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普天同乐。
入夜的街道更是热闹非凡,绵延数里长的花灯闹市将整个街道映得如同白昼,繁花簇锦。人人面上均是喜气洋洋,衣着鲜亮,熙熙攘攘热闹之极。
秦如烟闲步走在这繁华之地,听着耳边的喧嚣之声,看着迷离闪烁的花灯,目光恍惚起来.距离上次来这里赏灯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吧?那时自己还年轻呢,想着想着,不觉轻笑出声。
“小姐笑什么哩?”随从丫头小云靠了过来。如烟捧起面前一盏绘了垂髫童子的花灯道:“我看这小童画得可人。”小云见那所绘童子确是神形灵动,栩栩如生,也笑了起来:“真是好可爱的娃。”“那买下好了。”
不觉间,便走到了桥上,凭桥眺望,一轮满月映在水中,静影沉碧,是周围斑斓花灯及不上的绝世风华,风吹过,点碎了玉盘。如同诺言再美也禁不起时光的微风。清波闪闪,如烟略带笑意的眼也染上了潋滟的色泽。
突然桥的四周爆开朵朵烟花,漫天的星子撒落下来,将她笼在其中。如烟吃了一惊,抬起目光怔怔望着烟花,眼色随着烟花的起落不停变换,似是看入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千万朵灿菊逐渐零星,渐渐湮灭的烟花急速地消逝,如烟这才回过神来。此时桥上只余她与小云二人,其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两边桥头。人群中缓缓让出一条道,一位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公子脚步优雅的走了过来“不知是否扰了秦姑娘的雅兴?”声线动听,如沐春风。围观的小姑娘见了他,不禁偷偷的红了脸颊也顺带红了眼眶。
秦如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呢?”
白衣公子叹了口气,仿佛无限哀怨却又无可奈何,“又是这样,每次和你说话最后都变成我一个人在说。”
秦如烟扑哧一笑,“谢谢你,很美。”她本就是极美的女子,这么一笑更添俏丽,笑容之中悬着一种淡的近乎透明的倦意,却偏偏让人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笑意如烟。
白衣公子看着她的笑容好象痴了:“不及你美。”
秦如烟闻言又是一笑,施施然走了过去,边走边道:“赵公子还是那么会哄人开心,赶明儿姐姐给你相个好女孩儿。”
“说什么呢,小丫头”那赵姓公子茺溺地摸了摸如烟的头,“你可比我小哩。”
秦如烟好似被他突如其然的动作下了一跳,全身一震。
桥边临波酒楼上的雅阁里,一位客人把弄着酒杯。杯中斟满了酒,酒上流光取代了方才烟花的流光溢彩在客人眼中流动。看到刚才那幕,他端起酒杯,面带浅笑的一饮而尽,长袖顺势一遮叫人看不到他眼中的迷离与唇边那丝苦涩。放下酒杯时,神色已是如常.
“舒少侠看清了么?就是那穿白衣的。”他对面还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看起来像是乞丐的老人。此时这人站了起来,拿了桌上银票,对他作了一礼,“小的这就告辞了”转身走出雅阁。
那人走出雅阁后,叹了口气。他被人尊称江湖通,其实也就是包打听,收人钱财便动用所有关系帮人打听,没有他打听不到的,许多狗皮倒灶的陈年旧事就这样被他翻了出来.这些事有的是别人一辈子也不想想起来的,有的是别人心中最隐蔽的伤,最不愿为人知的一面。他没杀过人,很多人却是因他而死,有善有恶,这些人的死讯传入他耳时,当年的他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而最近,见到悲哀的事他总会叹气,大概人真的老了罢,也该去养老了。
雅阁里只剩下舒洛雪一个人,他整个人软软的靠在椅背上。酒,只饮了一杯,人却好似已经醉了。他望向窗外,不看缭乱的花灯,只看那一轮满月,一双眼睛迷朦得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楚。“哈哈哈哈…………”终于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如同疯癫。如烟,如烟,难道此生我定是要负你,你的一切幸福我都要夺去?
他犹记得那夜。那夜如烟为了他与家中决裂,然后他们来到了这家酒店,也在这间雅阁,他还坐这张椅子,如烟坐在他对面。那天她喝了很多酒,醉了后忍了许久的眼泪决堤般涌出,一直枕着自己的胳膊呜呜的哭,哭得肝肠寸断,刚才还在自家门口又喊又叫,说自己绝不后悔的任性千金这时却无助得像只被遗弃的猫儿。他心中的感动与心疼无以复加,轻轻的托起她哭花了的小脸,为她拭去泪珠。
她却忽然止住了哭泣紧咬住下唇,也拂开了他的手,坐直了身子,举起面前酒杯,是敬酒的姿势,之后一口饮尽,声音虽已哭得嘶哑,吐字却依然清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不要了,他日你若负我,拿命来赔!”说罢“砰”的一声掷杯于地下。他永远不会忘记她那时直视自己的眼睛,流了泪更加的明亮动人,像一簇炽烈的火焰,漫天的星光都被她的眼光说夺。也不会忘记当时的自己,坚定的,一字一句的说:“此、生、定、不、负、你!”
