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一双湿漉漉的手轻轻将地上的老人抱起,拂去他颈间不断涌出的血沫。刀锋入肉半寸,自喉间横切而过,虽然喉管尚未切断,然而对于一个六天未进饮食、早已衰弱到极点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伤势是否致命,只凭他的造化了。
漆黑长发从洁白的身躯上垂下,委落在老人胸口。素手一次又一次拂着汩汩冒出的鲜血,猩红染在她的十指。不经意间,血手印印在他的衣衫,如盖在诗篇末尾的图章。
她放下他,拾起满地滚落的蜃珠,它们在她掌心里化为鲜红的粉末,敷在他颈间,一样触目惊心。然而渐渐地止住了血。
女人盘膝坐着,让他像一个孩子一般,仰躺在她的臂弯里。他的身躯太长大,只有上半身被她揽住,双腿长长地拖在地下。白发萧萧的头颅在她怀中,显得无比突兀与不协调。但她只是爱怜地抚摩着他的面颊,素手如丝缎,一来一去,温柔地往复,仿佛恋恋不已。
柔和的珠光笼罩着他与她,看去圣洁如南海观音莲座。
燕云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他自昏迷中清醒过来,艰难地抬起左手,沿着那些潮湿冰凉的、长长的黑发,寻找到她的脸庞。
苍老的手指抚过女人的脸,眉目、口鼻、下颏,每一根线条。随即无力地垂落。
他开口说话,嗓音里夹杂着水泡破碎之声,如同一只被呛到水的小狗,听起来那么滑稽可笑。
“夜明……你错了……”
他慢慢地说。
女人仍旧依恋地抚摩着他的面颊,轻声答道:“我的确,杀过很多人。”
这句话怎么这样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在某段遗失了的记忆里……有谁,曾经这样说过。
他真的呛咳起来,被自己喉咙里淤积的血水呛到,他剧烈地咳嗽着,在她怀里簌簌颤抖。女人纤细的手指轻轻替他按抚着胸口,抱着他坐起,以免血水倒流窒住了呼吸。她与他对面而坐,让他的身躯向前倾斜,倚靠在她柔软的胸前。
老人口鼻里咻咻吹着血的涎沫,她帮他一再拭去。半晌,他的呼吸平稳下来。他用力坐直身子,睁开一双混浊的眼睛,好象他还能看见她似的,朝她脸上久久地凝望着。
他说:“夜明,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女人摇了摇头,面容平静。她把燕云重又揽在怀中。她让他的脸颊贴在胸口,紧紧抱住那白发的头颅,用她披垂到前面来垂地如帘的黑发笼罩住他的身体。
“燕云,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幽幽地,透过黑发帘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燕云朝前倾侧,倚靠在女人胸前。他抬起左手,环住她□□的身体。她很瘦,背上凸出两块美丽的蝴蝶骨,仿佛随时振翅欲飞。燕云的手指反反复复,轻掠过她肩胛上两条八字形的长长疤痕。
“我知道。”他小声说,“你——是天上的仙女。”
然后他的手臂落下。他再次昏迷过去。
女人轻轻推开他,她看到在燕云阖拢的眼角蜿蜒滑落了两道湿痕。
从那双再也不会映出她影子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夜明忙碌着。她把燕云小心地在地上平放好,赤足奔出洞去。当她回来的时候,一同带回的除了从海船上取来的大批食物与清水之外,还有一柄尺来长的、明净如镜的小小匕首。
它看上去很锋利。
夜明立在地上沉睡的老人身边,含笑低头瞧着他,神情如同一个宠溺孩子的母亲。许久。然后她背转身子,委地的长发如一张夜幕,遮盖了一切视野。
漆黑闪烁的夜幕之后,珠光照耀着女人漂亮的手指,缓缓地,抚过自己胸前斜掠的一条伤疤。它像一道闪电,劈破了洁白无瑕的雪野。
二十年前……这一切早就应该发生了。是他,让它延迟了二十年。
她早就该走了。这个人的世界不属于她,而他把她挽留在这里,直至如今。
一切的一切,当命运顾自按照它的轨迹运行着……是的,二十年前的人,谁也看不到,一切会,直至,如今。
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么,就让这被推迟了二十年的结局到来吧。虽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有些事情,永远无法从头再来。
所有死去的人永不复生。
燕云,你多给了我二十年的生命。现在让我还给你吧。
燕云。
匕首像一道自天降临的光芒悬垂在她上方。她扬起手。这一刻,她的眼睛无比清澈。
素手挥落。那道光在这世界上割开出口。
映在眼底的血花,是最纯正的鲜红。
在女人的嘴唇里含着一枚宝光闪耀、瑞气千条的滴溜溜稀世明珠。那就是千年蚌珠,人间传说的不老灵丹。走遍九州大地,你找不到任何一个帝王的皇冠上,曾经配得起这样一颗高贵的珍珠,它在蚌的心房中孕育,在深海千年的寂寞之中,一场疼痛被时间蜕变成绝世的美。
明珠含在女人苍白的双唇间,垂垂坠落一滴鲜红,滴在那老人紧闭的眼帘上。
女人双手捧住白发的头颅,俯身将明珠衔喂于他口中。千年道行,气息推动,当他的嘴唇与她的相接那一瞬间,明珠沿着老人的咽喉静静地滑落入腹,如一滴无声的泪。
燕云,我把我的生命还给你。从此后,你将永不衰老。
