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耳族王子的新娘正在青庐的镜台前打扮自己。她的银冠坠着月亮和花朵形状的精巧挂件,她的嫁衣刺了繁复的狐狸和兔子的纹样,她的额头贴着媚草和花黄。她用凤仙花和玫瑰露一遍遍染十指的蔻丹,在等待和爱情里激动得浑身发抖。突然间族人惊呼起来。她推门出去,看见风的漩涡里,新郎明珠尔罕骑在一只翼展几千里的鹏鸟背上向北飞去。
明珠尔罕走了。他又听见了那歌声。
那歌声,透明如水,空灵如玉,凉丝丝的,像碧绿的茶水。当他是孩子的时候,它们变成一种极细小的雪色羽毛的小鸟,来啄他幼嫩的手指。在夜里,随着歌声会落下很多透明的菊花,渐渐在床上堆积,他就像鱼儿一样漂浮在蚀骨的香气中,直到歌声停止才落下来。
这歌是用梵音唱的,随着他慢慢长大,就听懂了。歌里唱的是一个汉族公主的故事。这个公主一生美丽而寂寞。她从未爱过任何人,却爱上了一尾顺着御沟游进了太液池的朱鱼,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春生。她倾尽整个浓烈芳美的青春向那尾鱼热烈求爱,鱼却不敢接受她的爱。直到有一天北方那个在马背上饮着烈酒的民族翻过长城,冲过阴山,杀进皇宫,抓住了皇帝。他们要抓九华公主的时候,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五彩菊英做的道袍,赤脚跳到太液池碧绿的水纹上,拽着一根蛛丝飘了起来,轻云般飞过宫墙。褐眼浓髯的胡兵们抬起头,看着她在风里越升越高,而无数细小的菊花瓣落下来,连下三天三夜,铺遍皇宫的玉宇琼台。
这歌声在半个月前变得像琉璃刀子一样清澈而锋利。它变成毒蛇从睡梦中的明珠尔罕的耳朵里钻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钻出来。他的耳朵因为这歌声而流血,血流出来就被蛇吮尽。在婚前的最后一夜,他独自一人漂浮在这曼妙凄凉的梵歌里,思念着那个唱歌的女子,等父亲把一个花帕族的女子迎回家做他的妻。
然后歌声飞了起来。
明珠尔罕喘着气,紧紧抓着大鹏的羽毛。他背后的少女叫道:“飞呀,飞呀,找九华公主去!”这是歌声里化出来的少女,黄抹胸,白衣裙,淡绿的绣花鞋儿,左耳上戴一串小金铃。她牵了那硕大无朋的鸟,来敲他的窗门。第一眼看到,明珠尔罕就蒙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呢?她说,明珠尔罕天天思念的歌者,便是九华公主。这曾在人间无可眷爱的公主把歌声做成风筝,用蛛丝放出去,终于找到了他,明珠尔罕。“你是谁?”他在风里用劲喊。“我叫阿醉。”少女洁白可爱的手臂越过他,控着鹏鸟的缰绳。她面色娇艳酡红,声音像甜酒,白衣裳也散发着清冽的酒气。“她在哪?”“菊花台!”