他思绪还在恍惚,掌柜沙哑而谄媚的声音已传至耳边,呵呵,我说这店怎么就蓬壁生辉了,原来是秦三小姐,赵大公子来了啊,楼上请楼上请……
如烟站在门外苦笑了一下走进店内,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忘不了那人,只有他才叫她小丫头,才常常摸她的头,像是抚摩不温顺的小动物。所以当有人重复这个动作时,她突然忘记了呼吸与说话,于是当那人说“姑娘可否赏脸共饮一杯”时,她竟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很快到了二楼,引路的店小二问道:“不知两位贵客要订哪间雅阁。”
“赏月阁吧。”如烟开口。
“哎哟,真是不凑巧,已经有客人订下了。”小二很是为难。
“这样啊。”如烟显然有些失望,想了想“那你和那客人商量一下吧。”她知道自己蛮不讲理,但今天真的很想进去坐坐,很想很想。
“这个,这个……”正当小二犹豫不决间,那雅阁的门却自己开了,走出一人,清俊高佻,淡雅如菊,一双乌黑漂亮的眸子里略带沧桑却又深情似水,不是舒洛雪是谁?
他笑笑说:“如烟,好久不见。”其实他刚才听到她的声音时本能地想逃,经过了三年了,依然怕她见了他会伤心,她还在恨他吧。但也许他高估了自己,她离开他后可能自在很多。无论她忘了他或是还怨恨他,总是他该面对的。
秦如烟整个怔住了,她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见他,她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看见他了,正在想着他的时候他却出现了。“你──”她觉得心中好乱,喃喃地想说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缓缓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经镇定下来。展颜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舒少侠真是好闲情,不知尊夫人无恙否?”
舒洛雪眼底流露出苦涩,“她走了。”秦如烟说话字字带刺,他又如何听不出。
哈哈哈,三年来好不容易变的温柔愉快的心境此刻竟还是轻易的产生了偏跛,秦如烟在心里大笑.
舒洛雪,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来,我走过了很多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很多人,也听到了很多很多故事,也想通了很多很多事。我渐渐试着去宽容你,渐渐放弃对你的怨恨,渐渐学会以感激的眼光回顾过往。但是你——又为什么要重新出现在我眼前,让我忍不住的想要伤害你——
秦如烟又怎会不知,那病如西子的柳姑娘早在两年前因病而逝。见他如此,她本想大惊小怪的问一句“走哪儿去了?”或是促狭的道声“恭喜”张了张嘴,终是话未出口,已经——倦了——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舒少侠慢走。”这话说的客气,而又带着丝叹息般的倦意。如烟微笑如花,微微鞠身作礼。相对—已—无言——
“你,多多保重。”舒洛雪扫了一眼那从刚才起就一直倚在墙角带着莫测轻笑的白衣公子,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纯属多余,如今什么也不用多说了吧,不需要解释。于是眼底涌出了疲倦的神色带着淡淡的心寒,默然离去。
秦如烟缓缓坐定,“来两坛上好的石酿春。”特别嘱咐了一句“藏的时候要是短了,可就别想要赏银哦。”
小二边点头,边保证一定拿最好的酒,一溜烟跑到酒窖,很快拿来了酒。
“喏,你的。”秦如烟把一坛酒推至赵公子面前,挽了袖子叉着腰道:“敢请本小姐喝酒,那就得有既舍财又舍命的觉悟,咱们一人一坛公平的很,便当不醉不休!”样子很是野蛮,也极是生动娇俏。
“那是。”赵公子略扬了扬眉,微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当然。”
几杯酒下肚,如烟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中泛起水雾有点朦胧,似乎她有点醉了。“你说啊,那个舒洛雪到底有什么好啊?”双手拢着酒杯,她喃喃道,与其说她在问人,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反观她对面的赵公子,虽是如烟和了一杯他便陪了一杯,此时不要说醉意了一丝酒气也无。“啊。” 听她这么问,好象吃了一惊,很认真的想了想道:“不知道啊,我觉得我比他好上很多呢。”
如烟根本没在听他的回答,抬起头将手上的酒灌如口中。
这也算是喝酒么,赵公子见如烟把酒当水一样灌,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柔声劝道:“如烟,酒能伤身.”
