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正式开始在城中做杂役,他的差事的确可算是杂役,何况在这城中,除了易辰霜,人人都是仆役。
他也有机会进易辰霜的书房。
这书房却出乎意料的大。东侧墙是六幅占满整面墙的画,是前朝画圣卢有林的的真迹《钟山雪霁图》六局部,靠墙一方长案,案两边各一盏大雁纹镶青金铜灯,案下是紫檀雕花描金长柜,足有一丈长,再往前便是黑漆书案和椅子,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案上有些纸墨,七夜看了一下,纸是京西老字号“长白轩”的上等生宣,莲叶形砚台是端州“同福瑞”的名品,笔是湖州“四季笔坊”定制的,另有一件黑釉洒金碎梅笔洗,一幅半尺来高的象牙小屏风,象牙雕的部分与木框间用木轴定住,可以旋转。木笔架是与屏风成套的木料和花纹,一方小小的笔搁竟也是与笔洗成套的黑釉洒金碎梅纹。靠北墙是一个供累时歇息的紫檀矮榻,旁边是香几和花架,种的不知是什么,只长叶子不开花。房内居中是个乌木多宝柜,七七八八陈列了些古玩玉石,七夜并不太懂。多宝柜往西便是书架,共有七八排,收纳的是平日里比较常用的书籍,最西侧是一扇偏门,通往书房隔壁的藏书馆,那地方却有专人打理。
书房很干净,若此地一直是易辰霜自己在打扫的话,七夜大约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总是空闲不多——每日需处理的事务本已够多,居然还要留时间做杂务。
在这一刻,他已决心做一个好杂役。
他的差事便是每日打扫一次书房以及打理院间的花圃。
他当然干得很不错。他心思本就细,手脚也利落,也不是大字不识的粗人,他将书的排列次序一一记下,易辰霜有时候随手把书放在书案上,榻上,他便将它们放回原位,其他的东西日日擦得一尘不染,花圃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切的一切显示,他不是个生手。
易辰霜坐在案边,手中拿着书,眼睛看的却是一直在一边默默忙碌的七夜,他甚至知道主人在书房中最忌被打扰,一举一动几乎毫无声响。
易辰霜看了一阵,开口道:“你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
七夜笑了笑,“那是自然,过去我可是什么都干,洗衣煮饭,砍柴打水,洒扫,栽种,缝缝补补,甚至倒马桶。”
他语气轻松,并没有任何落寞沮丧,似乎是在说些有趣的事,可见他早已习以为常。一个普通走江湖的人需要做这些事么?他看起来是个单身汉,可以理解为因此而事必躬亲。然而他说他已无家可归想留在踏雪城是在他醒来后,显然在被追杀的那晚之前他还是有栖身之地。那么他的家人呢?难道不怕家人为他的失踪担心?还是说他根本没有家人?可是他却有弟弟,从他对弟弟的爱护程度来看没有理由不去找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还是说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如果是后者那么原因呢?那位弟弟现在又在哪里?
当然也不能排除过去他就在什么地方当杂役的可能,但是显然杂役并不需要会武功。那么,也有可能他的主人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因此身边的人即便是杂役也并非外行。
那么他也可能是因为惹恼了主人而被铲除。
然而若只是区区一个杂役,需要派那样的高手出马么?动静岂非太大?
何况这位高手的举动实在有诸多疑点。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道:“过去?在哪里?”
七夜没有看他,只是笑了笑,没作声。
为什么不回答?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是不能告诉外人的地方?
易辰霜看着他。
七夜忽然回头道:“你的衣裳开了个口子。”
“口子?”易辰霜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
他想岔开话题?
“是口子,我看了很久了,在右肩上。”七夜走过来。
易辰霜回头看,果然肩线处断了,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那个人却注意到了,还说已经看了很久,他为什么会注意这个?
易辰霜还在发愣,七夜已经径直走过来,从身上掏出一个针线包,按住易辰霜,径自给他缝起来。
他做这些显得如此自然而然,针线活也十分不赖,针脚细密整齐,像是女人做出来的活计,甚至他方才的态度简直像是妻子对待丈夫,母亲对待儿女,易辰霜不禁有些傻眼,道:“你随身带着针线包?!”
七夜这才回过神来,赧然道:“……习……惯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即便过去就是杂役,他从来不知道哪个杂役能做那么多事。易辰霜不禁抬头看他。
恰逢七夜低头用牙齿咬断线头。
此刻两人的脸相距不到半寸。
半寸几乎已经是脸贴脸。
易辰霜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倏的加快。
他转过头,理了理衣服,道:“其实不用补,换一件就是。”他从小到大自然从没穿过补过的衣服,即便要补也是净衣房的人的事。
“抱歉,我竟忘了你是堂堂踏雪城主。”七夜有些尴尬,他似乎也感到自己有些多管闲事,然而这话听起来却莫名的有些酸。
他明明没有这个意思。
“我……”他不知道该不该解释。
“怎么?”
七夜望了望易辰霜总显得毫无情绪的脸。
“没什么。”
这种小事易辰霜根本不会在意,若是说些什么反倒显得他自己过于较真。
他似乎已经有些掌握到这位城主的脾性。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没等应门,门外的人便直接进来了,竟是那日劈柴的小姑娘!
“月牙儿……”七夜不禁轻呼出声。大概也只有她敢这样不等易辰霜说进门便大摇大摆的进来。
她今日一身月白上衣,绿罗裙,浅青外衫,绿腰带,衬得她的肤色更加青白,这样的装束也使她看起来比那日要成熟些,似乎有些十七岁姑娘的模样了,然而一双大眼睛依旧毫无神采。听到七夜唤她,她将视线移到七夜身上,道:“你是谁?”
才过几日,她竟已完全不记得他了。
她自然同易辰霜一样,世上大多人都不在她眼里。
“你敢直呼我的名字?”她皱了皱眉,皱眉的样子竟有些像易辰霜。
“好了,有什么事。”易辰霜冷声打断她。若是这位小姑奶奶计较起来,真能烦死人。
月牙儿看他。
她虽傲慢,也知道易辰霜绝不会对她怎样,对这位表哥却向来比较忌惮,也懂得见好就收。她不再理睬七夜,对着易辰霜道:“我要出去五日。”她的声音也毫无情绪。
“什么事?”易辰霜淡淡看她一眼。
“生意。”她也淡淡答。
语气神情也有遗传的么?一边的七夜简直哭笑不得。
“可以。不过只有五日,一刻也不能多。”易辰霜应允道。
“好的。”月牙儿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多说任何话。
直到感觉她走远,七夜才好奇道:“她刚刚说生意?是什么?”
易辰霜翻了一页书,道:“月牙儿的生意,无非就是杀人。”
“杀人?”七夜一惊。
“她在现今中原武林的杀手榜上已小有名气。踏雪城这地方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避开仇家的好去处,她算不得城中人。京城和江南都有她母亲给她留下的几处宅子,她不定期也会去住上一段。”
这么说来她其实算得已在江湖中行走。然而这一切放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上,不知为何总显得有些滑稽,七夜不禁笑出声来。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他在笑什么?
他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他实在是一个标致好看的年轻人。不知为何,易辰霜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胀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