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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正午时分缓缓靠岸。
船头上了望的年轻人发出一声欢呼:“这就是无名岛!我们到了,师兄,我们终于到了!”
他雀跃起来,一把抱住旁边的人连连摇撼,在漫长的航行中被晒成古铜色的笑脸,因为缺乏淡水,双唇干得脱了皮,眼角也起了细纹。然而青春是挡也挡不住的光芒,十六岁的谢小山,此时没有什么能压得下他心中的欢喜——连续三个月枯燥艰苦的海程终于结束,他们即将踏上这武林中被传说得无比奇异的无名岛,几百年前湮灭的玄澹宫的神话在世上唯一留存的遗迹、江湖旧闻、夜雨灯下师兄们无数次讲述过的神秘故事、惊天的凶险与刺激、寻找绝世武功秘籍——这一切马上都可以亲历了,怎不令十六岁的少年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子里没有半点余地留给恐惧。
少年人的血性与好奇使他简直等不及立刻踏遍这座翠竹丛生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在经过这样乏味的旅途之后。
说来真是奇怪,在进入无名岛周遭约莫方圆五百里的这片海域后,竟没看到一个活物。谢小山是个好动的孩子,门规严明并不能泯灭贪玩爱热闹的天性,在山上他瞒着师父师伯们,偷偷养了两只雪兔。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只要一听到他的呼哨,就会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漫山雪野中,甩着长耳朵蹦蹦达达奔来,吃他省下来的蔬果。昆仑常年白雪茫茫的连绵山岭中,大山和小山是他唯一的欢乐与陪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给那只看起来小一些的兔子。谢小山这样爱它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婆婆妈妈,在难得的空闲里他可以抱着两只雪兔絮叨一下午的话。这温柔的稚气使他脸红。昆仑派第二十九代弟子中,最年轻而出类拔萃的谢小山天分奇高,单以剑术的进境而论,他已胜过第二十八代的许多前辈师叔。练剑堂中他手腕飞转,挽起一道寒光,舞得犹如蛟龙出水一般,那时他黝黑的圆脸蛋上看不出半分孩子模样。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倘若不在昆仑山,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上学堂、因为背不熟书而被先生罚打手板罢?
倘若不在昆仑山……小山并没想过这个假设。他生下来就在昆仑山。父亲是山中的猎户,在一次雪崩中丧命,母亲被昆仑派的人从积雪里刨出来,生下遗腹子后用父亲生前的腰带悬梁自尽。掌门师祖说过,小山练起剑来有一股执拗的狠劲,许是他那壮年早夭的父亲遗留在血脉里的坚韧与不甘心。
二十八代弟子之中,你有个小师叔练功最刻苦,也最得我的真传。我本想着百年之后也就只有他还算块料子,能传我衣钵。可惜你这小师叔命夭,死的时候才十九岁。
小山想着掌门师祖苍老的叹息。然后枯瘦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小山,好在你是个出息的孩子,昆仑派传到二十九代不容易。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掌门师祖在一次比武大较后当众的赞许令小山练功更勤苦,同时也令许多同桌而食、同床而寝的师兄弟于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一个人冷清清地去练剑的时候,他能感到背上扎着一些锐利的眼光。小山隐约觉得这跟掌门师祖那番意味深长的言语有干系,但心里头并不很分明。
他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所以被掌门人暗许为二十九代弟子之首的小山其实常常惶恐而软弱着,他以为自己并不像掌门师祖所说的那么好。
要做一个出色的剑客,可不是光功夫强就能成的。自幼年起,师父就耳提面命地这样告诫过他。
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侠义道中之人,首要的品质便是脚跟立得正。黑白是壁垒分明的,善恶是水火不容的,而正与邪,是势不两立的。济危扶困自是正派中人的本分,但面对邪魔外道的时候心中便不可存有一丝怜意。昆仑的剑客在战斗中从来都像他们掌中的剑一样冰冷锋利。
各人天分不同,功夫练到后来自然是有高有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小师叔,虽然力不能敌而丧生于恶徒手下,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笑话于他。他是我昆仑的好弟子,人虽没了,哪个同道中人提起他不敬佩万分?——在那恶魔手中能死得有骨气,已是了不起的汉子。记住,将来你遇到邪魔外道之时,倘若打不过,切不可屈膝投降、污了昆仑派的声名,倘若获胜更不可被敌人花言巧语所惑而放他生路。须知养虎贻患,这些邪派角色没一个好东西!小山,你给我记下了,这两件事将来你若犯了一件,为师必取你性命,绝不姑息。
