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让玉烟轩内的光线失了明亮,青黄色湘妃竹片串成的门帘随风摇曳撞击,悠然成韵。
\"赶紧收拾吧,明日玉烟轩就开门纳客。\"
蓝玉烟早就从玉珂犹犹豫豫的神态里看出了些什么,所以当玉珂终于下决心似的跺了跺脚,把那信函放到她面前,两个浓墨的大字\"休书\"映入眼中时,她还是安然地收拾着货架,淡然说了那么一句,并没有多大震惊。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从割袍那夜起,她已经料到他会如此决绝的了,君宝怎能容得一个身陷敌军、甚至还与敌人并肩而战的妻子?满月般皎洁明亮纤尘不染,和风般徐徐拂面熏然醉人,那样明月春风一般温雅无匹的男人,怎么可能容忍她的背叛呢?即使是她无意为之。
玉珂偷偷打量着蓝玉烟的神色,蹭过去小心地说了一句:\"烟姐,我们去找姐姐和徐公子他们吧。\"
\"……为什么?\"蓝玉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手里却没有停。
\"烟姐不想向徐公子解释其中的误会吗?或者,还有破镜重圆的机会。\"
蓝玉烟的手一松,一件钧窑的孔雀蓝釉刻花胆式瓶便重重落在地上。
北宋时便有\"宁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窑一片\"的说法,何况这孔雀蓝色,是经窑变而制成,更是钧窑中难得一见的珍品。
\"啧啧,好可惜啊,能不能粘起来?\"玉珂心疼地蹲下身来捡。
\"哎呀……\"玉珂翘起手指头给蓝玉烟看,\"好痛啊,差一点就出血了……\"
蓝玉烟看了她一眼,手里却没有停,\"玉珂,别捡了。要把它们都捡起来,就可能会伤到你,这先不提了。找到一个高明的玉匠,当然能把瓶子粘好,这个瓶子还能灌上水,插上各种四时鲜花,任谁远远看去都会以为它完美无瑕。但实际上,这个瓶子无法恢复原状了,甚至只要轻微的接触都会让它四分五裂,让你再受伤害。\"
\"烟姐,你……你在说你和徐公子吗?\"玉珂皱了一下鼻子,有些迷惑地望向蓝玉烟。
爬满了瓶身的那些花花叶叶,并着瓷片碎在地上,浓重的蓝绿色蔓延开来,却流淌似的到了乌木黑漆的架子前,蓝玉烟徐徐转过脸来,看着愣愣站在那里的玉珂,唇角绽开一抹温柔而凄楚的微笑,象是暗夜里乍然开放的白莲花,惊心动魄的美丽。
\"是的。就算他愿意覆水重收,我又何尝愿意与自己的姊妹共事一夫?\"
\"不是的,烟姐,姐姐她和徐公子……\"玉珂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也无法解释。
\"玉珂,放心,我不怪金钥。三年了,我们都不曾知道她的心……\"
蓝玉烟忽然停下了,知道又怎么样?要是她知道,也许会把君宝让给金钥吗?
不,她不会的。如果可以,她会让给金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让给她珠帘绣户,琼楼玉宇,甚至可以把贯注了自己心血的这偌大一个家业拱手相送,却不会……
\"蓝姑娘。\"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蓝玉烟身子一颤,却没有举首而望,目光缓缓地顺着一道断断续续的黑影看到门口,看到门帘后,原来是赛罕。
----那个男人,阿里海牙又猝不及防地侵略了她的思想。
依然是全身上下都有不容违逆的冷峻气势,冰霜般迫人的目光,突然又有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狂热,偶尔却又有如春水般的温柔,他似冬日煦阳,温暖入心;又如极地的风,寒意彻骨,如此矛盾又如此动人心魄。
仿佛是刚要结痂的伤口又被生生地撕裂,突如其来的痛和鲜血淋漓,让蓝玉烟的脸色白得象她背后的羊脂白玉盘。
几天来,她一直刻意地想忘记那个男人,想将他从自己生命中一笔抹去,尘封于蛛丝密结的内心深处,但\"我会让你想起我的\"那话如同诅咒,如影随形般低徊于她的梦魇,惊破她的春晓,今日,他的影像更在青天白日下如此清晰地凸显于她的面前。
蓝玉烟深吸了一口气,手不由自主地滑进袖笼里,微微抖着,想要攫住碧烟剑,却冰凉地刺着自己的肌肤,冰得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能置信地问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怎么还会有这样痛楚?难道他陷落的,不单单是繁华富庶的江南,还有她一颗骄傲自持的心吗?