如烟自然不会听他劝,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小心呛了一口,咳嗽个不停.赵公子走过去,拍着她的背帮她镇咳,一边叹息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如烟止了咳,歪着头地看着他,半真半假埋怨道:“不行不行,你怎么喝了酒不带醉的啊。”随后斟了酒递给他,“这杯我敬你,白公子。”
赵公子接了杯子苦笑道“你真是喝醉了,连我也不认识了。”杯口抵至唇间,随即就要饮下。“砰”如烟猛的打落了他手中酒杯,倾出的酒在木制的地板上,蜿蜒流过,留下了一条曲折的焦黑的痕迹。他面上依然保持着温文而温柔的微笑,眉目不惊,似乎早就知道酒中有毒也料到如烟会打翻酒杯一般,甚至还颇为惋惜的叹道:“只差一点点了。”
秦如烟蓦然抬头向他看去--她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是否认识你,你是赵玉阶是不是,只是赵玉阶?”
“恩。”赵玉阶点了头,依然温颜微笑。
他的眼睛好清澈好温柔,一点不像说谎的样子,却分明说的是假话!如烟突然侧过头去,半饷没有吭声,透明的泪珠子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啊,别哭别哭啊。”赵玉阶此时才有些动容,轻轻把如烟搂入怀中,像哄孩子一样,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背。“你的心乱了啊。”他轻声说,声音有点飘,“是因为——爱上我了
么?”他的眼瞳深处微微掠过一抹深色。
秦如烟猛的推开他,骂道“你是傻瓜啊。”她边哭边骂,本来无声的哭泣变为有声,竟哭得更凶了。
“很傻么?我骗骗自己而已嘛。”被推开的人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衣袖,仍然很温柔的安慰:“不要哭了啊,你再哭,我可也要哭了。”
这算什么,威胁么?如烟忍不住破涕为笑,”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啊哭啊。“
“有很多事都值得哭啊。” 赵玉阶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
“啊?”
“我是说啊——我喜欢你,看见你伤心我也会伤心,你哭什么我就哭什么了。”他低声轻轻地说,轻的像是每个字都发自内心。
“哈哈哈哈。”如烟没有被感动,而是捶着桌子大笑起来,“那如果我是在哭舒洛雪不喜欢我了,你岂不是也在伤心他不喜欢你,哈哈哈哈……”
为什么——要哭呢?很久很久都没哭过了,久的已经忘记了哭泣的感觉。秦如烟独自走在空空荡荡的街上怔怔的想。昨日落了大雪,地上积雪未融,是最冷的时刻,寒风极是凛冽,吹得她脸上生疼,却正好能让她清醒。她坚持不让赵玉阶送她,说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赵玉阶唬她说路上有鬼,她说,我你都不怕还怕鬼么?他终于还是拗不过她。
因为——迷茫么?为什么有人可以说慌说的那么真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曾经心中秉持的东西,到底有没有意义?
三年来,以为自己想通了很多,其实,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迷失了自己而已!当年横冲直撞敢恨敢爱的自己藏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开始,哭和笑变得不再真心,而成为了掩饰自己真心的工具?以前那伤人也伤己的棱角已被时间消磨的光滑圆润了么?为什么如今做事总是犹犹豫豫不干不净?为什么现在的自己,明明让她那么讨厌,但她周围的人却都说她长大了,懂事了?
懵懵懂懂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不远处一抹熟悉的水蓝色奔了过来,稳稳扶住跌跌撞撞的她,是小云“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可让人担心死了。”
秦如烟迷迷糊糊道“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样短的路。”一抬眼却对上了一双深沉的眸子。
“啊,舒少侠,真是巧啊,好久不见。”她对眸子的主人招手。却发现那人皱起了眉头。她用冰凉的手抚摩了一下自己因为喝酒而烧红的面颊,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欠然道:“对不起,我醉了,有事进府中说吧。”
“不了,我只问一句就走。”舒洛雪顿了顿道:“你知不知道今日与你饮酒的‘赵公子’是什么人?”
“夷,他不是姓白么?”秦如烟疑惑的问,好象他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那你……”舒洛雪失声道,如烟一个呵欠打断了他,“好了,一句已过,后会有期。”
舒洛雪听了这话,一呆之间竟又有些想笑,他从今日见她第一眼开始便觉得她变了,当年的她看见他也许会破口大骂甚至横加暗算,但如今她却始终冰冷有礼,让人琢磨不透。此时他才发现她曾经的锋芒并未因时光流失而消弭,只是被她一寸一寸内敛于心,虽隐而不发但还是能够察觉到,还是那样的别扭。他这一呆,秦如烟却已转身走入府邸之中。“等等。”
秦如烟俏生生的转过身,不知他为何叫住她,只见舒洛雪嘴角带笑,竟对她说了句:“我们——又见面了。”这是,耍赖啊?如烟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瞪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就着府前还积着雪的台阶席地而坐,叹道:“我就知道你不愿进去,有话就在这坐着说吧。”他没有坐下,眼中也没有了笑意,就这样居高临下,认真的,缓慢的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是啊,我知道。”秦如烟左手托腮,右手在雪地上随意涂抹,说的漫不经心:“你想质问我,既然知道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白楼楼主,又为什么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