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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玄澹心法的缘故,或者仅仅因为我自己的心,我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曾经听说过的、关于其他蜃族同类的能力。

一只蜃可以有多大的法力,这完全取决于口腹的欲望。欲望越强烈,蜃气主宰的范围就越广大,就像人的野心。

人世千万年来不停上演的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那同一出闹剧的轮回,每一次台上只是换过不同名姓的戏子,冠带赫赫地登场,换一套全新的行头覆盖住那尘封的前朝衣冠,以为这就是日月新天。而戏的内容从来不曾改变,那些阴谋、欺骗、背叛与出卖,从来不曾改变。

每一个黄袍加身的戏子总以为自己便是一切更迭的终结,铁打的江山万万年。最终一一在烟尘与血光中黯然下场。上场门边,被选中的新人自草莽或朝堂中崛起,正兴奋地等待着接替,把前人早已烂熟千百遍的唱词从头再唱一回。这就是人世间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冠的荣耀,山河的易姓,野心的实现。你说,这一切在史书中严肃而辉煌着的,和我的口腹之欲究竟,有什么分别?

从此我的生活很简单。只是吃。没有搏杀,没有抵抗,出现在我视野中的猎物没有逃脱的可能。一切来得太容易,我的岁月是寂静无声的,醒着也像在睡。

我的对手太过不堪一击。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制造出一点喧闹来打破这连梦也没有的、沉重清净的睡眠。

黑暗。

无名岛上没有名字的洞府,全世界最美丽的诱饵。它为我领来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的猎物,像韭菜割了又长。人们前仆后继,怀着称霸武林的雄心与长生不死的热切,投入我的怀抱。我从不操心诱饵的功效,他们自己会相互传播,互相勾心斗角地探听,把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小心藏掖起来而其实还是在传播,人就是有这个好奇与刺探的本事,面对珍宝他们的嗅觉比什么都灵。每个人的私心都在推波助澜,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我的目的——在遥远的中原,江湖之上。

江湖。有时我会想起从前有一个来自江湖的人,他不肯告诉我江湖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江湖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陷阱,人们自己挖掘,然后,自己跳下去。

他们不累么?有时候我难免对这些生物有些怜悯,所以我让他们在我的怀抱里睡去,远离了所有的算计与争斗,永远地沉睡下去。我给他们最干净的、最后的栖身地,和我的一样寂静无声。在那黑暗里他们都不争了,不斗了,世代的仇敌同样安静地睡在我腹中。

也许安静,是我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在这个生命繁衍不息、挨挨挤挤的世界上,总是需要收割者的。那么,就让我来当吧。

死亡收割生命,生命带来死亡。世界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就是平衡。

后来,关于无名洞府的讯息据说它流入朝廷。这很自然。作为掌握天下最高权力的主人,某个黄袍在身的傀儡,他比谁都更留恋这个人世。可是那些衣履华贵的猎物和其他的一些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我甚至不能辨认他们衣袍上刺绣的皇家徽记。也分不清这些同为遥远中原龙座上那个身披黄袍的戏子所派遣来的人,他们彼此间的官阶身份是如何分别高下。

他们都一样。我懒得细看。

你知道,我上一次在人间与那些被衣裳上的刺绣囿限得泾渭分明的大人物们厮混之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我想我久已遗忘,那些眼看着人类用衣服为自己围出不可逾越的雷池的日子。

剥去了衣服,下面的□□,同样是不够我填牙缝的渺小。

有一次我还见到了大吕先生,在一艘向岛屿驶来的海船上。在离岛还有三百里之处我便截获了它,甲板上那个龙钟颟顸的老儿便是大吕先生么?他的身体已枯朽如一把衰草不能抵挡海上凛冽的寒风,然而他仍坚持呆在船头,强睁昏花老眼指手划脚,生怕他的徒子徒孙们偏离了正确的航向。

偏离什么航向?到我口中的航向么?