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当你醒过来之后,你可以自己选择,要,或者不要。
永别了,燕云。
珠光消失后的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只看到石窟水面波纹动荡,仿佛海水在大声呼喊、讲述着一些什么。
海眼是大海的眼睛。一只亘古不息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眼睛,这里上演过的一切,只有它,全部看在眼里。
但是波纹止息,水面很快地平静下来。于是一切都不留痕迹,好象什么,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老人孤独的身体,静静睡在黑暗里。
55
明珠顺着老人的咽喉轻轻滑落,进入胃肠,霎时间,剧毒在整副脏腑间蔓延开来。
希摩罗典,白骨花。
心胆俱裂的毒。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拼却性命你争我夺的千年蚌珠不老丹,原来只是一颗见血封喉的杀人□□。
珠是蚌的病。当一只蚌的心里被伤害侵入,那令她疼痛的异物就会在时间里慢慢地变成珍珠。说到底,任何宝珠都不过是蚌身上一个肮脏的赘物而已。
可惜当人们为了光彩夺目、价值连城的明珠而赞叹争斗的时候,却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件事。
燕云心胆俱裂。
他始终不曾醒过来。在夜明怀着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对于燕云不老生命的信念离开后的一瞬间,他躺在她的背后,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黑暗中,一切终于彻底安静。
幕落了。
56
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是的,你猜对了。我回到了无愁海,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你知道只要我还活着,不管我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些什么样的人,我最终总是要回到这里来。无愁海,它是我生命循环的起点和终点,永远不会更移。
而我和你一样没有猜到的就是,我竟然还活着。
我看到珊瑚的身体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大片绵延着的、坚硬的珊瑚礁。那是在她的灵魂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依然留于此间的空壳。什么是不朽,这才是。
只有没有生命的空壳,才终于能够永垂不朽。
我的胸前依然只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沿着那痕迹我划开它,所以当它愈合之后和原来的形状一模一样。看起来我并没受到过再一次的伤害,我很高兴如此。
那一天我剖开了我的胸膛,剜出那个折磨了我五百年的病痛,把它送给了一个人。我想,他现在应该还在世上,身强力壮地活着吧?虽然它不能使他永生,却可以令他不再衰老。很好,这样我放心了。
只要他不衰老,我相信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击败他。那尊九天的魔神像。
可是珊瑚曾经说过珍珠连结着我的心脉,如果失去它,我就会死。是的,我和你一样,我也以为,我一定会死。
但我没有死。
我失去了连结着心脉的珠子,不,我连心都没有了,而我仍然活着,在海底,你看,我活到了今天。我还在继续地活下去。
我想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像珊瑚礁那样的空壳。没有生命,没有心。所以,在这个关于永生的漫长故事的结尾,最终真正获得不朽的人,是我。一直不想活的我。
一个永远孤寂地巡游在黑暗的海底,没有心的蜃魔。
深海蜃魔。很多年以后,他们都这样叫我。直到今天,在听完这个故事的你我心中,我仍然是这世上最恐怖的一个梦魇,不是吗?
你瞧,我又错了。
你是有心的。而我没有。
灵龟曾经说过,总有一天,天的眼睛要看到我所犯下的罪孽,我的报应会来。
我想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我的报应其实早已降临,那就是活下去。
永远地活下去。
[完]
后记:
某年月日森罗殿判官簿纪文:褚风,南海人氏,官至巡台御使。在世清明廉正,爱民如子,不畏权贵,颇有政绩。故虽负妻恩,且欺心意欲毒害其命,以小恶不伤大善之故,仍赐延寿一纪,享年八十二岁,全福而终。
然大善虽彰,为免世人无知,以负妻之人全无恶报而藐视天道,故判褚风下世投胎大富人家为女,青年丧夫,剃发入空门修行,以一世之功宣讲佛法,劝人为善。此后祸福,皆所自取。再入轮回,直至五百年后,投生冀地燕姓人家为子,因缘凑合,得其原按寿数,年至六十,以性命偿其前世之妻。此方见因果有常,报应不爽。森罗王座下执铁笔者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