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你想死在什么情景之中?
曾有一次,被仇家重重围困,凶险非常,生死难料
两人避入废庙,
菩萨座前
他就突然侧目,问了这么一句
谢十三正在犯困,满脸闷闷不乐
“高床暖枕?花天酒地?总归不是现在这个又臭又暗的破庙吧”
他盯了观音坐像的慈善眉目,不知何来的思绪,竟有些飒然
不由一笑,
“是我,我会选一个春风十里,玄光耀眼的晴日。”
“那倒是应了你的名字,绝好的风景,可是,也不好说。”
“哦?”
“要我们死,怎么会那么容易?”
他转过头来已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娟狂肆意,并不曾有
“说好了,不到白头不赴死
这点信用,我还守得起。”
小谢会意,扬眉一点,说不出的清澈好看
“天要黑了
你向东,我往西
若能不死,三日后,我在潇水楼备酒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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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苍朗青天,阳光好盛,白亮的耀眼。
他一路走到这里,觉得有些头疼,终于停下来,
站着,不动
那时,他想,这真是个大好的日子。
从第一批伏杀到现在,他用着手中的两片叶子一把剑
伤了三百九十二,一人未死
大约还有二三百名,与身后穷追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并不长使剑的,从头到尾也没用上几次,磕磕碰碰,皮毛不伤。
而那把随身的官刀
早被他留在什么地方了
他懒得记
既不再作捕快,也就不该再用官刀了。
一日晴。这个名字,终于也用到头了。
趁着追兵还有半里路程,他决定把跑乱掉的衣衫好好整顿干净
低头时,一时花眼
一个人手执青眼,绝致伶仃的背影,于衣襟前几处斑驳血迹之中,逐渐清晰
满身的朱红点缀,分不清是血是梅
两人于最后分散之前,那人骄傲肆意的一句:
“记得。这天下,没人能让我死,除非我自甘愿。”
那般容貌清晰,气象风骨,自己这一生却只是远远羡慕,
与其是望而难及
不如说,世事不许
不由一叹,抬了眼,看着自扶罗门里出来的一行人马。
其中轿上的一人,端坐帘后,
隔着纱幕,仍觉得到目光冷厉,倨傲而漂亮的脸色
他正正盯了半晌,直到看清
才眯起眼睛,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
一如平日里温润雅致,
“你是“小晴天”的掌门,晴家弟子一切也该你说了算
包括我是死是活
也——由、你、定、夺。”
轿中少年,于幕帘之后
似乎是吃了一惊,
随即,便冷冷道出几个字来:
有你一死,以安晴门,以定武林
他颜色不变,依旧气定神闲,笑的淡暖安静
说出话来,仍是谈笑,
“当年,我们的父亲就不许我踏出扶罗门半步,我却偏爱私自出逃,惹他生气。
来往几回,最后还是被抓回来,下了绝令:再有违抗,必死无疑,决不留情。”
世事无常,我自认定这家决非我栖身之所,纵然鱼死网破,也绝不留下
如今我才听了他的话,回来了。
却果真是……要死了。
你说,这是不是不听话的报应?”
车轿中人,沉默了片刻,道,
“不回来,可以不死的。”
“就算我隐姓埋名,流落在外,你□□的杀手“四九爻”
还是找得到我,不放过我”
“凭他们,怎么杀得了你?”
“却可以叫时时刻刻记得,当日我们晴家上下四十九人,如何被我连累而惨死。——比死更惨”
“当日你若不是非要袒护那个叫尺素的女子,又何必如此?”
