苦笑。
当天色昏暗的时候，我也倚门而立，手中掌着一盏灯。小小的烛火在风中微微的颤抖着，但是依然努力的亮着。我抬头看了看，乾华殿的方向。
一队灯火缓缓地向着瑶华宫的方向而去，像一条灯火的小河。我一怔，手里的灯无声的跌落，砰的一声摔碎在脚边。
灯碎了，似乎还有什么，随着灯一起碎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执着一方淡青的绢帕，绣一支雪白的梨花，就像我初在延乐宫的宫墙外面看见的那一支。有时候，会有两只黄莺落在窗前的树枝上，唧唧咋咋的唱着闹一回，不过就是你啄啄我，我挠挠你，但是看来却也是自在的很。
这一日，我坐在窗前绣着一方帕子，树上的鸟儿也正闹着。忽然，雨薇在门外说：“娘娘，暖茗姑姑来了。”
似乎是被这一声叫嚷惊了，两只黄莺扑拉一声飞起，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我诧异的抬头看着，心里隐隐不安。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暖茗姑姑进来，躬身一礼。
“姑姑，这是干什么？何必多礼？”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上前，拉了她起来。
“娘娘，”暖茗姑姑抬起头来，看着我，“圣上欠安。”
我一愣，呼吸不由得一窒。
“那情况如何？”
暖茗姑姑抬起眼来，不无担心的看了我一眼：“太医说，说是积劳成疾，心情郁结。”她顿了顿，接着又道，“恐怕还是，神思伤心的。”
我转脸向窗，手里绞着一方丝帕。心里乱哄哄的，说不出的难过。孝和皇后，你究竟有没有料到，你的成全不仅使他君临天下，而且也让自己萦绕了他一生？
“娘娘，不去看看？”暖茗姑姑在身后问。
我没有答，依旧绞着手里的丝帕。泛着光泽的丝绸在我手里，渐渐爬上一丝丝的裂痕，然后，发出轻轻的嘶啦声，在我手里化为丝丝缕缕。
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我站在瑶华宫的门前，仰头看着在日光下闪耀着金光的匾额，问自己。门里，袅袅的香烟在厅堂里弥漫，使得孝和皇后沉静的笑颜模糊难辨。我提起裙角，跨进门去。
一转头，就看见圣上坐在东边一张圆桌的后面，怔怔的望着图画的方向。这许多日不见，他似乎憔悴多了，就连眼睛里都失去了往日星星一样的光彩。我蓦然心痛。什么是“君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是不是还惦记着，黄泉河畔，奈何桥边，那个眉间落英的女子还盈盈而立，待他携手而去？圣上啊，英明的靖桓帝，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依然不懂，她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你如何惦念，如何牵挂，只怕也只有一堆无知无觉的白骨。时间是多么可怕啊，就算你是九五之尊，它也就如同指间的细砂一样，无可奈何……
我慢慢走过去，在他的脚边跪下来，伸出手去，抚上他的眉头。眉毛下面，一双眸子里流淌的伤感，我不忍去看。
“圣上无论如何要以玉体为重，天下苍生不可无明君。”我说。
他淡淡地苦笑，摇头。良久，才说：“天下苍生？为了这个天下苍生，朕什么都没有了。它需要我，我却不需要它。可是，玉音，”他低下头来，捧起我的脸，“朕是有担当的男子，既然做了就不能在放手，辜负瑶和的一番苦心。”
我看着他，眼泪从眼底溢出来。如今，我是多么羡慕瑶和九公主啊。是的，是九公主。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孝和皇后。那样的如同一个男子的坚强与决绝，主见与果敢。她真的是为了天下而生，又为天下而死。就如同她生于大雪之中，而死于大雪之中，来去都是干干净净的。这浮世的尘嚣不曾沾染她的脸颊，但是那一双眼睛却看透了帝都的风云变幻。那是一个女子的爱情，不牵连任何的权利与地位的追求，单纯的只是爱情。只有这样的爱情才能有那样纠缠一生的力量。
可是，人不能总活在记忆中，即便那里梨花满院，一树芬芳。那也只是被冻结的时间，死去的景象。人要活下去，是要向前看的。
我深深地看着圣上憔悴的脸，这个不算年轻的男人身上背负太多的沉重的情节。他快要支撑不住了。那么，请允许我，为了我的爱情，来将您从这枷锁中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