我在水下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蜃气在海面弥漫的一刻,我看到大吕先生那风烛残年的身躯突然像只兔子般活蹦乱跳,几乎是一个奇迹,过去我从未想象一个老得连口角淌落的涎水都要弟子帮忙擦拭的人居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与速度,他伸展双臂如一只瘦鹰,将身边最近的几个弟子抓住,围绕在身边形成一面人肉盾牌。在群弟子的哀声叫喊中,这老儿抓着盾牌飞身闪入船舱,在舱口运臂将他们凌越甲板,抛落入海。也许他意识到危机的迫近,希望这些年轻力壮的诱饵在落海后能吸引怪物的注意,从而争取逃亡时间。他有多少年纪了?七十、八十、还是九十岁?这样年纪的人类,早该蹒跚在瓜棚豆架下,颐享人生最后的时光。他不该到海上来受风寒,这只有加速他的路走向尽头的时间。

但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永生的玄澹心法,如果有了它,还怕什么七十、八十、九十岁?还怕什么死?他可以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带着天山掌门的头衔与武林耋宿的光环,享受它们直到天荒地老。

就算没有玄澹心法,还有岛上数不清的仙花异草。万年灵芝,延寿百纪,直若等闲。这是江湖上众口相传的,凿凿事实。

仙花与异草与长生心诀永远都在那儿,只看谁有本事得到它。

大吕先生进舱后,我没有再见到他。幻美的蜃气蒙蒙弥漫过整个海面,像水一样流过那艘船。然后我目送着空船在海波的推动下,悠悠荡荡漂远,消失在海天的尽头。

蜃气能够自动识别有生命与无生命的物体。所过之处,岩石、房屋、船只皆能毫发无损,而一切拥有体温与呼吸的东西,将荡然无存。包括被种植在玉盆内、以从天山之巅带来的泥土精心培育着的雪莲花。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累赘到海上的冒险中来,也许那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也许是万一在遭到致命伤害后续命的灵药,人类为了一条小命长些再长些,可以想出无数的花头。

你说奇怪不奇怪。人类,他们的意志是这样顽强,能够穷极所有努力只求保住一口残喘,可是他们的生命,如此脆弱。

就像一枚摇摇欲坠的灯火,只需吹上一口气,扑地就熄灭。

这个游戏过于轻易,它没有什么好玩的。

但我没有其他消遣。

欲望是不断膨胀的魔鬼,如同人的野心,有了平安茶饭,又想娇妻爱子,有了玉堂金马,又想号令天下。等到一切都牢牢在握再没有什么可以追求,便开始希求长生不老。如果没有死亡适时的降临把一切划上终结,它可以蔓延到无限,时间与空间,都被吞没。

我的欲望也是这样。越吃就越觉得饥饿,我里面呼喊着的空虚,一次比一次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充。

这是不可救药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服食五石散的人们,骨髓与血液都已深深地依赖上那带来短暂幻觉却把人推入更黑的、没有光的所在的甘美□□。受制于它所允诺的虚假快感,一步步往没有回头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或许我和我的猎物们,实在也没有分别。我不在乎。生命的收割者与被收割者,从来都只是命运掌中相同的棋子。一个游戏,既然甘愿投入,便应该毫无怨言。我是人们命运的主宰者,是天,然而天意之上,还有天意。

人,鬼,妖,兽,仙,佛,神明。天。我们都只不过是因果里流转的众生。

没有自主的可能。

让我和你们一起,把这游戏坚持下去吧。让我们看看,它最终,会给我们什么样的画面。

我不会感到焦急。

我狩猎人类,狩猎水族,狩猎海兽与飞鸟,我狩猎过鲛人的部落与闯入我狩猎范围的同族。是的,蜃是从不显露形体的猎者,然而这并不代表,它没有身体。

只要是有身体的,就可以吃。我的同族释放出无坚不摧的武器,但是我的更加强大,幻景无边,将它与它的蜃气,一网打尽。

我已经丧心病狂。这是一只万年灵龟对我说的,有一天它跋涉过万里海程来警告我。它说它修行万年,除了让自己与世无争地活下去,没有修炼过任何攻击杀戮的法术。它说它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我的恶名,如今在大洋之内,相通的水流早把关于极北海域称霸的一只蜃妖的名声传遍四海。她没有任何背景与来历,她凭空出现在世上,因为什么无人得知的神秘的缘故,拥有凌驾同类的法力与不知悔改的杀意,穷凶极恶,罪孽累累。