小山打了个冷颤。不投降——这很容易,他的身体里有父亲硬朗的骨,据说当年在深达数丈的积雪下是父亲用自己的身子生生为怀孕的妻挡出一个洞穴,即使人死了,脊梁始终没弯过。这才有了小山这个人。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在任何强大的敌人面前屈服。然而他很清楚,在这副硬朗的身板里,自己有颗多么柔软的心。
——也许,就像母亲。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十岁那年拼着一身的伤,在狼口里救下了一只冻得飞不起的雪雉。他赤手空拳把那狼打到动不得,然而当看到母狼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狼崽,他竟放了那头恶兽。为此被师父罚跪三天三夜,一身的伤口不许裹。在那阴冷的思过堂中孩子流着血呜呜哭着只说一句话。他说,小狼崽没有妈妈太可怜了。
……
一晃六年过去。被责罚的孩子成长为目下昆仑派年轻一代中被寄予厚望的佼佼者,他前程似锦,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但小山心里知道,他还是六年前那个哭着放狼归山的孩童,躲在强壮挺拔的躯壳内里,面对倒地的敌人永远下不了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不长大。
小山心知掌门师祖所描绘的壮阔前景其实与他无关。他缺乏一个成大事的人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素质。就比如此刻,在终于望见无名岛、为传说中的无上秘籍而兴奋的时候,他竟然还匀出了一半的心思去挂念大山和小山。不知道它们现在好不好。三个月没有人喂了,在这九月深秋,找得到青草吗?
放眼看着那丛沙沙摇曳着的翠色越来越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管岛上有什么,总算它有点绿色。有绿色,就有生命。哪怕是猛兽恶禽,也是鲜活的气息。
对小山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死寂的海更可怕了。多少天,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然而他只觉得窒息。
水中没有游鱼。天上没有飞鸟。甚至连刚开始航行的时候,经常缠住船桨的水藻也看不见一缕。这片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茫茫的大风吹过,除了他们这艘船,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正午的天空亮灼灼压在头顶。海天一色,除了这里,你再也看不到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没有一个斑点来破坏它。
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到视野里来,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海域,小山不只一次地想到死亡。
他觉得这片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着。
此次出海非比寻常,连掌门师祖也亲自出山。昆仑派算得上是倾巢而出,同来的长辈除了掌门师祖,还有一位师叔祖,二十八代弟子中有小山的受业师父、两位师伯、一位师叔,二十九代则共选了四名,都是小一辈里最出色的。
事情进行得十分秘密。出发前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小山被严格叮嘱,此行的真正目的就连对其他同门也不能泄露。至于江湖同道,大半根本不知十年未下过山的昆仑掌门竟然亲身出外。
虽雇了几名水手,船上一应粗重杂役忙不过来,小山等四名低辈弟子自是分内,因此三个月下来居然个个娴熟,俨然一副老船工的模样。近因连日海途平静,守望之职交由四名弟子轮流担当,这天船头上正是小山与另一位名叫赵大望的师兄。
自从掌门师祖发过那番话后,二十九代的众同辈对小山不免有些嫌嫉之心,待他均是不冷不热,人之常情,赵大望也不例外。然而当小山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又叫又跳之时,毕竟是年轻人,在这一瞬间赵大望似乎忘记了一贯小心保持着的距离,反手回抱住这个年少有为、锋芒毕露的小师弟。他的激动感染了他。
两个年轻人在甲板上笑闹起来,他们的心情如同亮蓝色天空一样灿烂。无边无际,阳光流转。
小山大喊一声:“师兄!原来无名岛是这……”
才喊出半句,二人即被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制止。
“离了昆仑就大吵大闹起来,成何体统!大望,你做师兄的怎么不教师弟规矩?”
