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阿里海牙感觉到有什么凉凉地在他脖颈上滑动,他睁开眼睛。
眼前的女子是如月,她的娇颜就放大在他的眼前,顺着胳膊看下去,她手里分明持了一柄匕首,此时正横在他的脖颈一侧。
\"呵呵,我能感觉到你脉搏的跳动。\"她温柔地笑着, \"只要我稍微手那么一抖,将军,你的血就会溅到我的身上……\"匕首尖在阿里海牙的脖颈上滑动着,她的声音仿佛情人的呢喃,她轻柔的动作犹如情人的爱抚。
\"如月,没有人可以要挟我。\"阿里海牙盯着她,湛碧色眸子深井不波。
\"哈!\"她带笑的脸忽地沉了下来,\"难道在你的性命与蓝玉烟之间,你还是选择蓝玉烟吗?\"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玉烟……\"最后这两个字阿里海牙念得十分低徊缠绵,随着又是长长一声自心底发出的叹息。
\"够了够了!\"如月的手紧了紧,有一簇类似焰火的光在她眸中轰然绽裂,又于顷刻间静寂湮灭消散无踪。
\"五天了……这五天,每次听你唤她的名字,都象一把刀扎在我心上,你知道你唤了多少次吗?我只知道,我的心痛了有七十八次。每次我心痛时,我都想用这把匕首割断你的喉咙……\"
她表情狰狞,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有隐忍的痛苦,伴随着窗外呜呜的风声,听来如鸦如鸱。
阿里海牙默然合上双眼,他只知道,他心里一直在呼唤着那个名字:玉烟。他呼唤了何止上百次、上千次!
\"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如她美吗?我哪里不如她好?\"
\"自打她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眼里就不曾有别的女子。我如此做答你可满意?\"
如月眼神凄厉,\"要不是有剩下的那一点碧凝露,你现在说不定已经进了鬼门关;你一醒来就让赛罕去岳州看她,她却口口声声说与你势不两立,流水无意,落花为何如此多情?\"
我死了,或许她会为我流一滴清泪吧。
当他捂着胸口下令放人时,就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她眼里那稍纵即逝的痛楚,那难以捕捉的惊鸿一瞥,让他在迷迷糊糊中猜度着、欢喜着,让他沉入情感的泥潭无法自拔。
那个女子,是他前生亏欠良多的吧,否则为何令他觉得走过依约前生的熟悉;再或许,她是三世之前自他的梦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三生,追忆三生,惘然三生,终于这一世,才如御长风般走到他面前, 回到他心里。她遗世独立般清冷的一笑,他便如初见海上仙山的变幻,乍逢冰雪的晶莹,惊艳莫名,在江南草长莺飞的明媚春光里。
那么如月呢,定是前生欠了他的。
阿里海牙睁开眼睛,看着如月,语调里是一贯的冷静,\"如月,我正要问你一句,流水无意,落花为何如此多情?\"
如月闻言一震,愣在那里。
\"赛罕!\"阿里海牙忽然朝着如月身后叫了一声。
如月惶然回头,就在这刹那之间,阿里海牙伸出一手闪电般将如月的手腕格向上方,另一只手反手便将匕首夺在手中。
\"如月,如果你真的想动手,你有太多的机会,为什么要等我醒来呢?莫非你舍不得……\"阿里海牙缓缓坐起身来,把手里的匕首向如月递过去,脸上有一丝调侃的笑容。
如月并不接匕首,她忽地向门口跑去,想是心情烦扰没几步便让曳地的裙幅绊了一下,几乎倒地,她站定,转脸看着阿里海牙,如水的清亮妙目已被泪水灼伤,她从怀里掏出那方宝蓝色的丝帕,用手、用牙齿狠命地撕扯着,直到将它扯得不成样子,才扔到地上,身子颤抖如风中的树叶。
