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辰霜在床榻边坐了已有一柱香光景。随侍早已被他打发了去,房中只剩下他与床榻上那人,他替那人将被子拉的平整些。
到今日已经足足十九日,这人却并无任何要清醒的迹象。
山下已接近四月,立夏将至,再过段日子便是小满,“小满动三车”,南北方的庄稼人都将开始一年中第一个农忙时节,也是一年中热闹的时节。床上这人却丝毫不能感应到这些,依旧闭着双眼,兀自做着美梦。
若果梦果真是美的,大约谁都愿长梦不醒。
因为与美梦相比,现实总是劳累而残酷。
易辰霜看了一眼榻上人。发色浓黑,肤色苍白,即便是这样闭着眼,也能看出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
他身中的那一掌不但伤了内脏,大约还震及脑部。若真如傅大夫所说的那样,便也不能排除就此不醒的可能。
那么,他余下的岁月岂非要在这床榻上度过。
这本该令人觉得悲哀。
易辰霜心中却既无感慨也无同情。
只因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实在是无关紧要。
这也是为什么这人在此躺了已有大半月,消耗了他不少灵丹妙药,他今日却还是第一次来看他。
显赫的家世,雄厚的财富,出色的个人资质,在现今武林的少年英豪中也已算得上出类拔萃的身手——这样的人,大多数人对他而言的确都已是掌中的跳蚤,不值一提。
那么,既然如此,今日也不该来,应当任由此人在这里躺下去才对。
大约有七成是心血来潮,三成是为了躲避啰嗦的易恩。
他这样想着,撇了撇嘴。
然而既然来了,自然也要做出些样子来,所以他佯装关怀地探了探那人的脉象,还好心的替他掖了掖被角——当然是随侍在的时候。随侍一离开,他便一星半点关心的表情也没有了,只是坐在床边,一手撑着下颌,双眼望着床帐顶端,也坐起白日梦来。
接近四月的下午,的确已相当适合偷懒。
然而他的白日梦还未坐多久,便被轻微的门声打断了。
“城主,你也在么?”进门的赫然是易恩。
易辰霜在心中叹了口气,失望之色自他眼中掠过。
当然是在背对易恩的时候。
待他直起身子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时,他俨然已成了一个冷淡自持,儒雅有礼,喜怒不形于色的翩翩公子,淡淡道了声:“嗯。”
易恩来到榻边,“城主今日亲自来看他,他若醒着,实在应当觉得受宠若惊吧。”
易辰霜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易恩垂着手,道:“说起来,我事先未经城主同意就把他带回来,虽然城主并未责怪,我却总觉得不太妥当。”
那日回马车后,他始终觉得不对劲,躺下了又起身到溪边,发现那人还有微弱脉搏,便将他带回了驻处,护卫们都说已经救不活,他却实在不忍心丢下一个还有一线生机的活物。幸而此次是远行,为防万一带了些救急续命的好药,俱都与他服下,如此一路居然撑回了踏雪城。
易辰霜道:“踏雪城虽非武林公义,却也不缺仁善侠义,既然遇上了,救下他也是义不容辞,何况他受了这样的伤,还能在路上挨过两日,实在也是命中注定还未到死的时候。我又怎会责怪你,此事你不必再多虑。”
这一番话,当真说的十分周到。
“不过始终是来历不明的人。”易恩轻声道。
事实上,将此人带回的第二日,他已派出数人调查,一来也许能将他交回亲友手中,二来也是知己知彼以防万一。却始终没有人传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易辰霜摆摆手,“他既已来此便是踏雪城的客人,暗中探听客人的来历未免有失礼仪,免了吧。”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道易恩早已作过这些事,易恩也曾向他禀报。像易恩这样谨慎的人,即便一时感情用事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事后也必会进行彻查。
树大招风,像踏雪城这样的地方,尤其懂得“谨慎”二字怎么写。
然而在人前,他们又怎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即使这个“人”是个正陷于昏睡,甚至也许会永不再醒的人。
仅是两句话,这一主一仆便已达成了相当的默契。
因此当易恩再度开口时,他已另起了一个话头,不再多谈此事。
