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舞，胥江由将门入城，星罗棋布。
一泓曲水，七星山塘，朱楼两岸，得画船箫鼓之盛，尽现风流人物。人道是江南好，
好在苏杭，水巷小桥，浮屠寺院，园亭曲槛，让人忘俗。只是苏州又多得美人，柳
柳纤腰，哝哝软语，衣香暗动，临波面影，一水皆香，就更胜一筹了。
虽千里之外的边境已是战乱频频，烽火连连，可是苏州城内却一如常日，
笙箫杂闻，郎醉如醇，妾歌如水。
卵石铺道，细细碎碎向前延伸，双柳盈门，花栏琴榭处，便是那十里秦淮，
不知多少武陵少年，留连于此。
破晓，微寒，细雨蒙蒙。香榭楼台中，莺莺燕语渐歇，红烛泪尽，醉语朦
胧，尽显一夜繁华后的颓唐。石子路尽头隐隐约约传来木轮车笨重而沉闷而笨重的
声响。不一时才见一辆堆有一人高的干草车，拉车的是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天气尚寒，却只著一身短衣单裤，越发显得瘦弱。
少年将草车靠在柴门外，推开虚掩著的门，隐隐传来几声马嘶。游
花船的多有纨裤子弟，达官权贵，身下坐骑也都是膘肥体壮，难得一见的良驹。故
而每几家相连的花船都会在附近的岸边搭建一座马房。这间是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双
柳居的马房，因为是最出名，客人也自然最多，一家便能独立占据一间马房。这少
年虽然看上去十分瘦弱，但却养得一手好马。清晨的薄雾朦胧，少年站在马槽旁，
愣愣的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到屋后打了几桶河水，开始打扫马
槽，口中一边喃喃自语道：“好俊的马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上这样一匹就
好了。”再转念一想，口袋里只剩了几个铜子儿，不由塌拉了肩膀，有些沮丧的把
草车推了进来，却听见左边的一匹青骢马仰蹄长嘶起来，不由的眼睛一亮，只见这
马栗耳瘦胫，膘肥腿长，全身雪白，只在鼻梁上一点墨黑，竟是一匹神骏非常的千
里驹。
少年欢喜非常的抚摸著马背，口中啧啧赞到：“果然好马，这地方各地
的名种我也见多了，只是你这样的神韵却是少有。这马也同人一般，骏就在那份神
韵，你的主人必也是个懂马之人！”那马甚有灵性，听有人赞它，十分受用，
> 抖抖前蹄，又一阵长嘶。那少年大喜，忙提来一桶上好的豆料，细细的喂那马吃。
> 柴门外又有响动，那少年奇道：这样的清晨正是秦淮河上最安静的时
候，
> 怎么会有人到马房来。此时已有人扶门而入。当前的是个公子哥儿，发际间冠一
块
> 美玉，衣饰简单明快却一眼望去便知价值不菲。还有他的眼神，闪动，浮华，满
不
> 在乎。这样的富家子弟，少年委实见得多了，可是这个人却有些不同，可究竟不
同
> 在那里，却又说不上来了。他身后是一个少女，也许不是一个少女，她的那张绝
代
> 风华的面庞实在比少女多了太多的风霜与沧桑。柔软而苍白的嘴唇，嬴弱而纤瘦
的
> 削肩；在清晨略寒的春风中，只裹著一袭及踝的湖绸长衫，楚楚可伶。打从进来，
> 她的目光就未曾从那位公子身上离开，那种眼神，就好像望夫崖上的石女一般，
痴
> 迷而幽怨。
> 那少年似乎也有些惊呆了，双柳居的头牌花魁，从来都不可一世心高
气
> 傲的这位人间仙子，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一掷就为求得美人一笑，她却看也不看上
一
> 眼，此刻竟能放下身段，顶著晨风，娇怯怯的站在马圈门口相送一位青年公子，
却
> 好似满腔柔肠空付流水。
> “扬哥，你这便走了！”柳双眉轻蹙娥眉，柔声道。
> 豫扬原已走向马槽，听了这一句似问非问，似叹非叹的话语，又回过
身
> 来，朝柳双眉微微一笑，道：“我便走了，也会再来，有佳人相候，我又怎舍得不
> 来呢？清晨风凉，你身子弱，又何苦来送我，风地下站这么久！”
> 柳双眉垂头低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死了也是甘愿的，又怕什么风
> 地下呢！”
> 只可惜她的这句话豫扬却好像全没听见，只径自向那匹青骢马走去。那
马
> 儿已吃饱了草料，见了主人，更是欢喜。豫扬朝那少年一笑，从怀里随手摸出一
块
> 银子扔给那少年，说道：“我还想这样早赶路，只怕流星得饿肚子了，多谢你喂饱
> 了它。”那少年接过银子，也不答谢，楞楞道：“是匹好马，我是为它，不是银子。