\"哼,还敢来,让你捎的话没按时捎到,快把金环还我!\"玉珂挥着粉拳冲到门口,朝赛罕伸出了一只粉嘟嘟的小手。
\"不怨我……真的……\"赛罕一闪身子,进了房里,玉珂还是不依不饶的,追着他要打。
\"玉珂,别闹了。\"
\"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蓝玉烟这一句话是对着赛罕说的,话说的客气,却透着拒人于千里的冷淡。
赛罕也察觉到了,微微见礼,\"蓝姑娘,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将军吩咐在下,来看看姑娘是否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怎么?他还没有死吗?\"蓝玉烟擎起手里的碧烟剑,剑柄暖暖地温着她冰冷的手。她对着光细细研看着碧水一样的剑身,淡淡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门外的花谢了天上的云飘了那样的话题。
\"大夫说,承蒙蓝姑娘手下留情,那一剑稍稍偏了点,未及心脏。\"一向平和的赛罕语气里竟颇具锋芒。
\"是吗?帮我转告阿里海牙,下次我会刺得准一些。\"蓝玉烟长眉一挑,抬头直面着赛罕,眼神寒意料峭。
玉珂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又习惯性地绕着自己的发,蹙眉看着蓝玉烟,这样的烟姐,太让她感觉陌生了。
\"蓝姑娘,你……\"赛罕睁大的眼睛里微有怒意,\"将军对你念念不忘,却三令五申不准在下强迫你前去与他相见,你难道......丝毫不珍惜他对你的深情吗?\"
\"我与阿里海牙只有家国之仇,没有儿女之私,告诉他,来日若再相见,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玉珂,送客!\"蓝玉烟一拂袖,径直向后园而去。
蓝玉烟坐于小亭间,静静地看着外面的这场风疏雨骤。
一场春雨来去匆匆。
园中那些犹有几分颜色的残花都从枝头褪尽,原本似雪的杨花、淡绯的桃花、如血的海棠没了往日那飘飘洒洒的美妙身姿,尽数委落在地,有的在雨水里随波逐流着,有的便落到泥泞里。
雨后的风不时还吹进如雾般的水气,洇湿了她的发额,檐角的风佩传送着如梦的清响,揉合着四围犹在\"滴滴嗒嗒\"地垂下断续的水声,细听来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铮琮之韵。
玉珂匆匆地走近她,捧上了一杯刚沏的热茶,\"烟姐......\"
蓝玉烟看着手里的茶,梅子青的汝窑素瓷杯里,正是上好的君山银针,\"玉珂,你可知这茶是应该用水晶盏冲的?这雨过天青的茶杯虽也价值不菲,却因其不透明无法显现金镶玉[注1]的色形之美?\"
玉珂一时气结,瞪大眼睛说:\"烟姐,求你了,你要风雅到几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人家吗?人家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好担心你噢。\"说到最后,她撅起花骨朵般的红唇,撒娇似的说。
蓝玉烟抬眼看她,\"玉珂,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给你听,要从我随身携带的那把碧烟剑讲起,你愿意听吗?\"说话间,她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似乎要从那上面吸收一些热量。
\"烟姐,我很想听啊,你快讲吧。\"玉珂连忙坐到蓝玉烟身前,近乎虔诚地注视着她。
这不长不短的叙述间,茶早就好了,根根悬浮直立在碗中,如旗枪林立,又如新笋出土,汤液色呈杏黄,堆金叠翠,芽色水光浑然一体。蓝玉烟轻抿了一口,暖暖香香的液体在唇舌间迂回流转,香气清锐而滋味醇厚悠长,真是妙不可言。