大鹏继续往北飞去,个头越变越小,慢慢变成雕、秃鹫、灰鹰、白鹘……最后它再也承载不了重量,变成一双燕子托着他们向下坠去,落在了开封,最后消散了。阿醉带着他找到了无色庵的一个比丘尼。青灯黄帐后她的容颜媚艳如凋零中的花朵。她说:“菊花台是西方白帝的领地。要找九华公主,必须翻过须弥山。我送你这把宝剑吧,它削铁如泥。”于是他们带着那把金色的剑上路了。
须弥山很高很高,越往上爬,风就越大。阿醉拿出一条玉色的蛛丝,把暴风挨个扎起来,拴在她的辫梢上,风就静了。有一些犄角透明的鹿和长满白毛的怪兽想要阻止他们前行,都被明珠尔罕用宝剑打跑了。但当他们快到达山顶时,脚下震动了。然后明珠尔罕看到了一张巨大的脸,碧青的,眼珠赤红。巨人的一个手指头比明珠尔罕还高。“我是修罗王,谁敢侵入我的领地?”他咆哮着,口臭让明珠尔罕透不过气来。阿醉举起了宝剑。修罗王的神色变得异样温柔:“这是我妻子的剑,告诉我她在哪里?”于是修罗王迈动大步向东跑去了,雪野在他巨大的脚掌下发抖。
罗刹海是朱鱼的故乡。明珠尔罕看到有些鱼在歌声的召唤中游着游着就会跳出水面,在阳光里飞行,变成瑰丽的朱鸟,再也回不到海里。阿醉说:“朱鸟在海上飞来飞去,七天后就是海市了。”七天后,海水被从中破为两半,大团的烟霭像一朵淡青的菊花一层层开放,丝丝缕缕的香气蒸腾起来。海底升起了动人心魂的佛乐,那么多鳞甲鱼虾围拢过来,它们的泪水让罗刹海波涛汹涌。阿醉突然欢喜地喊道:“春生,春生!”一条赤色的龙,鲜艳得像珊瑚一样,从海中飞了出来,长长的胡须像彩带一样飘拂。那尾曾被刻骨眷恋的朱鱼已经跃过龙门成为红龙了。“上来吧,我带你们去蜃楼。”春生俯下身说。
在蜃楼的乾闼婆城中心,有一个女人抱着琵琶飘在空中弹奏。她就是以香气为食的乾闼婆珈兰离,她的城郭幻化在海市蜃楼里。这座蜃楼里的女子们身上散发着醉人的菊花香气,她们的名字艳色清香:绿牡丹、墨荷、莺羽黄、翦霞绡、桃姬、十丈珠帘、玉玲珑、绿衣红裳……但没有一个是九华公主。珈兰离说:“你们要找九华公主,就要渡过罗刹海。”她指着一个牵着黄牛的年轻人说,“把他的娑罗木买下来吧,只有用它做的贯星槎才能在弱水上浮起来,不至于被大洋尽头的归墟吞没。”
春生用它有力的尾巴把贯星槎推进了罗刹海,缓缓地在海风中飞。“春生,你不跟我们一同去吗?”赤龙回答说:“不去了,前面有摩云金翅鸟迦楼罗,它以龙为食,是龙族的仇敌。”于是明珠尔罕和阿醉轮流掌舵向太阳落下的地方航行。但是海水越来越热了,甚至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很多鱼虾的尸体浮了上来,通红的,把海面紧紧地铺了一层。海潮正缓慢而执拗地流向一个地方——归墟,那是天下海水的家。明珠尔罕爬上桅杆,看到在海水倾泻而下的地方,立着一根通红的铜柱,夜叉正成群地往里面添煤,把过往的生灵脔切碎割,一日三千万生三千万死。(明珠尔罕仿效此发明菊花海鲜火锅那是后话。)
一个红衣女子张开双袖飞过来。“她是飞天夜叉!”阿醉叫。明珠尔罕望空挥舞金剑,叱道:“走开!”她却哈哈大笑:“我会怕阿修罗的剑吗?来啊,抓住他!”飞天夜叉的三百面首一拥而上,几乎把小船掀翻。“阿醉,你快走呀!”明珠尔罕拼命用剑抵挡这些凶神恶煞。飞天夜叉在旋风里大笑:“下面都是煮沸的弱水,你倒是叫她跳一个试试。”阿醉不慌不忙地伸手扯下了辨梢上玉色的蛛丝。这是须弥山上的暴风一齐刮起,瞬间横扫了海面。铜柱倾倒了,赤红的煤被海水淹没。待夜叉们从突如其来的巨浪中钻出来,贯星槎早已不知去向。