赵大望慌不迭地推开师弟,涨红着脸,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可不得了,得意忘了形,竟把掌门师祖都吵出来了。他额上登时冒汗,小声禀道:“回师祖,弟子和谢师弟在此守望,适才发现前方有一岛屿,好象……好象就是我们要去的无名岛,所以一时高兴……”
“知道了。”掌门师祖缓步踱出船舱,身后跟随着几位师伯叔。一行踱至船头眺望,那丛翠色在浪涛起伏间愈来愈近了。
“师祖,我们的方向不曾偏离过,一直是按照您的指示航行的,一路没有看到其他岛屿,弟子以为,这个岛应该就是无名岛了。”赵大望忙又进言。
昆仑掌门望着远处的小岛,面上并没露出半点惊喜之色,相反一张终年肃然没有笑容的脸孔越发凝重起来,抬手微微拂了拂颌须,训诫道:“便算到了,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出行前早已告诉过你们,此行危机四伏,任何时候都要沉得住气。眼下接近那魔头的老巢,情势更是凶险,容不得一丝大意。你们两个还大叫大嚷的,你师父是怎么教的你!”
赵大望顿时连气也不敢出了。小山在旁瞧着过意不去,上前道:“回禀师祖,是弟子不好。弟子先引着赵师兄闹的,不是师兄的错……”
掌门师祖还未开口责备,忽然小山听到自己师父惊诧地呀了一声,遥指岛屿:“师父,师叔,您瞧,那岛上生的好象……是竹子!这无名岛果然有点邪门……”
岛上生着竹子?那又有什么奇怪呢?小山站在一旁也伸长了脖子看,那些摇摇曳曳的绿树,离得远,一团一团的,看不清模样。似乎也没什么离奇之处。他不明白师父的话音为何如此惊异。
自然,生长在昆仑山的他甚至从来没见过竹子,更不明白这种植物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极北寒带的。
他只侧耳恭聆着掌门师祖的训示:“那魔头自从几年前被□□围攻,说是负了重伤,就此销声匿迹。说不定又回到老巢来了,大家上岛之后务必步步留神,不可分散。”
“也许,他已经死了……那天的火场里有人发现……”一位师叔微弱地表示,随即被掌门斩钉截铁地打断。
“并没找到尸体。这种邪道中人行事叵测,一天不能证明他死了,我们一天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此岛形貌诡异,其上也许会有什么毒虫猛兽,或是那魔头的党羽也未可知。”掌门师祖在强烈的阳光下微皱眉头,眯起了眼睛,凝视着小岛,许久。小山侍立在侧,听到海风吹动掌门的衣袂拍拍作响,似乎,还有一声低沉的叹息。
“这次我带你们出来,但愿还能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昆仑山去。”
可是上岛之后见到的令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没有秘籍。没有毒虫怪兽,也没有任何陷阱、暗道或是机关。
根本没有险可冒。这儿比起昆仑山还要宁静得多。
唯一显示这里曾有人居住过的迹象是一所小屋,以岛上遍植的竹子搭成,内里床几俱全,却没有一件衣裳铺盖,看来也不像能睡人的样子。案上搁着一只倾侧的竹盏,地下有两只空酒坛胡乱滚在角落里。
小山的师父用手指拭了拭竹床,道:“没有灰尘。不久前一定还有人居住,看来这岛上并不安全。”
“也许有人埋伏在暗中监视我们,在找到东西之前,这屋子还是不住为妙。”他的师弟点了点头,补充道。
众人一齐望向掌门等待示下。只见他以衣袖裹着手,小心地拿起竹盏闻了闻,摇摇头又放下。
“江湖上都说那魔头重伤失踪的那次功力似是大打折扣,不然凭‘五虎门’和‘断魂刀’这两帮子人,纵然以众欺寡又怎能伤了他一根毫毛去。如此看来,传言果然不虚。青灵子所传这一派功夫严禁饮酒,那魔头想是在重归中原之前破了戒,以致内力受损,这才折在那批乌合之众手里。”
他再度摇了摇头,神情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一名弟子接口:“可是他明知自己不能沾酒,为什么还要破戒呢?破了戒还要回中原,岂非是自寻死路?”
