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还未亮透,风微凉,带着些土腥气。
易辰霜起了身,洗漱完毕,迈出了房门。
四周一片寂静,这个时刻,很多人还在梦乡中。
他转身往七夜的屋走去。
门窗紧闭,看不到里面的动静,他推了推门,发现门没有拴上。
只一推,他便住了手,又把那门关上了,转身离开。
七夜熬了一晚,到天亮时分才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恍惚听到门响,奋力睁了睁眼,门边却什么都没有,终是睡意占了上风,又闭了上眼。
易辰霜出了院子,上了街。
街上行人稀少,卖烧饼豆汁的倒已开始做生意,热情地吆喝着要他坐下来吃点东西,他肚子不饿,却还是要了两个烧饼,用纸袋包着,捏在手里。
走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不想回去,便倏地一跃上了街边人家的屋顶,像只蚱蜢似的从这家的屋顶跳到那家的屋顶。
清晨的带着泥土气的风从他单薄的衣衫里穿过,好似也穿过了他的身体,在这样静静的时刻一个人御风而行,竟渐渐使他生出些兴奋。
最后他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停下来。
不是因为他累了,而是他看到面前的窄巷里坐着一个人。
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清晨还有些昏暗的巷子里,右手拿一把刻刀,左手一块巴掌大的木头,正在刻一只鸟。
这里正是易辰霜住的那条长巷的巷口。
易辰霜站住不动,看着他。
那个人也没有发现他,专注地继续着手上的雕刻。
这样过了半盏茶光景,小巷另一边忽然走来一个人。
待他走近,易辰霜不禁一惊——这人赫然竟是菡萏山庄水华会前晚同他交过手那个青年!
他着一身黑衣,依旧戴着那副他几乎从不离手的鹿皮手套。叶清风那次想偷的就是这东西吧,若非这件事,他也不会知道七夜的来历。
这世上的事,有时岂非嫌太巧了点?
幽雀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正往巷外走着,忽然看见一个人坐在巷边正在刻一块烂木头,挑了挑眉,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般,依旧大步向前。
正要从那人面前走过,突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根木棍,带着沉重的风声和迫人的压力,“倏”地一声已横到了他面前。
幽雀皱眉道:“拿开,别妨碍我去买早饭。”
刻木头的人道:“拂夜宫的人也需要吃早饭?”
幽雀道:“只要是人,都要吃早饭,拂夜宫的人也是人。”
刻木头的人道:“我看你们不是人。”
幽雀道:“我们不是人,那你们这种专门掘人家坟墓的就是人了,宋雷?”
易辰霜一听“掘墓”便已明白,刻木头的这人便是白蝙蝠的二当家“无尘妙手”宋雷。
被唤宋雷的人道:“至少我们还没有丧心病狂杀那么多人。”
幽雀道:“但你们总也杀过人。”
宋雷不作声了。
幽雀道:“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杀一个人的人跟杀一百个人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宋雷道:“诸多借口。”话音未落,他手中刻刀已如急箭般飞出!
刀至处,人却已不见了,再一看,已在三尺外。
幽雀看了看被刻刀划破的袖子,沉声缓缓道:“玩真的么,宋二当家?”
宋雷冷笑:“难不成还是玩家家酒?”
幽雀看他一眼,忽然也笑了一下。
他伸手,缓缓除去了手上的手套。
“虽然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让我不带手套跟你过招,不过我要是再不快点解决掉你去买早饭,恐怕那几个心急的就要出来找我了。”他缓缓道。
“哦?那又如何?”宋雷冷笑。
“那样的话,你会死得比现在惨一百倍。”幽雀道。
易辰霜坐下来,懒懒地看着下面过招的两人,忽然想起手边的两个烧饼,便拿过来吃了起来,闲闲地看着好戏。
宋雷人称“无尘妙手”,手上的功夫实已了得,从他方才刻木头的手势和力度上便可窥一二,又是寻仇来的,气势上便胜了三分,两人来来去去竟也过了百来招。
易辰霜看那青年越来越不耐烦的脸,不禁笑出声来。
就在这一刻,那青年一招“毒蛇寻穴”,左打对方喉下二寸六分璇玑穴,右打胁下章门穴,宋雷却身形突地偏移三尺,手中一柄刻刀忽然变成了八柄,立时变成八柄飞刀向面前那青年而去,飞刀中却还混着几点几乎目不能见的寒芒,易辰霜定睛一看,竟是飞刀中夹杂着指甲盖大小的暗器,好一招“云底飞星”!