“这是快出罗刹海了么?”明珠尔罕喘着气说。“快啦,快啦!”阿醉在船头转着身子跳舞,欢快地叫。这时候他们看到了海面上无数的火焰蝶,它们瑰丽的翅膀把云彩和海水都染成玫红。它们都是从一个大火球里飞出来的,那就是太阳。它已经很累了,慢慢地飘落下来,在波涛上睡觉。当贯星槎穿过火焰蝶的包围时,他们看见很多黑色的三足乌在太阳里叽叽瓜瓜地吵架。“前面是大金轮山。过了大金轮,就是菊花台了!”阿醉跳着醉舞说。一双三百三十六万里宽的翅膀悄然飞近,天海都昏暗了,天边响起悲苦的宛转鸣啼。“金翅大鸟神来了!”阿醉停下舞步。额上有一颗大瘤的迦楼罗悲鸣着,忽一振翅,向贯星槎打来。明珠尔罕猛一击刺,尚在空中,便被一股大力弹开。他往下看,是被火焰蝶染得血红的三千弱水。
就在这时,阿醉唱起歌来了。这歌声跟他儿时掌上的雪色小鸟一样,跟他新婚前耳朵里的毒蛇一样,跟他飘浮在其中做梦的菊花一样。他就在这样的歌声里飞了起来,贯星槎也飞了。最高的那些歌声凝结成冰块落了下来,拖出无数长长的灿烂的尾巴。“让我过去!”他对迦楼罗喊着,“我要去菊花台!”“凡人岂能近佛地大金轮!不许,不许,不许……”无数个“不许”在浪尖上悠荡。迦楼罗大叫着,又把他扇飞。
就在这时,整个罗刹海震动了一下,空中传来了一声龙吟。“春生!”阿醉站在桅杆上呼唤,“你怎么来了?”赤色的龙红得似浑身着火,向迦楼罗飞了过去。迦楼罗发出一声兴奋的鸣叫,扑了过去。“春生,不要!”阿醉仰头跳着脚儿。“阿醉快走!”明珠尔罕拉住少女,一手扯满了风帆。她用力地甩开他:“不能看春生送死!”一滴血落在了她白皙的脸蛋上。他们抬起头,迦楼罗正努力地把整条龙尾咽下去。“走呀!”明珠尔罕焦急地拉她。阿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继而浮起一缕笑纹:“如果我没猜错,春生是它今天吃的第五百条小龙。” 诸龙吐毒,竟在此时发作。凄惨的啸鸣撕裂了天空。黑色的火焰蝶从迦楼罗身上冒出来,瞬间吞噬了它全身。最后,一颗纯青琉璃色的珠子落了下来。阿醉把珠子给他看:“这是迦楼罗的心,叫如意珠,是趋吉避凶的法宝。”她伸手把如意珠浸入海中。水里跃起一尾鲜红的鱼苗。那是春生,它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一条无忧无虑的小朱鱼。
到岸了,岸上开满了美丽的菊花,比人还高,每朵花都有脑袋大。阿醉让明珠尔罕把贯星槎推上岸,他们坐在里面,用蛛丝牵着两只菊虎,飞快地在菊花上滑行。在大金轮上顶上贯星槎因为太快而飞了起来,阿醉拉着他跳进了山下的岚雾里。
明珠尔罕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朵硕大的雪白的菊花里,金黄的花蕊饱浸着美酒和蜜汁,香甜得像要把人吸进去。他爬出去,看见阿醉在一片花瓣上唱歌,梵音从她的齿间飞出来,就变成淡青的蝴蝶,拖着光焰在无垠的菊花海里穿行。他们所在的这株菊花是所有菊花中最大的,每一片绿叶都像一个广场,每一朵菊花都像一个宫殿。这就是菊花台呀。“嘿!”明珠尔罕跳了下去,便悠悠浮在销魂的清歌和蚀骨的香气里,“你是九华吧?我知道,你是九华。”阿醉笑了,素面上泛起一抹酡红。
京城里,一个汉将叛乱了,杀了那个在马背上夺了汉人天下的皇帝,自己做了天子。命人清理皇宫时,有人在太液池边一株白菊下刨出了九华公主小小的骸骨,白骨上的喉舌还是殷红殷红的。她紧紧地被另一具男子的尸骸抱着,男子的骷髅里有一颗纯青琉璃色的珠子。当时看见的宫人谁也没有说话,把土原样掩好。那株异常茂盛、高过屋檐的菊花,被系上了无数小金铃子,风吹过玎玲作响,像小姑娘在歌唱。
注:[《花镜》(清·陈淏子)]九华菊,此渊明所赏鉴者,越人呼为大笑菊。花大心黄,白瓣,有阔及二寸半者,其清香异常。
23:00-11-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