“旧闻那魔头的师祖湘妃竹剑却不忌酒,而且似乎正是因放浪形骸、时常纵饮才犯了玄澹宫门规被逐的,他们这一路功夫应该与饮酒并不相悖,怎么传到青灵子手里酒倒成了耗损内力的毒药了?”
昆仑掌门听着群弟子七嘴八舌的猜测,片刻,挥手止住众人。
“青灵子好象是带艺投师,并非自幼从湘妃竹剑受业的。这些武林旧事年代太远,我也不很清楚。不过都说青灵子旁学杂收,他传给那魔头的功夫就不是玄澹一路的,或许是看出他豺狼之性,有意加些枷锁在他身上,以免这魔头无所顾忌,酗饮之后愈发凶暴难制吧。倒是他为什么会明知后果还去破戒,此事颇为蹊跷。听说七年前他出海时带着一名女子……”
小山在空屋中呆得甚是无聊,左顾右盼,见掌门师祖沉吟不语,似乎想不通这个疑团。师叔祖续道:“这女子来头好象很不小的样子,那回海盐帮的白昊天他们乃是故意被他擒住,表面迫不得已,受制出海,其实另有图谋。据天山派的人说,海盐帮便是冲着这女子去的,所谋并不在……那东西。因此他们才能联手,可惜事情败露,没能取了那魔头的性命,白昊天一伙人反先死了个干净。”
“那魔头一向心狠手辣,不知怎么的,倒放过了天山派两位师姐。”旁边有人补道,七年前的事,如今说来惊奇依旧,满是不可置信。
天山双秀身冒奇险,甚至不惜与□□联手,远涉重洋探入江湖中谈之色变的大魔头老巢。虽然最终铩羽而归,就两个弱女子而言,能从无名岛全身而退已是足堪夸耀的勇者之举。然而天山派却将此事密密遮掩,对外不肯泄露。
不过昆仑派可不是外人。小山从小就知道,昆仑天山,同气连枝。不但因为二者同为中原武林正道在西疆的大派,两派历代祖师间也一直过从甚密,小山师父的师祖与天山掌门大吕先生的师父更是结拜兄弟。套句市井百姓的话,两家乃是世交。故此这事天山派虽秘而不宣,时日久了,终不免渐渐传入昆仑派的耳中。
两派弟子人数众多,人多了,口就杂。既然师父说昆仑门规严明,绝不会有背信不守机密之人,那么一定是他们天山的自己人嘴不严,不知怎么把消息漏出去的。总之后来,天山双秀与海盐帮合谋干的这件功败垂成的壮举,江湖上纷纷扬扬,已是尽人皆知。
尽管有些刻薄人讥笑天山派利欲熏心,为了谋取至宝不顾百年清誉,竟派弟子——而且是女弟子——结交□□人物,其中听说还有什么名声很不好听的淫贼之类……说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会意一笑。流言的毒辣,就是这样被发酵出来。小山没经过世事,但他知道人的嘴有时候有多么可怕,胜过无形刀剑。杀人不见血,这句话原来不只用来赞美武功的厉害。
因为,在流言传出去之后不久,天山双秀就自杀了。
论辈分她们也算是他的师叔。送殡那天昆仑派遣了人前去吊唁,其时他是那个捧着纸幡冥镪的小童。天山派的师叔师伯们每个人都哭红了眼,连大吕先生也因过哀而致病,竟拄着一支拐出来迎送吊客。
听说双秀是知道了江湖上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深感有辱师门,为了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了洗刷本派污名,她们以随身佩剑在天山派历代祖师神位之前自刎。大吕先生痛失爱徒,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他一直自责为什么没有叫人看好双秀,“是我除恶心切,眼见那魔头横行无忌,一时心急才命两个徒儿无论用何手段,务必要找到他的老巢。谁知两个傻孩子听信了白昊天那批恶徒的花言巧语,跟他们联手……各位同道,天山双秀是什么样的人品,江湖中没有人不清楚吧!今日当着众位说明了,日后查出是何等恶贼造此谣言,污我爱徒清白,天山派决然饶不过他!只可怜两个傻孩子……我这做师父的,从来没疑心过她们呵……”