暗器泛着碧光,显然是有毒,那青年一个“稻子弯腰”,身子后仰,抄起巷边人家柴禾堆上盖的油布,迎风一抖,一招“捕风捉影”已将全数飞刀暗器卷落在油布中,又一旋身,一招“星罗棋布”,将飞刀暗器全部打回,去势竟比来势更急!
这几招俱都是在眨眼间,变招之快,对身体韧度的要求之高,连易辰霜也不得不有些佩服他。
宋雷实没料到他打出去的东西竟一个不落全都回来了,情急之下方寸大乱,好歹避过了全部暗器,却被一柄飞刀打中了左肩。
幽雀停下手来,仍掉手中的油布,看着他。
宋雷也看着他,不作声。
半晌,忽然转身,跃上一边人家的矮墙,像一只逃命的壁虎,“嗖”地不见了。
幽雀这才低下头,拍了拍肩上的糕饼屑,皱眉道:“你的烧饼屑都掉到我头上了。”
易辰霜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拍拍手,道:“抱歉。”
幽雀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不杀他?”易辰霜道。
“没兴趣。”幽雀道。
易辰霜不作声了,半晌,幽雀道:“你呆在那里干什么?”
易辰霜道:“乘凉。”
幽雀忽然笑了一下,道:“下来吧,我请你吃早饭。”
“哦?”易辰霜皱眉。
“所谓不打不相识。”幽雀道。
“没兴趣。”易辰霜道。
幽雀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听说你捡了一双破鞋穿,还是很多人穿过的,是真的么?”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幽雀笑道:“以后吵架别忘了嗓门压低一点,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易辰霜一手撑着下颌,懒懒道:“一定,一定。”
幽雀道:“堂堂踏雪城主穿别人的旧鞋,真也委屈你了。”
易辰霜道:“旧鞋好啊,不磨脚。”
幽雀道:“你倒还挺想得开。”
易辰霜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婆要偷人,这种事情管也管不住,做男人的只好想开点,你以后做了别人的丈夫也要想开点。”
幽雀道:“一定,一定。”
两人正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忽然一道凄厉的惨呼惊破长空。
就在这一刻,两人已不约而同起身,朝呼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惨呼声是宋雷的,此刻他已倒在地上,脑袋滚落在一边,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
他的一条胳膊也被卸了下来,落在一丈外。
易辰霜皱了皱眉,抬头看幽雀。幽雀也看了看他,皱眉道:“不是我。”
易辰霜道:“废话。”
两人面面相觑。方才到这里时,周围就已经没有任何人了。从听到宋雷惨呼到两人赶到这里,总共也不过说一两句话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凶手竟已逃得无影无踪?
他们正疑惑,忽然巷边传来些响动,回首一看,竟是巷口卖烧饼的,正哆哆嗦嗦躲在一边看,见两人回头,忽然大呼:“杀人啦!杀人啦!”边叫边往巷外急窜而去。
易辰霜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皱了皱眉。幽雀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赶上去杀了他还来得及。”
易辰霜道:“杀他做什么?”
幽雀道:“现在这里有一个死人,两个活人,其中有一个还是拂夜宫的人,难保他不会以为我就是凶手,而你么,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你知道,这些人的嘴是很快的。”
易辰霜道:“我若真的去杀了他,麻烦就真的大了。”
幽雀笑了笑。
易辰霜看了看尸体上的切口,道:“切口不平整,不是刀剑一类的利器。”
幽雀也看了看,道:“是用什么东西将头颈缠住,再用力扯断的。”
易辰霜道:“你怎么知道?”
幽雀道:“因为我的搭档中有一个也是用这种手法杀人。不过他用的是极细极韧的金绞丝,切口比这个平整多了。”
易辰霜道:“这么说,倒像是——链子或鞭子?”
幽雀道:“有可能。”他顿了顿,皱眉道:“又是那个人。”
易辰霜道:“谁?”
幽雀道:“之前杀那几只白蝙蝠的人。”
同样的杀人手法,对象也都是白蝙蝠的人。
易辰霜皱眉道:“蛇鼠一窝和蜀中七蜂的死——”
幽雀道:“不是我们动的手。十有八九也是那个人。”
易辰霜道:“这么说,宋雷的死难不成他还是准备赖在你们头上?”
幽雀冷笑道:“反正我们头上的账原本就已很多,不缺这一桩。”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道:“有件事我很好奇。”
幽雀道:“什么?”
易辰霜道:“菡萏山庄那次,你们早在四月二十五之前就已经知道碧玉麒麟兽的消息了,我们查过,在这之前已经掌握消息的是华山,泰山,恒山,嵩山,青城派五位掌门,蔚府家主蔚中云,皇甫世家家主皇甫雨楼,单人的仇方竹,林斜阳以及甄十一。这十个人中有你们的人吧,究竟是谁?”
