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开始修炼玄澹心法。
理解那些艰深奥妙的字句,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花费时光的事。往往冥思苦想一整天,不能明了半句话的意思。
在暗无天日的海眼中,只有自己身上的光芒照耀着我,剔透玲珑,像被定格的月色。借了太阳的余光、却始终冰凉的月色,太阳没了,它还在。如果光也有鬼魂,那就是。
我的光走了。我还在。我抱着自己悬浮于水中。一轮被蚀空的明月,一个空壳。
玄澹心法有这样冗长。团团包围的密字令我头昏,两眼在长久的注视下疼痛,像扎进一根根的刺拔不出来。我想如果我能流得出眼泪,或许会好过一点。后来,我不再看。用手去摸索那些字,一代剑仙的手泽,在坚硬的石壁上深深凹进去,一个个银钩铁划横平竖直,面无表情地叙述着真气运转的法门、人体经络的奥秘。一些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神奇的真理,它们远离尘俗,冷冷地、高高地不朽,无关这浮世一切聚散悲欢。
令人不惜自相残杀的绝世心法,原来它们记录的只是关于人自身的秘密。那些经脉与穴道、气息与津液,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的,人人都一样。
只是他们看不见。
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难了解的东西吗?我不知道。
人,究竟是什么。
我选择留在这里,在海眼中伴着玄澹心法度日。这洞穴直通海底,潜下去,若干仞后,便脱离了岛屿。游弋在广阔的海中,我又看到一把浓发自由自在地飘摇,引来几条银白的鳗穿梭嬉戏,似带缠烟。不免有一点恍惚。
仿佛一切都如同从前。难道生命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空虚的轮回。
我又回到海里了。人间我来过两次。第一次我失去了蚌壳。第二次,我失去了珊瑚。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生命就是不断地失去么?
我想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人,他们连自己都看不明白。
我不愿再回到那个洞府。永远不想再看见那些石笋仙藤、灵草奇花,那缤纷梦幻的神仙生涯,我恨它们。在那儿我捏碎了我的心,两手的红血淋漓,那触感我至今都记得。
那些络绎的仙薜荔,吞没了一个背影。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打扰我——打扰我的痛苦么?
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痛苦。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伤痛一辈子——尤其是我的一辈子。
心碎了就不再疼了。那地方只是掏空了一块,渐渐地,堆满没有颜色的寂寞,像空房子里气味灰寒的尘灰吊子,一进去便扑头盖脸拂上来,总以为那后头隐藏着什么惊天往事,凄艳或是鬼魅的秘闻,血滴滴,白惨惨,仿佛随时会有只剩骨架的手伸出来,托着还在跳动的心。可是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空的。那是我的岁月。
玄澹心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填满。铁划银钩,坚硬而冰冷,容不下半点悲哀的闲情。
我喜欢这种遗忘了时间的感觉。海水很冷,但我能够习惯。我再也不去看那石室中遍地的朝露草,朝开暮死提醒着一天一天的流逝。没有比这更为毒辣和冷血的花了,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它不肯放过每一个不愿记得自己的伤心人。睁着无辜的淡蓝色的眼睛,就这样眼睁睁地告诉你,一天又过去了,而你等待着的什么,永远不会再来。
除了每年的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太阳沉入海中的时候,我由海眼游上去,穿过那神仙洞府一路的迷离馥郁,走到山壁之外,对着竹林等待一个时辰。然后我依然回来,潜入深渊。
在这样的等过十次之后,我想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只是每一次穿过开满紫花的藤蔓向洞口走去的时候,总不免想到,这是他离去的路途。一步步,踩在空洞中。
回音。
他走的那天,扯落了一地的花。藤蔓断裂,像讲到一半的故事,说书人把醒木一推,离座而去,没了下梢。可是后来也就长上了,依旧是累累垂垂,剪不断,理还乱。原来无情如草木,生命力比什么都强。
海眼里的心法依然充满玄奥,我始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倘若练这心法的不是人,那会怎样。我体内没有人类的经络,气血也不是按照周天运转。我听说过一个词叫做走火入魔。入了魔又如何?会死么?