大吕先生苍老的长叹声回荡在灵堂中。到场的各派吊客无不唏嘘,都说天山派果然是正道表率,师慈徒孝,同门之间义气深重。双秀的师兄弟们在整个吊唁过程中,除了迎接宾客,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那是难过得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哭出声来失了礼数。
谁知乱造谣的恶贼着实杀之难尽。双秀亡故后不久,竟又有更加恶毒的流言滋生,说她们实在是被自己的师父逼得自刎的。大吕先生为了堵住交结□□下三滥的话柄,活活逼死了两个从小教养长大的爱徒,好把责任都往死人头上推。正派中人的冷酷心肠,实在比一干明火执仗的“恶人”更加令人齿寒。
小山是不大相信这些谣言的。大吕先生老泪纵横,那天他是亲眼瞧见的。就算是言语之中可以做假,小山相信,一个人的眼泪须假不来。想想,怎么有凶手能在被害者的灵堂上流得出眼泪呢?他才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虚伪的人。要是人能把自己装成这样,那还叫人么?
那些无非都是心地龌龊之徒捏造出来耸人听闻的吧。其实在热心地制造和传播流言这方面,江湖,与那鸡毛蒜皮嘁嘁喳喳的市井也真没有什么分别。
人性无论到哪儿,也都是一样。天山双秀是武林中的名人,她们一死,关于她们的生前身后事立刻仿佛人人都比她们自己还要清楚似的。早传得满城风雨,禁不胜禁,大吕先生在灵堂上庄重的追杀令,也算是白说了。
是谁说过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实即便人死了,恩怨还在继续。江湖也还存在着。所以天山双秀的死阻止不了任何真的抑或假的言语在人嘴里继续传来传去,包括她们从无名岛带回来的那句神秘的话:
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这话就此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
七年前的旧事像那窗外的竹涛声一样,在小山的脑海里翻滚。那时他还小,记忆不免有点模糊,因而更为混乱。耳中听得师祖与师伯叔他们兀自在那里议论着七年前那名女子的来历与去向,始终困惑难解。其实他心中倒是曾猜测过,那个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据天山双秀说也不会半点武功的、七年前神秘地跟随魔头燕云上了无名岛从此失踪的女人,也许她的身份并不像师祖他们绞尽脑汁揣测的那样复杂。
也许,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她只不过就是燕云的妻子而已。不错,这个魔头的快刀令天下闻风丧胆,但谁也没说他一定要娶个同样武功高强的妻子呀!
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温柔、怯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呢?像平常人一样。天下这样的女子,远比舞刀弄剑的侠女们多得多。
燕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吧,除了他拥有一手其他男人没有的快刀。小山总是觉得,包括自己师长在内的江湖正派人士,他们都把这个姓燕的男人想象成了妖魔。一谈起他,满脸充溢着切齿憎恨与恐怖的表情,仿佛说到他的名字随时便会从唇齿间淌出血腥的红颜色。
这样,其实并不利于击败他啊……
在小山心中,无论是魔头燕云、是昆仑派自己人还是武林中其他或正或邪的大小帮派,大家都只不过是平常人而已,唯一的不同是比别人多会了一点可以攻击对方的功夫。人总是相同的人,难道说一学了武功,喜怒哀乐就跟人家不一样了吗?
