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这一日已是在船上的第六日。
易辰霜早上起来,发现岸边的树上有一只类似于乌鸦的鸟。
果然,早膳的时候护卫来报,说船动不了了。
“所谓的‘动不了’——是什么意思?”亏他还有心情咬文嚼字,那护卫居然也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就是出了故障,不能行船了。”
易辰霜道:“那么——你们准备怎么办?找条鱼载我去杭州?”
易恩道:“此地离杭州已不远,马车走走停停,一日总也到了。”
易辰霜算了一下,如此一来到杭州便是五月十九,距离水华会还有八日,应当并无大碍。
“去准备吧。”易辰霜点头道。既如此也别无他法,早些上路才是真的。
然而不到一刻,易恩又回来禀报道:“城主,渡口边有些载客的小空船,虽比不得踏雪城的船,走水路却到底比马车快些。”
“是么,什么人的船?”易辰霜道。
易恩道:“是专做游客生意的船家。”
等他们下了船来到渡口边,才知原是江南常见的类似乌篷船的客船——不但无法与踏雪城的船相提并论,根本就是两回事。
船家见易辰霜虽衣着普通,身后却有一队护卫护着——护卫们统一的装束比他自己的衣服还要考究许多,立时便知是不爱声张炫耀的大人物,便既高兴又惶恐,唯恐做坏了买卖惹祸上身。
其他人依旧留在船上处理故障,护卫队则分成几批坐上几条船,余下的一条便是易辰霜的,另有七夜,易恩以及四个在船头船尾值守的护卫。
客船外表简陋,里面却很干净,也挺宽敞,“可惜没有床榻。”趁易恩到船尾透气,易辰霜捏着七夜的手道。
七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禁白他一眼,船上这几天他简直时时处处乱发情,弄得他天天累得要命,“我说,”七夜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疑惑,“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怎么解决的?”
易辰霜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以前——倒也没这么多想法。”
七夜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让你特别有想法?”
易辰霜毫不客气地点头,想了想,又道:“事实是,身边有一个随时可以压倒的人,不用总觉得可惜。”
“你……”七夜倏地甩开他的手。
易辰霜正要哄他,忽听得外面一个脆脆的女声道:“客官要些时鲜果子么?”
两人面面相觑,什么人?
没等里头应允,油布帘子就被掀开,一双白嫩嫩的手伸进来,端着一个粗瓷盘子,盘上是些梅桃瓜果。
“进来吧。”易辰霜道。
帘子被掀开一大块,一道火红的身影映入眼帘。
等到那人抬起脸来,易辰霜不禁讶异道:“丹霞?”
被唤作丹霞的女孩笑了一下,道:“辰霜哥哥。”
辰霜哥哥?饶是他的正牌表妹月牙儿大约也从未这样叫过他吧。七夜打量她,粉白的小圆脸,又圆又大的眼睛,微翘的鼻,圆嘟嘟的嘴,真是十分讨喜的小姑娘。然而她身上最惹眼的并非长相,而是那一身火红的短打装扮。
丹霞么?名字叫丹霞,便也作一身红霞的打扮,真是有趣得紧。
丹霞也看到了七夜,偏过头对他笑了笑,道:“你是谁?”
若是寻常女孩儿,至少也该向易辰霜询问而不是直接问本尊吧。七夜也笑了一下,回头看易辰霜,易辰霜点头示意他可以回答,他便又转过头对丹霞道:“我是——城主的随侍。”
丹霞眨了眨眼睛:“咦?难道你的名字就叫‘城主的随侍’?”
七夜语塞。
“你的名字?”丹霞偏头看着他。
七夜投降,支吾道:“叶……叶七。”
“小叶?”丹霞笑眯眯道:“我是衡山派俞丹霞。”
衡山派?七夜回头看易辰霜,有些奇怪。衡山派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船上?
易辰霜也莫名其妙的很,不过对丹霞,不能用正常的问话方式。他对丹霞道:“撑船的船家是你的谁?”
丹霞道:“是我爹爹呀。”易辰霜翻翻白眼,你爹爹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他又道:“你怎么到杭州来的?”
丹霞偏过头,想了想,道:“师兄们带我下山,后来我找不到他们,就来找爹爹了。”
一边的七夜听得一头雾水,爹爹?她既是衡山派弟子,又怎会是这船家的女儿?易辰霜道:“我知道你师兄们在那儿,我带你去见他们。”
丹霞疑道:“真的么?”
“真的。”
丹霞看了看他,皱眉道:“好是好,可是这样一来,丹霞就要跟爹爹和哥哥们分开了。”
易辰霜道:“那么你去跟他们道声别吧。”
丹霞眨了眨眼,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七夜疑惑地看看易辰霜,“她……”易辰霜接过他的话道:“她是个半痴子。”
痴子?
易辰霜道:“她小的时候脑袋受过伤,之后就有时疯癫有时清醒,她父亲是前衡山掌门,十年前死了,是现任掌门莫狄一直在照顾她。”
七夜道:“那她怎么又说自己是船家的女儿?”
易辰霜道:“我跟你说过要去杭州干什么吧。衡山派也会出席此次水华会,十有八九她那些粗心师兄们带她一起来杭州又把她弄丢了,大概是船家见她可怜就收留她了。”
把人弄丢了?真是胡闹,她一个女孩子家,脑子又不是时常清醒,叫坏人欺侮了去便如何是好?不对,那船家也是男人,难道就没有动过坏脑筋么?
想到这里,七夜“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到船头。
撑船的船家着一身灰蓝的粗布短打,挽着袖子和裤腿,戴顶草帽,皮肤黝黑,手脚粗大,脸上满是皱纹,却笑意盈盈地撑着船,丹霞在一边替他摇扇子。
这样看起来,他们倒的确像是父女俩。
“闺女,去给你哥扇扇风。”那船家言语里带着浓重的吴地口音,丹霞点头应道:“哎。”随即拿了扇子,飞身一跃,竟一下跃到稍落后的那条船上,替船上那个年轻些的船夫扇扇子。
七夜踱过去,看了看船家,缓缓道:“那是你儿子和闺女么?”
船家道:“是啊。老汉我有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呐。”随即爽朗大笑。
看起来倒不像龌龊苟且之徒。七夜打量他,道:“真的是你闺女么?”
船家止了笑,回头看了他一眼,“公子何出此言?”
七夜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旧相识。”
船家回头,继续摇船,没有作声。
半晌,他突然道:“要是我闺女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
七夜愕然。
船家又道:“她被大水卷走的时候只有八岁。”他又看了看那边船上丹霞的方向,“我还以为老天爷把她给我送回来了呢。”
他的草帽遮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唱起江南小曲。曲子是用吴地方言唱的,七夜没有听懂,只愣愣地站在一边,看两岸的江南景致从眼前飞过。
小曲带着愁绪,却并非北方曲调的浑厚哀愁,而是江南特有的小家碧玉式的,秀气的,隐隐约约的愁。
青瓦,翘檐,白墙,绿树。
江南。
江南已至。
易辰霜掀开帘子走到船头,看到七夜直愣愣地站着,伸手揽了揽他的肩,柔声道:“丹霞武功不错,没那么容易受欺负的。”
他看了易辰霜一眼,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易辰霜顺手替他理了理额发。
易恩恰巧自船尾过来,看到易辰霜此举,简直眼睛都直了,他揉揉眼,又看了一下,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真是他相处了十年冷淡又坏心眼的主子堂堂踏雪城城主易辰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