死亡同爱情一样,让我疑心,只不过是人类编造的神话。永得不着的恩赐。
但愿我可以走火入魔。
暗河中潮汐来过了十次,玄澹心法在我身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效用。或者长生仙诀原本便不对人类以外的族群起作用,我本来就不会老。心法中说,学会了练气养心,将能以心驭剑。但我手中并没有剑。
我不是使剑的人,也丝毫不感兴趣。想来这是个莫大的讽刺,玄澹心法它落在我的手中。
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
到我。
一个不在江湖、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女子。海眼中字字分明在面前,触手可及,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无上奇功,多少人为它争得你死我活,连个边都摸不到。除了我,谁也看不见它。
我与它日夕相对。年年月月。
我拿了它,一点用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把玄澹心法倒背如流。在离岛屿三里的海域,我自水面探出头,遥望着蔚蓝中央像海市蜃楼一般,突兀地涌出密丛丛摇曳着的翠竹。那股反常的寒意相隔若许,依旧逼人。
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回到海眼里去看那些字。玄澹心法随着这几年的时光早已烂熟在我心底,即使那个洞穴坍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它也将陪着我腐化为尘泥。
寒竹在远处沙沙地摇,无名岛看去如一块蓝缎上嵌着的翡翠石,世上昂贵而精美的寿衣,刺绣之外总是嵌宝镶珠。石头比锦缎更长久,适合作为殉葬,陪伴在棺材里朽烂的肉体之旁。人类总是相信世上会有永垂不朽,如果不能一直活下去,那永生一定是在死后。为此必须在活着时早早做好去死的准备,坚信不疑人间的富贵与权势能随那具骷髅带入幽冥。不管这逻辑有多么不堪一击。
岛背后一轮日头静静地往水里掉,一大片天与海被染成暧昧含混的褐红色。这景象似曾相识。是寿衣里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浮在海面,直到太阳完全不见,银月像一掐指甲痕,透过夜蓝天幕仿佛洒下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恬淡,静美,一切汹涌都终将在那光里平息似的。我望着无名岛。这一刻,再找不到比它更美的地方了。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青灵子的徒弟、湘妃竹剑的传人,并不是我。
我要等他回来,把心法交给他。它应该是他的。哪怕他不要,哪怕他不看。
哪怕,他其实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无名岛。它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留给我的线索,守着它,守着一线的希望。
世界这么大。两个人,稍稍一错身,或许真的就再也找不回来。我想我只有守在这儿……也许,到他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他会回到这里来。
风吹不起我的湿头发。我在月光下一个涌身,扎入海面,泼喇喇溅起一脉银蓝水花。假如这当儿有迷失方向的船只经过,他们将会以为我是等不到人间的爱人而在月下哭泣的鲛人吧?在人类的传说里,鲛人被一厢情愿地粉饰成这样多情、柔弱、美丽的生物,滴泪成珠。如同海市蜃楼,常被传诵成仙境,虔诚的有缘人遇见了,将从此得渡升仙。
我回无名岛去。究竟蜃楼是什么东西,他们知道么?那些升仙的幸运儿,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说给人听,他们也不信。这就是人性,自我欺哄着得以在这个凶险的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夷然生存下去。
摇散妨碍视线的长发,我将身体贴于海底细沙,无声地潜游。回到海中我便又丢弃了人类的衣物,像一颗发着光的白色的星。
远处。有另一颗星向我游来。它没有光,它火红火红。刺目颜色穿透厚水的蓝,哪里有落入水中还不熄灭的炽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片火红色来得好快。直冲我,如箭离弦,越来越大,好似当头突然落下嘶嘶烧着的陨石,来不及躲避。
我不敢相信……
它是冲着我来的……
那真的是一个鲛人!
我返身逃走,赤红色已烫到眼睛里。几乎怀疑是她的头发已缠绕上我。
那是个生着满头飘卷如火焰的红发与巨大鱼尾的鲛女。她的尾巴像一把血镰刀,拍一下水,抵得我拼命游离的十倍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