有时候他觉得师父、师祖他们,都把自己活得像戏台上的人。假想中的万众瞩目,端着台步半点不肯松弛。他替他们觉着累。当然小山从来不敢把这些想头宣诸于口。
竹涛声此起彼伏,响个没完。听着叫人心里发烦,那永远哗啦啦一片倒下去又直起腰来的竹子,总像是一口气还没放到底又吊起来,把人悬在半空。小山低下头。满地乱晃着的眼花缭乱的竹影子,一阵合拢了,又一阵碎了,看久了仿佛乱针扎着脑仁儿。他眯起眼睛,用力闭了闭再睁开。
一转眼,竹涛还在耳边响彻着,正午的日头却已换了月亮。
昆仑派一行人终于放弃住在岛上唯一的房屋内,而选择在竹林边缘、临近海边的沙滩上露宿。
一来是为了便于就近看着泊在岸边的船。关于无名岛的所在,不错,前些年的确是江湖上的不闻之秘,除了他们一师一徒自己,世上怕是再没第三个人知道。可现在不同了。天山双秀是自有了无名岛以来,第一个能从岛上全身而退的外人。而今日的昆仑派则是自从这两个知情人返回中原后,第一批以这条线索寻到此岛的冒险者。任何事,只怕开头。有了第一个就能有第二个,这是万古不易之规。昆仑掌门是个聪明人,他并不认为除了自己,再不会有旁人依样画葫芦地跟到这里来。大海茫茫,倘若真的有人黄雀在后,对那条海船下了什么手,便是找到了那东西也要活活饿死在这孤岛上——这鬼地方,不要说捕鱼,就是连海草也捞不着一根。
所以掌门做出安排,一行人白天分头踏勘寻找,入夜统统回到近海处露宿,便于同时监视海船和竹林,进可攻,退可守。在这诡异之地,再小心也不算过分。那幢竹屋在竹林深处,全岛的腹地,他没有这个胆子带领徒子徒孙住进去,万一有何异动岂非等着给人瓮中捉鳖?
——其实那屋子原本也不能住人。抱膝坐在沙地上,小山身上裹着棉袄并铺的盖的两条厚棉被,望着月亮牙关忒忒打着战想道。
竹林里冷得简直不是人呆的。那间小屋不知是否因地处林子中央的缘故,尤其聚集了全岛的寒气。那竹床,屁股坐在上面倒像是坐在冰窟窿里。
小山想,“竹子”这种树实在是太可怕了。分明看上去明媚亮丽的好天气,它竟然能让这批从小生长在昆仑万年冰雪中的武人进都不敢进那片树林。难怪被称为魔头的那个人要在自己的老巢种满这种邪恶的植物,是想把来犯者冻得失去还手之力吧?可是他自己难道不怕冷吗?还有——他妻子——那个据天山双秀说模样弱不禁风的女人,竟也不怕吗?
也许,她已经冻死在这岛上了……
小山又打个冷战。想到燕云他就想起邵师叔。他在山上的时候自己实在太小,以致对这位曾经是昆仑希望的少年师叔没有一点印象。他只记得那位未过门的师婶,金刀夏家,在师叔死后这位大小姐竟然离家出走,一个人从济南府万里迢迢跑到昆仑山来,浑身缟素地请求掌门允许她留在昆仑为小师叔守寡。她与他定亲五年了,昆仑派有个规矩,任何弟子未满弱冠之前不准娶亲,以免荒疏了武功进境,就连小一辈中最刻苦的邵师叔也不能例外。
可是他在约定迎娶的前一年死在渤海边上。尸体浸在海水中,是从右手里紧紧攥着的佩剑上辨认出,这具面目全非的浮尸就是昆仑小邵。那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少侠。
邵师叔那一回是奉师命下山铲除一名采花大盗。他的死令正派同道无不震惊。论功夫那姓贺的恶贼远非他的对手,只是仗着轻功卓绝逃得快,才能作恶这么些年。
保定府的神医曹老爷子与昆仑派向来交好,闻讯急忙赶来,替他验了尸。在骨骼中虽然发现了贺长岭的黄蜂针毒,但致命伤却是喉头的一道形状有些奇特的刀痕。
一刀断喉,干净利落。据曹老爷子说,天下像这样的刀痕只能出自一人之手。