\"如月,你这是何苦?\"阿里海牙不动声色。
如月\"呵呵\"长笑地出门去了,脸上却分明泪水滂沱。
枝头上正安然梳妆的两只黄鹂,惊得扑簌簌振翼而起,盘旋在空中\"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据守城侍卫议论,黄昏时分,昔日美貌如花的如月姑娘面色暗淡如大病初愈,挎一个小包袱出了城门,走入了如血的残照之中。
阿里海牙心心念念想前往岳州,却不料元军征降江陵后,常德府、鼎州、澧州[注1]等守将相继出降,不过三个月间,除潭州[注2]外,整个荆楚之地尽归元人之手。为了避免类似沙市的诈降发生,阿里海牙不得不亲率兵马前去接收,安抚民心,以各州府降官任原职,除大宋之徭赋及法令之繁细者,重编人口户籍,报与元帝忽必烈。
忽必烈闻讯大喜,大宴群臣三日,亲作手诏褒奖阿里海牙。
时至七月,南宋水军以十舟为一舫,连以铁索,战舰万艘碇于长江中,横列焦山江面,与新近南下的元将阿术形成对峙局面。
阿里海牙闻讯登高远眺,但见舳舻连接,旌旗蔽江,致函元将阿术,信中只一句话:\"将军可知三国时火烧赤壁之役?\"
阿术见信如醍醐灌顶,以水陆协同进击,配以火攻,大败宋军于长江,获黄鹄白鹞船七百余艘,宋军损失惨重,南宋长江防线彻底崩溃,都城临安危在旦夕。
元帝忽必烈决心一鼓作气,乘胜灭宋。兵分四路,先行军阿里海牙继续南下,攻取粤桂;都元帅宋都带取赣,以切断南宋东西联系;阿术率军攻扬州,阻淮东宋军南援;伯颜率主力直取临安。[注3]
空气里满是让人不由深呼吸再深呼吸的香气,阿里海牙知道,那是桂花的香。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他的眼睛移向窗外那一轮渐残的明月,不由起身,吟了一句。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她怎么样了呢?
阿里海牙的手慢慢抚过胸口的伤疤处,握住了那翡翠鸳鸯,对月而笑。
在碧凝露的作用下,这伤口早已愈合成了一道深红色的疤痕,这算是他有生以来受过的最重的伤,可不知怎么,连抚到这里都会让他的心海泛起莫名的温柔,合上眼便似乎重又尝到她樱唇的甜蜜,仿佛这不是蓝玉烟一剑所伤,而是她的贝齿啮咬过的痕迹。
他知道,他那不容拂逆的一吻重创了她的自尊,从来没见过她那样挣扎和痛苦的神情,想起来让他的心有点痛、更有按捺不住的驿动,他多么想去寻找她,哪怕是白山黑水暗日红尘,哪怕是黄沙翰海碧月烟波,将他的爱浸淫他的唇,狂野而又温柔地征服她,让他的身体告诉她,他对她的爱如此得刻骨铭心。
可是,她只在岳州,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他却一直未能成行。戎马倥偬是原因之一,或者,他还想给她、也给自己多一点的时间,让她可以完完全全地接受他。
\"……将军……\",身后的参将疑惑地唤了一声,阿里海牙敛起笑容,重新将眼睛落在作战地图上,他注视着地图上\"潭州\"二字,时至今日,荆湘一带只有这潭州至今未降。但惟有取得潭州,才打开南下的门户,所以对这潭州,阿里海牙志在必得。
不过,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势下,依然故我,这潭州守将是视死如归还是浑浑噩噩?
\"先派员前去招降,同时,搜集关乎潭州的一切资料。\"阿里海牙吩咐道。
\"是!\"参将领命而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阿里海牙一贯的作战原则。
注1:今湖南地区。
注2:今湖南长沙。
注3:以上牵扯到历史的内容,详见《元史》。只是阿里海牙致信阿术那段,是我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