“但她是我的老婆,童朦,我不能看着她死。
就像,我也不能看着十门八派的人,毁了“小晴天”,还要……让你死。
童朦
我欠你的,欠晴家的,还有那么多的人命,总是要还的
你,保重。”
一字一句,波澜不惊。
那日,门派众多,架势浩大
追杀他的门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也全被他吓住
他就一翻手,一片亮白细小的银叶子顺势而出
百尺之外,十门八派推选的首领,当场被割裂咽喉,落于马下
那是他数月以来,杀第一个人
“我的命,可以不要,而今后若有人欺我晴门,就是这般下场。
今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立于阵中,笑得肆无忌惮
既像是许诺,却更像胁迫
傲然倔强,清晰的,让人生畏。
血泊之中,那一片叶子,与阳光之下惶惶耀眼,
白亮的光像是要刺入心里去了。
“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回来,”
晴童朦坐在谢十三面前,认真地问
“你一直都想他死,现在他死了,照理说,你不该疑惑”
“这并不是一回事。”
小谢一扬眉毛,终于开了笑口,淡漠之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凛冽
“那些人的确是不够周到,断不会想到晴家的少主人还有个孪生的弟弟,
所以至今于他们心中,认定了小晴天的主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晴藤滟。
他们要杀的人,固然要是他,但也也可以是你,你们兄弟俩,死的是哪一个并没区别……
他若不站出来,死的必定是你。”
“我这么害他,逼他,他不恨我么?”
“所以我才说,你不是他。”
小谢惨然一笑,不无讥讽
“你不是他,也成不了他,那群人,终究还是……
怕了他个死人。”
童朦呆了一呆,竟半天不语。回神之时,才发现自己怀里揣了的一个白玉瓶子,本是想要交给他的,却不知何时已到了那人手上
谢十三并不以为然,仔细打量把玩起来
“这药,就是‘缠雪’……么
“阿……”少年睁大眼睛,不由一叹,然而再看着眼前这人,却也一时并不觉得惊讶,隐隐觉得,只要是这个人,有什么惊人之举,也是合情理的。
这么多年来,他也未能捉摸到这人半点脾性
怕是这一生穷极,也不行。
于是点点头,哑声道,“字霜配的,毒性并非多么强列,却蹊跷……”
一种□□,若是有人倾尽一生,只为他一个人所配出的,就是最毒的
“头发,我是说满头发丝,中毒之后会如染霜雪,彻底的,白了”
“啊,
……他喝了?
“是喝了。……你又如何知道的?”
又是好一阵安静。
那日,
少年于围困之中,镇定淡处,只作等闲,
手中一只精巧的白玉瓶子,去了封,置于嘴边
仰首合目,尽数喝下。
那一仰,如何……举重若轻
怕是就当作是一杯暖酒
而他,此刻于病梅馆中,仿佛,正看着这般情景,
手握了青眼,分明在细细的抖
良久,竟放声笑了
漂亮细致的眉目,却有些沮丧,
冷冷道,
“你走吧,你是他亲兄弟,我……不杀你,我答应他的。”
当日你冒充他伤了我十哥,挑拨我燕窝的兄弟们与他为敌,他白白为你挨了我六哥的刀,五哥的掌,几乎丧命
我嚷着替他洗白辩解,他却不肯
只说,
他要我答应,他日见了你,不论什么情景,都放过你……
可是你们,为什么都不肯……放过他呢
他说这话时,低头垂目,看不清脸上表情
晴童朦与一旁呆坐着看他,看了很久,毫无办法
不知何时起了身,放下一包东西
走了。
他没有理会,只在无意中瞥见了这少年的背影
一时竟觉得——真有几分相似
至少,同样明亮……而寂寞
只是不久,便模糊淡远了
四肢百骸,才真真正正的开始痛,
他伸手卷过那包袱,慢慢打开,整齐两片银叶,裹了一张薄纸
竟是张素纸梅花小笺,字迹娟狂散漫,傲气冲天
丝毫不乱
此时手一沾,便染的血迹斑斑
低头看时,血自经脉已经流得不成样子。一时竟觉的行医救人,却治不了自己一身累疴,真是无趣极了。
一个声音恍然传来,不知是谁
“一日晴,已经死了。”
他一笑,牙根狠狠咬痛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不信。
“若是不信,缠雪在此,白发亦可为证”
他袖中的青眼如电掠出,循声而去
一声闷响
却钉在墙头,三分入木
空空如也
定睛纸上字句,正是当日烟花旧酒,满纸逍遥,自己挥毫写下的句子,
如今经了那人的手写出来,想不到却又是另一番样子
只是未曾想到,明明尚还未老,他乡已是枯骨
那人,但真是
哭笑的,白了头。
烟花旧酒年华瘦
数更常怕晚
榻冷小松洲
风骨风情怅然收
曾经少年事,谈笑秉吴钩
江南远,爱轻舟,意何求
谁道谈局当袖手
我言一剑可横秋
哭笑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