——“京城司马家的四小姐与汝阳蔚府新任家主蔚中云的婚事,日子已经选定,是五月初八,方才收到的请柬,城主是否现下过目。”
“不必了,放到书房去罢。”易辰霜略微思忖了一下,“五月初八的话,大部分受邀者必定会提前几日赶到,我们只需提前一日便可以。这样的话——”
他看了一眼易恩,“再等几日,到下月月中,你备一份礼去京城。”
易恩点头应承。
“我的管家亲自去送贺礼,实在已经给足他面子了。”易辰霜道。
门。
一道高两丈宽一丈的朱漆大门。
门上的厚重铜环有些锈迹,一把看起来更加厚重的铜锁穿过了两道环。
这扇门后的地方,却是他们等待了多年的。
门前站着一名青衫男子,他的面前是单膝跪地的四人。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若是习过武的人便已能感觉到,在场的这几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都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是无意识中,呼吸吐纳都已令人难以察觉。
青衫人的目光落到眼前四人身上。自右至左,美貌而自傲的双生子司烬司烨,面色苍白行如鬼魅四人中轻功最卓绝的青傀,以及始终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十夜。
他终于开口,道,“你们四人都已通过了最后一关,自今日起便是这宫中地位最高的明贤院弟子了。”
他随即转身除去门上的铜锁。
这道门似乎已许久没有打开,沉重的门声伴随着飞扬的灰尘渐渐将门后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眼前。
——门后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院子。
院中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条小径,小径通向正中的一方广场,径两旁长满了奇怪的花草,铺路的整块石板以及整个场地在日光下泛出耀眼的白光——竟都是上等汉白玉铺就而成。
演武场两边看起来是厢房,左右各八间,红瓦,粉墙,朱漆门窗。从小径越过广场是一个不小的殿堂,殿门正中的匾额上赫然是草书的“明贤”二字。
不仅如此,在门打开的一刻,他们也看到了那几个人。
广场边上两个,左右厢房的回廊里各一个,以及正前方殿堂屋顶上一个。
或坐或站的五人。
只需看一眼,四人便感觉到了——这五人气势迫人,周身几无破绽。
他们才迈进院子,背后的那道朱漆大门便关上了,接着听到门重又被锁上的声音。青衫人离开了。
四人面面相觑。
屋顶上那人却开口了。“不必担心,从那道门进来的话就不需要再从那里出去了。”那人面貌端正,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声音低沉而威严,背后背了一把既宽又长的大刀。
“说起来,已经有四年没有人从那道门进来了。”左边回廊里一个带宽边斗笠的人慢悠悠道,斗笠带着白纱,将他的脸尽数蒙住,使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瓮声瓮气。
“不过这次可是大丰收,一次居然有四人。”广场边上那个看起来十八九岁扎冲天马尾辫的活泼少年朝他们挤了挤眼。
“还是说是因为最终关的试题越来越简单?”右边回廊里那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连正眼也没看他们,兀自玩着手中的草蚂蚱,淡淡道。四人注意到他的手上带了副鹿皮手套。三月的天,还需要带皮手套?
只剩下广场边上的另一人,无法推测年纪,因为他的下半张脸用一块暗朱色布巾蒙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四人点了点头。
“可以了。从此以后我们便是九个人——一同为宫主效力。”屋顶上的男子沉声道。四人这才惊觉这五人与他们一样,皆是一袭白衫,外罩暗朱色直身系带纱质短衫,襟口与袖口是暗金鹰纹刺绣镶边——明贤院弟子的装束。
“原来如此。”十夜淡淡道。
这几位可说是他们的师兄了吧。他微微呼了一口气,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对他来说,这宫中的日子,今日,才算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