幽雀看了他一眼,道:“想知道?”
易辰霜点点头。
幽雀道:“自己查去。”
易辰霜撇撇嘴。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其他人来,难道那个卖烧饼的还没将有人被杀的事传出去?
易辰霜拍拍衣服,道:“走了。”
幽雀朝他点了点头。
两人便朝各自要走的方向离开了。
走了几步,幽雀忽然回过头来,道:“喂。”
易辰霜也回过头。幽雀道:“你有没有杀过人?”
易辰霜摇摇头。
“真的没有?”
“没有。”
“为什么?”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只听说过杀人需要理由,没听说过不杀人也需要理由的,便道:“不为什么。”说着便走了。
易辰霜回到住处,天已亮透,柳若水洛小三都已起床,却不见七夜的踪影。他轻手轻脚进了屋,看到七夜还在熟睡,不禁有些气恼。
敢情他根本就像个没事儿人似地,照旧吃得香睡得着。易辰霜气鼓鼓地在床沿边坐下,看着他。
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七夜放在被外的手。
旧鞋又怎么样,旧鞋他也认了。
谁叫我上辈子欠了你。他恨恨地想。
想着想着,忽然又想到他跟姬恨花的事,想到他同别的男人躺在一起的模样,尤其想到他在别的男人身下……
你是白痴吗?!你有没有节操感?!什么男人你都肯跟他睡?!
易辰霜心头突然火又起,一把丢开他的手,出了门。
一出门,便看到柳若水在院子里,摇着他的扇子,看着他。易辰霜四周张望了一下,道:“洛小三呢?”
“出去了。”柳若水道。
“他天天往外跑究竟是在做什么?”易辰霜道。
“谁知道。”柳若水耸耸肩。
易辰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没派人跟过他?”
柳若水道:“当然——有。”
易辰霜嗤笑一声,柳若水道:“他天天去玉仙酒楼那边的赌坊。”
易辰霜皱皱眉。柳若水道:“‘穿山十八虎’的事你听说了么?”
“什么?”
“今天早上,有人发现‘穿山十八虎’中的老五死在王老大面馆后边的巷子里。”柳若水道。
“前天是白蝙蝠,昨天是蛇鼠一窝,蜀中七蜂,今天又是穿山十八虎?”易辰霜道。
柳若水道:“还有,我刚得到的消息,蛇鼠一窝和蜀中七蜂并没有死光。”
易辰霜疑惑道:“还有幸存的么?”
柳若水道:“蛇鼠一窝中被杀的是老三老四,蜀中七蜂死了三个。”
易辰霜皱眉,半晌,才道:“活下来的人当然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去找拂夜宫报仇。”
柳若水点头。
易辰霜道:“难道说那个人的目的就在于此?”
柳若水道:“什么人?”
易辰霜道:“你记不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的,前天那几只白蝙蝠并不是拂夜宫的人动的手。”
柳若水道:“什么意思?”
易辰霜将早上遇到那个青年的事说了一遍。
柳若水皱眉道:“这么说蜀中七蜂和蛇鼠一窝的死也不是他们干的。”顿了顿,又道:“你信么?”
易辰霜点点头,道:“他没有说谎的必要。何况如果这么看,这件事就合理了,否则,拂夜宫又有什么理由要杀那些人?”
柳若水道:“先是杀人,又不杀绝,让剩下的人去找拂夜宫麻烦,那个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易辰霜道:“十有八九。”
柳若水道:“理由呢?”
易辰霜道:“理由就是——他不希望有拂夜宫这样的对手同他争抢墓葬品。”
柳若水道:“不过——拂夜宫难道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易辰霜道:“如果他们结成同盟呢?别忘了现在这个小镇上聚集了多少牛鬼蛇神。”
柳若水道:“受害者结成同盟,同时不停向外招兵买马,而那些本来跟这些事无关的人因为怕拂夜宫独占大头劫了所有墓葬品,正愁没办法,因此很容易被说动加入同盟,或者害怕下一个受害者就是自己,想寻求庇护而加入。何况拂夜宫恶名在外,如果经此事除掉他们,日后免不得扬名江湖。”
易辰霜道:“这样一个同盟,就算不能将拂夜宫如何,也必定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
柳若水道:“说不定还会造成两败俱伤的后果,之后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就趁机出手。哼,如意算盘还真是打得噼啪响。”
易辰霜挑挑眉。
就在这时,院边忽然来了一队人,易辰霜定睛一看,为首的一个三十来岁文士模样的人正向他作揖,他认识这个人么?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那个人衣袖上,绣着一只白色蝙蝠。
麻烦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