她是水族与人类共同的公敌。在她的口腹之中沉淀着重重血海,这债务有一天,终要清还。

灵龟说,在这个由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鳌鱼以身体为承托所支撑着的世界上,生存着五个最强大的种族。它们是海里的鲛人、蜃族,黑暗中的鬼族与大陆上的妖兽一族与人类修行而成的剑仙。鳌鱼以自身构成世界的基点,它背上驮着整个海洋与大地,承载万物生息,而在它的身体之下则生存着永远不见天日的暗鬼族群。五个强大种族拥有不分高下的能力,彼此间有着相互制约忌惮的关系,它们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同时又都离不开对方,这就是尽管自开天辟地以来五族间的争斗从未有一刻停止、却仍然保持着永恒的平衡,使这个由鳌鱼支撑的世界得以存在至今的原因。虽然暗鬼族群不甘心不见天日的地位而一直没有放弃过企图迫使鳌鱼翻身、阴阳颠倒的努力,而其他四个种族间的纷争也终古持续,这个世界却始终以它守恒的规则为所有或强或弱的生物提供着栖身的舞台。暗鬼想要颠覆阴阳,鲛人、蜃族与妖兽不懈地挑战着人类万物之灵的地位,而剑仙则要消灭这一切。五种力量它们势如水火又相生相克,它们是与生俱来的天敌,也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依靠,和赖以存在的理由。

我听说,你宣称自己要维持世界的平衡。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才是平衡。世间一切生命之所以能够存在下去,那是因为它们都遵循着上天的守则。它们既是对方的食物,也以对方为食。彼此的生命滋养了彼此。这就是天意让这个世界在杀戮与血腥中一直蕃衍不息的方法。而你的杀戮已经逾越这个守则。

灵龟慢悠悠地以它不容置疑的语气向我宣告,作为五族中蜃族的一员,你的所作所为早已公然蔑视了上天的安排。上天要这个世界在五族的平衡中、在鳌鱼的背负下维持它的运转,而你,你在破坏它。上天不会容许任何对于它权威的叛逆,我们都应该敬畏上天,因为我们都是在它的意旨下被制造出来的子民,无论时间运行到任何年代,直到这个世界和鳌鱼一同毁灭之前,这游戏的规则不会改变。任何意图违背它的生命都将遭到惩罚,你也不例外。在你不可一世肆意羞辱生命的时候,你要始终记住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是天意要我们存在,我们才能存在。蜃妖,你看看我,我活了一万岁。我这一万年的生命和你一千年的生命,以及那些被你视为草菅的人类,哪怕再渺小的浮游鱼虾,我们,都是同样的生命。在上天眼里我们没有任何差别。蜃妖,请你记住,尽管你拥有远迈同类的力量,你仍然是一个在天意的手心里听从安排的生命。你和那些葬身你口腹之中的人类没有任何不同。上天要一种生命存在这世上,一定有它的理由。可是你在做什么?你以永生为诱饵企图灭绝世间所有的种族,连你的同类也不放过。我不管人类对你曾经造成过怎样的伤害,这都不是你轻视生命的理由。我今天来到你面前,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蜃妖,没有一个人拥有取消其他生命的权力,任何企图背叛天意的人最终都将得到报应,自古至今,都是如此,而今天,你也不会是例外。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蜃妖。

灵龟说它向我揭示了世界的真相。

可是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是,天意。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么。什么五族,什么鳌鱼,什么天道的眼睛。天道对我,从来没有睁开过它的眼睛。即使今天它要醒来看到发生在极北海域的一切,我也不稀罕。

如果它要惩罚,那就惩罚吧。我从未以为自己可以逃脱报应这东西,虽然它在我千年的生命中,始终是一个被冠以公理之名的骗局。

什么是天意?你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为此我可以担当任何后果。一万年灵龟之寿,看破红尘的慧眼你不曾看到过我承受的痛苦,痛苦可以平息,但失去了的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一刻,我要他们偿还。

他们必须偿还。

我曾经和你一样,相信忍耐可以解决一切。宽恕伤害我的人们,听从上天的安排。我相信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是毫无理由,苦难或许是上天对我们在上一个轮回中亏欠过别人的惩罚。平静地接受它,将获得上天的谅解,在下一世中得到应得的补偿。可是上天,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告诉我。

不,天意之上还有天意。世界是一层一层的阶梯,永远不会互相了解。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上天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造化中被播弄戏耍的众生。众生芸芸,既然它有决定命运的权力,那么我也有。

我已忍耐了一千年。我不想再忍。

就让你的天意惩罚我吧。报应我吧,我等着。

我只是一个意外地获得了超凡力量的蜃妖,请你,不要对我谈起天道。我不会去试图了解我看不见的东西。鳌鱼背上享受着阳光的四个种族不懂暗鬼的苦难,你也不要希望我能看到人类的不得已。没有谁天生应该懂得别人的苦难,不是吗?