在海边还发现了一具无头尸,断颈处的伤是同一柄刀所为。有人说,看那尸体的衣饰应该便是贺长岭。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那主儿杀人一向是不分正邪,也不管江湖规矩。把正在对战的双方不问青红皂白都杀掉,这在他并不是头一遭。或许他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于是在任何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丧心病狂嗜杀成性的魔头。
何况,出事的时候那主儿正好在渤海之滨。他单刀挑了海盐帮,掳获人家的帮主胁迫出海,这事尽人皆知。
无名岛燕云,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是个坏人吧。小山无法忘记七年前,夏家师婶的哭声。这位未过门的徒弟媳妇当然没有被掌门接纳,他们把她看管起来,连夜派人送信到济南,叫夏家赶快把她接回去。
临下山时她最后的回头一眼,纵然在一个九岁孩子的心里也是刀刻般的分明与长久。小山知道他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夏家师婶的这个眼神。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把心灰意冷这四个字写得这么清楚,清楚到让一个还不懂什么是心灰意冷的小孩子都能看见。
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后来辗转听说,这位小师婶回去后绝食七日,最终使得她父兄不得不同意她再度离开家。这一次,她进了尼姑庵,这一次没人再赶她出来。
让一个无辜女子承受这种痛苦的人,一定是罪该万死的,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与不得已。
他曾经让多少人承受过这样的痛苦?
燕云。
小山暗暗捏紧拳头。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头顶上一轮肥满的月亮仿佛是从背后的竹海里升起来,低得离谱,又圆又大,那亮如白昼的银光一点也不静谧,只像一把冷火,阴间的鬼火,青幽幽烧着人心。
月亮肥得要胀破了。如果把长剑对准它掷上去,也许夜空里会下一阵水银的暴雨吧?还差一点点,它就要圆了。
今晚是九月十四——过了子时,现在已经算是十五了。他们来到无名岛已有两天三夜,却仍然一无所获。
如果一直找不到,是不是要一直呆在这个无趣之极的地方,直到带来的食物吃光为止?等回去了,也不知小山和大山它们还认得自己不?
正胡思乱想,背后忽然有人说话:“小山,守夜不好生守,只管朝天上看什么?”
他连忙回身:“师父,我……弟子刚才在想一些事想出了神……”
师父在铺盖中坐起身来,朝他凝视一会,看得小山心里打鼓。为免吵醒师祖他们,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这……”小山支吾一会,道,“弟子在想,已经三天了,我们一点发现也没有。看来这个岛上是不会有什么秘密了,那……那魔头不是对天山派的师叔说过,心法不在岛上,在他身上吗?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找?”
师父沉默片刻,道:“那种邪魔之人的发誓岂能信得?说不定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不然你想他为什么要放过天山派的人?他说东西不在岛上,也许正是此地无银。”
小山脸上现出恍然大悟之色,正待说话,只听师父又斩钉截铁道:“所以,为免遗孽流毒,那魔头的人要杀,他的巢穴也要毁!小山,你不可泄气,就是把这个岛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那东西!”