但是她的心情,其实激荡不已,尤其是讲到最后和阿里海牙的那一番纠缠时,她的脑海里反复地出现着那些让她屈辱而又痛苦的镜头,更让她痛苦的是,想起那个恶魔,那些无耻的话,她的脸突然热了起来,心突然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而想起他捂着伤口强自对她笑的样子,她心头蓦地剧痛,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玉珂手上的白绢帕子早就湿透了,她胡乱地抹着眼泪和鼻涕,趴到蓝玉烟肩上,\"烟姐,呜呜,我先哭一会儿。\"
\"傻妹妹……\"蓝玉烟抚摸着她柔滑如缎的发,幽幽地叹了一声,\"往事已矣,哭又有何益?\"
\"宝音好可怜,还有,那个人,那个阿里海牙,他爱烟姐爱得很深啊,烟姐为什么还要伤他的心呢?\"
\"会伤到他吗?那正是的我目的所在。\"蓝玉烟幽幽一叹,又笑了一笑,\"小妮子,你也知道什么是爱吗?\"
\"烟姐不是教玉珂背过的吗?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人家都十六岁了。\"玉珂撒着娇。
\"难不成?谁?不会拿了你束发金环的那个吧?\"蓝玉烟心里蓦然一动,试探着问道。
玉珂那粉嘟嘟的小脸一下子红得象深秋的苹果,目光却毫不回避:\"那个呆子啊,傻傻的倒也可爱。这样的雨天骑上马就走了,说怕他的将军担忧。哎呀,会不会着凉的啊。\"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烟姐,我让他捎的话他捎到了吗?\"
\"捎到了,就是说如果衣物不够告诉你一声是吧?\"
\"那么,烟姐难道没有在徐公子那件长衣的里面发现一张字条吗?\"
\"字条?\"蓝玉烟竭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她曾经将那件长衣拥到怀里的,没感觉到有异物啊。
忽的灵光一闪,如月当时在房间里!
\"是如月,对,一定是她,那天进屋时,只有她在,那件长衣正在最上面,怪不得她那般慌乱的神情。\"蓝玉烟自言自语地说道,\"她后来,定是悔之不迭……\"
\"字条上,是很重要的内容是吗?\"从记忆中醒来,千头万绪似乎一下子涌上心来,蓝玉烟连忙握住了玉珂的手,急切地问道。
原来,蓝玉烟进了岳州总制府之后,玉珂和金钥都担心不已,两个人经常在总制府门口打探消息,后来更是听说阿里海牙与玉烟同游岳阳楼,虽是感觉不可思议,却也就放下心来。
那日,玉珂和金钥正在玉烟轩照顾生意,突然见徐君宝跨进门来。
虽然是行色匆匆,依然是白衣飘飘,端雅入骨。
二人大喜之下,吞吞吐吐说了玉烟的事情。只见徐君宝当即便如遭雷击一般,许久说不出话来。玉珂她们连声劝解,说烟姐不比一般女子,她所放不下的定然是金钥和玉珂,想她们不会武功,恐怕脱身出来也逃不出岳州城,所以应当不会出事。
到第二天,徐君宝说召集了一帮兄弟,只要将玉烟救出,趁午夜时分城门防备松懈之际,就可以护送她们三人连夜逃出岳州。正考虑如何进入岳州总制府通知到蓝玉烟之际,如月和赛罕到了。
玉珂灵机一动,说将徐君宝的那件长衣里面夹一张字条放进去,烟姐看到那件衣服必定会亲手抚摸,就可以发现字条,互通讯息。徐君宝也感觉是好主意,就依计而行。大致就是写了夜半时分以箫声为讯,在总制府后门处相候。
为确保万一,玉珂又将赛罕骗回,托他带话给玉烟,怕万一她没有看到字条,也好以此提醒她一下。
\"唉,那夜,徐公子一直到天色发白才回来,还是说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匆匆就离开了。可到了第二日凌晨,徐公子又来了玉烟轩,说让我们不要再等你了。还说他要离开岳州了。\"
\"我和姐姐以为你……当时就要哭,不料他语气粗暴地说,你没死,不过比死还不如。当下写了休书丢在那里就要离开。\"
\"我还只顾着思忖这话的意思,姐姐却……对徐公子说,她要跟他走。\"
\"这算是造化弄人吗?\"蓝玉烟喃喃道,\"赛罕捎到话时我人已在江陵……君宝,我二人原来如此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