活着的人永远看不见死鬼的黑暗。当轮到我接受报应的那一天,我会接受,但在这之前,谁也无权阻止我的复仇,就算是上天,也一样。

我是活在黑暗中的。因此我胸中所能吐出给予这世界的,也只有黑暗。如果你不要,请你告诉我,一个长埋在饿鬼道中的众生,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拿给世人?

你还能希望我拿出什么。我现在就给你看。

吞吃了万年灵龟之后,我的眼里滚落下大大小小的珠子。不,那不是眼泪。我早已告诉过你,这世上除了人类,没有其他生物会流出这无用的液体。

而人类的眼泪,一千年来,我没有看到过。每一个在蜃气中将死的人,他们只会狂叫、咒骂,淌出恶臭失禁的尿水。

人类的眼泪和宽恕、和善良与情爱一样,都只不过是他们自造的名词。从我两眼中行行滚出的淡红明珠,那只是灵龟的万年功力正在被吸收和消融的佐证。

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借口。

我披散着长发在海底旋舞。千年来从未修剪过的头发早已蔓延出相当于我身体几倍的长度,它们在海水中飘散开来,像万缕漆黑的烟丝,像生着长长触手自行其是的巨大活物,环绕在我周遭,在照亮黑暗的珠光中龙飞凤舞。我把自己深藏在精美绝伦的网中,其他任何的生命,它们进不去,我出不来。

长发陪我在这黑暗中跳舞。漆黑的网罗之间,顺水抛洒着淡红色滴溜溜滚动的明珠。它们是蜃妖之气、剑仙心法加上万年灵龟道行共同凝结而成的至宝,如果谁能服食一颗,将获得出乎意料的功力与寿数。

淡红明珠坠落在白沙之中,静静地被埋藏,没有谁来拾取。就像我焕发着珠光的身体,洁白玲珑,和所有妖物一样,力量越强我的皮囊就越完美,孤独地在海中游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依然是美丽的。远离尘嚣的、不可接近的危险的美丽,就像一个美丽的疯女人。

我知道我已走火入魔。

我情愿走火入魔。

或许有一天,人们将不再称我为蜃妖。当我不停膨胀的力量继续向四面八方蔓延下去,世上的人,他们将敬畏地称呼我为,蜃魔。

我会用力量告诉他们,我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不要再试图劝说我放弃杀戮。我知道。

我已经疯了。

我逐渐学会控制蜃气,不再只是毫无方向与边际的蔓延,在不想狩猎的日子里我玩弄着它,在海面上可以制造出任何景象。无论人物、楼阁甚至江山,蜃气都能够几近乱真地模拟,在那光彩照人的幻景面前,你绝不会想到它是假的。你想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能即刻出现在眼前。

可是这时候,我不知道我想要看到什么。

不为杀戮而弥漫的蜃气如同无主游魂,在湛蓝海面上盲目地爬行一阵,不成形状地消灭了它自己。即使凭空造出九州山河,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虚幻的终究是虚幻。当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蜃气形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遗忘,多年前在那场遭遇鲛怪的灾难中,我的力量第一次觉醒、自行其是地以一个人类的形体呈现出来的面貌。直到那一刻,我丝毫不知道自己体内蕴蓄着这样的能力。

那是否因为,我一直,思念着他……我记得在那灭顶的疼痛与□□中我嘶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我已忘记他的模样。就像无法凭借这持续的寂静去回忆他的声音。那个人他留给我的一切在时间中渐行渐远,终于剥落成空白。

在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时所出现的幻象……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他。透明的衣袂被我痉挛伸出的手臂空空穿越。

我忘记了他的样子,所以我不能用蜃气再造一个他。世上的燕云,只有一个。而他——我想——是永远离开了我。

从化身为蜃开始,到现在,又过去了多少年?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在没有任何其他生命来分享的这片越来越广大的海水里,我逐渐了解,也许当大海吞噬生命的时候,它什么也没有想,它并不凶恶。

它只是寂寞。

纵使把世上所有生命尽情倾入,也激不起任何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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