”
> 豫扬也不在意，牵出了流星，一跃上了马背。柳双眉赶前几步，幽幽道：“你这一
> 去就不知几时方能回来，只是你莫要把我忘了才好！”豫扬俯下身来，低声在她耳
> 边道：“你又胡思乱想了，乖，回去吧！”
> 说完马鞭在空中画了个完美的半弧，流星仰天长嘶，双蹄奋起，扬起一
阵
> 沙尘，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像划破夜空的流星一般，朝远方奔去。
> 柳双眉失神的驻立在风中，宛如雕像，直到马蹄扬起的尘埃都已落定，
她
> 才仿佛被惊醒般“嘤”了一声，不胜风寒似的紧了紧外衣，微风吹散了一头乌黑的
> 长发，单薄的湖绸贴在身上，越发显得蜂腰鹤背，十分萧索了。
> 她微微叹了口气，竟瞧也没瞧那少年，头也不回的走了。
>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
堤！
>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只此一个情字，怎叫人了得。也罢，我只喝
酒，
> 杯中物解千愁，一醉万事休！人生难得几回醉，喝酒喝酒！来，咱们干一杯！”不
> 知何时，马槽旁已多了一个衣衫落魄，浑身酒气的中年汉子，只见他满脸须发也
不
> 知多久未曾整理，醉眼朦胧，舌头也大了，却兀自的抱著一坛子烧酒，生怕有人
要
> 强似的，抱得紧紧的，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少年不由皱皱眉头道：“师父，您又要
> 醉了！”
> 那汉子歪歪斜斜的靠著马槽站起来，大手一挥道：“胡说，掌嘴！你师
父
> 我几时醉过！我还能喝上三大坛子呢，奇怪，明明想醉了，却偏偏醉不了，明明
你
> 没醉，别人却以为你醉了，哈哈，真奇怪！世人皆醉我独醒，来，再干一杯！”又
> 仰头灌下一大口酒，突然眉花眼笑的向那少年道：“你小子的那点子弯弯肠子，还
> 道师父不知道，不就是中意了双柳居的那个美貌的大姑娘，却又贼小胆子，半句
话
> 也不敢说出来。怎么，怕人家瞧不中你？”
> 那少年诺诺道：“我，我，她美的像天上的仙子一般，我这样一个穷小
子
> 又怎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 那汉子笑容顿敛，低吼道：“没出息，好女子又怎会看中那身外之物呢，
> 如果是只爱钱财的女子，就算有天仙一样的容貌，也是半分也不值去爱的。”
>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就自顾的去照顾马匹了。
> 那汉子却放下了酒坛，呆呆的望著天空，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滚下两滴泪
水，
> 他赶忙用衣袖拂去，偷偷瞧了瞧少年，见他没有注意，方仰天长笑几声，又猛灌
起
> 酒来。还一面拍腿大唱：“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
> 落，残照当楼。是出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
临
> 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
几
> 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凭凝愁？”
> 少年回头，虽不懂师父在唱些什么，可是却听得出他的心中深藏著一个
秘
> 密，一段痛苦，也许他的本身就是一个秘密，虽然已与师父相处了近十年，可是
却
> 从未真正的了解他，少年知道这个师父本就不该和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物，他
懂
> 得他们都不懂得的东西，会变法术一样的武功，他本该是一条龙，却不合时宜的
陷
> 在了泥潭里，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 歌声渐渐的低沉了下去，这次是真的醉了。少年又叹了口气，将他扶上
了
> 草车。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有太多让人叹气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