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瑶华宫里七日了。每天只不过做些日常起居的照顾,但是就只是这样,圣上的精神却一天天好起来。人是最惧怕孤独的。每天把宫女煎好的药汁先尝一口,在奉给他,看着他一点点地喝下,自己的口里也同样回味起那种清苦的滋味来。莫名觉得,这就是一种幸福。君之苦乐,感同身受。
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似乎是注定的,谁也逃不掉。
“啪!”我刚踏进东暖阁,一本奏折就摔在了我的脚前。我抬头,圣上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面,面带愠色,气呼呼的喘着气。
我躬身拾起,翻看。又是奏称皇室无后,天下忧心。我不动声色的合起来,送回书案上。这样的折子近几年来是常有的事。靖桓帝虽然纳妃,可是几年下来,却一无所出。朝堂之上自然免不了这样的担心。
“这些大臣每日不想着如何为百姓谋福,却对这些小事耿耿于怀,真是白养了他们。”他怒气冲冲,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我什么也不说,转过身去,又添了一杯热茶。先帝和九公主的事情前些年造就闹得天翻地覆的,如今人们似乎又看到了历史被风翻起的影像。靖桓帝一直守着孝和皇后不放,后宫何出?
“圣上圣体康复,臣妾今日就会景怡宫去了。”我说着,手里整着书案上的东西,也不看他。
他沉默着,不说去,也不说留。
“臣妾告退。”我也不停留,做完了手里的活,联袂深深一礼,头也不回得退了出来。从此,我再也没有踏入瑶华宫一步,直到我离开皇宫的那一天。
念瑶九年,靖桓帝当朝怒斥辅相唐诤等一干臣等劝谏后宫无出,十人获罪入狱,三十人牵连罢官降职。
消息传来,内廷朝野一片震动。人人自危,再也没有人敢提这件事情。
“娘娘,你听说了吗?辅相大人也获罪入狱了呢。”雨薇一面打理着屋子的尘土,一面跟我聊着天。
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落在梅花怒放的枝头。听到这话,我闭上眼,该来的还是来了。
皇后,你是不是也在这样一个雪天做了那样决绝与残酷的决定?玉音斗胆,自比皇后,这一切就让我来救赎!
“雨薇,替我更衣,我要去瑶华宫!”
“娘娘?”我进门,暖茗姑姑看着我惊奇的喃喃。
圣上正坐在厅堂里,看一本书。听见我进来,抬起头来,征询的望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没有行礼,甚至没有停下脚步。我径直走到,孝和皇后的画像墙面,虔诚的跪拜上香,抬起头来久久凝望那一张凝滞的笑靥。我看着她的眼睛,唇边突然勾起一丝微笑。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飞快地向前探出身去,手穿过烛台、香炉,直至抓到那幅画像的边缘!我咬牙,一股力量从心里传入指尖。我闭上眼,一扯……
一片惊呼之中,高高在上的画像从头顶飘然落下,一端落在地上,一端攥在我的手里。我缓缓地回过头,一屋子的内侍宫女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有几个还捂着长大的嘴巴。我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靖桓帝的脸上。
他已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平静的与我对视。那双眼睛莫名地使我浑身微微发抖,因为在那里面,我读出了最深的绝望和伤痛,像一只孤独的狼。
“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下!”暖茗姑姑冲过来,抓住我的手,想要把那张画像从我手里夺下来。
我轻轻的推开她,向着圣上的方向向前走了两步。
“玉音,你要做什么?”他开口问,平静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圣上,”我笑了笑,抬起手里的画像,“皇后已经死了,不管您愿不愿意,舍不舍得,她已经死了。臣妾不想看见您就守着这一副死了的画像过一辈子。”
他看着我,点点头:“继续。”
“而臣妾也知道,要想让您真正的从那个梦里醒过来,只有一个办法。”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画像,画里的女子依然沉静的微笑着,那样的安详,“那就是,让孝和皇后真正死在时间里!”
我无比决绝的抬起手,将画像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眼睛里终于翻起一丝涟漪,但是没有动:“玉音,你把画放下!”
我开始出声的笑,另一只手抓住画像的另一端,在头顶用力向两边一扯。嘶啦一声,画像从中间被撕成两半!
屋里所有的人都吓呆了,他们半张着嘴,愣愣的看着我一下下将那幅帝都之中奉为神祗的孝和皇后的画像撕成碎片。一片片碎裂的白色碎片,从头顶落下来,像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我笑声飞扬,笑得泪流双行,不断地从脸上滑下来,滴在衣襟上。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靖桓帝肩上的那无形的枷锁,随着画像一起碎裂,而我的脚前也渐渐裂开一道深渊,看不见底的深渊。
当最后一片碎片落在地上,他们才回过神来。暖茗姑姑哀呼一声,颓然坐倒在地上。雨薇望着我,嘴里紧紧地咬着手绢,瞪得大大的眼睛里不断地有泪珠滚落出来。更多的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整个厅堂里,只有我和靖桓帝两个人笔直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对方。
“现在你明白了吗?相信了吗?九公主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没有什么能在时间里永生!即使你是皇帝。”我微笑着对他说,不顾自己泪流满面。
他低头看着那一碎了一地的画像,神色黯然。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那种不可言说的痛苦。我上前,握住他的冰凉的手。
突然,他抬起头,眼睛爆出雪亮的光。我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就觉得脸上挨了狠狠地一耳光,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地上。我伏在地上,心中确是无比的平静,这一切我早已经料到。
圣上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伸手捧起我的脸,替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迹。他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即使如你所说,我也要你给皇后陪葬!”说完,他甩开我的脸,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那一日,我就在大雪之中,乘着一辆马车离开了皇宫。我掀起帘子,像七年前我初次进宫时候好奇。那红墙黄瓦的幽深的宫阁里有多少韶华年纪的女子,用不同的方式祭奠自己心中的期许。
七年了,除了这辆马车在雪地上的两行印记,我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