“师父说得对,那个心法害死了这么多人,它不是好东西。我一找到它,立刻就把它给烧了,让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因它而送命。”小山激愤地冲口而出。
“万万不可!”谁知师父闻言面色大变,在银亮的月光下瞧得分外清楚,人的脸,任何一条细小的纹路都无所遁形。师父脸上惊恐之色溢于言表,小山瞧着忍不住随口啊了一声,诧异不已。
“倘若你能找到那东西,万万不可自作主张,一定要立即交给我,我上禀掌门鉴过真伪,再做决定。”师父定了定神,面上便罩了一层严霜,望定了小山,冷冷道,“你若敢私自收藏不报,或是让心法有任何伤损,定然门规处置。你给我记牢了。”
“可是不论真假,总之是害人之物,师父的意思是如果心法是真的,便不烧了么?”小山纳闷道,“弟子不明白……莫非咱们昆仑派这次来找心法不是为了消弭江湖纷争,是想把它……”
“住口!”师父低喝,脸色红涨,眼中竟然浮现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杀气。小山从没见过师父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昆仑派的自己人。十六年来对师父的敬畏之心早已根深蒂固,几乎像是反射,他立即听话地闭上了嘴,垂首。
“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师父的气仿佛还没消,又瞪了他半晌,方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来此当然是为了江湖公义,小山,你年纪小不明事理,这回就暂且饶你,以后若再胡言乱语诋毁本派声名,休怪为师无情。心法本身并无善恶之分,无非看用的人是谁。落在邪魔外道手中自然为祸人间,但若是名门出身心地正直之士练了,何尝不能造福武林?一味只知毁掉,那是暴殄天物的负气之举,也令当年手创心法的前辈在天之灵痛心。小山,你是我昆仑派的弟子,怎可如此糊涂?我们是名门正派,取了心法,怎么能说是害人?难道你不想光大武林正道、光大昆仑么?”
“名门正派练了,就不会害人……”小山看起来似懂非懂,喃喃地重复着师父的话,师父在月下望着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但是,那个魔头燕云,他也是名门正派的人啊。”他忽然说,“他的师父不是一代剑仙么?他的师祖是玄澹宫的湘妃竹剑……”
“他和我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抢他师父传给他的东西?”他望着师父,迷惑地说。
小山做了个梦。梦里仿佛回到十岁,在雪夜与那头母狼搏斗。一切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直到最后,他终于打败了那头狼,并看到它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如同六年前所做过的,他放了它。然而就在那时,梦中的雪野忽然窜出一大一小两个白点,毛茸茸地向他奔来,红玛瑙般的眼睛里满是亲近与信任。他笑着朝它们伸出手……忽然那被放归的庞然大物在他眼前跃起,一口咬在小雪兔的喉头。红色像烟花在雪地里迸溅开来。
“小山!快跑!小山——”
他是被自己的声音喊醒的。睁眼见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高高俯视着,神气古怪而微带不屑。
“师弟,你好睡啊。做什么梦了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又梦见你师父要打你吗?快跑?哈哈!”赵大望讥刺地说。
昨夜这个掌门师祖的得意弟子、派中大红人儿终于出了一个丑,大快人心。哼,只会傻练功夫有什么用,早就知道这小子的脑袋是木头疙瘩做的,死不开窍。不知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傻话,竟惹得一向以他为骄傲的他师父勃然大怒,不顾吵醒掌门,定要处罚。虽然最后有师叔祖说情,在这危机四伏之地不宜责打弟子,到底也跪了一夜。众同门都瞧见了这出好戏,等回去后看他还怎么得意……
小山红着脸坐起。因为昨晚被罚跪一夜,只冻得他寒热大作,头痛欲裂,师父虽恨铁不成钢,终究难免心疼。今日向掌门讨了个情,教他留在这里看守船只,不必一同再去林中探察。
船只固然没看。他们一走他就倒头睡下,直睡到……这是什么时候了?小山揉揉眼睛。四周仿佛浮动着奇怪的光线,红红黄黄,不动声色地吞噬着左边的青翠,右边的蓝。
赵师哥的声音又在头顶上响起,催促道:“怎么?谢大少爷,您还没睡够?我们辛辛苦苦地跑了一天,连掌门师祖都亲力亲为,您挨了罚反倒这么舒服,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们发现了这岛上的秘道,掌门师祖特命我回来叫你快去的,你还等什么?等八抬大轿来抬你吗……”
小山蹭地跳起来,不顾全身酸痛的筋骨,推着还在唠叨的赵大望便走。那些含酸带刺的话他听不见,耳朵里只有八个字。
发现了岛上的秘道。
这秘道将通向哪里?神秘的玄澹心法,或是……
赵大望还在不住嘴地抱怨。小山拉着他一路飞奔,闯入竹林,转头一眼看到太阳红彤彤地沉到海里去了。原来自己这一觉睡了这么久。现在已是九月十五的黄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