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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无名岛唯一的传人,燕云,这个名字与那片以那个岛屿为中心的神秘死域不可能脱得了干系。虽然关于他假意失踪、化身妖物躲在海底吃人的无稽之谈早已在他重出江湖前不攻自破,然而在世人心中,即使他不是它,总之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蜃海的灾难是从无名岛兴起的。假若海水也有生命,属于燕云的那个岛屿便是它的心脏。

是的,那个岛是他的。尽管十三年来世人从未停止过对彼处的进犯与掠夺的企图,堂而皇之就像那岛屿一直都是无主之物,但是当宝岛变成吃人的死域,每个人似乎从梦中突然惊觉,清醒地想起,燕云是那个地方的主人。

事情演变至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必须担当起全部责任。

无名岛孳生出危害世间的食人妖魔,不找他燕云,却去问谁?

燕云,在一次毫不光彩的惨败后这个成为笑柄与善恶有报的活例子的姓名,于二十年嘲笑和轻蔑中生锈沉埋的姓名,此年突然成为江湖中被提及最为频繁的两个字。炙手可热,万众瞩目,他受到的关注甚至超越了此前所有年头的总和。

二十年并不算太长。武林中有许多人还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人,他亲口对天下宣称,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他燕云身上来找。

这魔头欲盖弥彰,他这么说用意何在?引开天下人的目光好让那怪物得以不受惊扰地在无名岛成长壮大吗?世人没有忘记,在他重回中原引得整个江湖疲于追寻而无暇顾及其余之前,那片海域并未传出过任何关于食人妖魔的消息。

说不定那只蜃妖原本就是他养的。挟持海盐帮船只回到无名岛,没有人知道当年他此行的目的,但现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他就是为了把那天怒人怨的妖孽养在极北海中才回去的。七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一只怪兽长大。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原本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也许他就是要借助蜃妖将所有憎恨他的对头逐个消灭。

然后,在武林人才凋零、黑白两道皆已元气大伤之时,他燕云登场演一出复出的好戏,不费吹灰之力扫除了异己,把这整个江湖囊括于他的掌心?

没有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魔头。本来以为他只是嗜杀,总算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谁知凭武功无法收服天下,他竟然倚仗妖物的力量血洗江湖,算什么本事!

绝不能容忍这阴谋的得逞。

现在想来,就连二十年前那句看似慷慨磊落的宣言,必定也是有意为之。明知是人都有好奇之心与怀疑的本能,他越是故作高尚,越是引人疑心,所谓玄澹心法根本就在岛上。此地无银。

这恶魔就是这样以阴深的心计引得天下英雄入他豰中,自投罗网成为他所饲妖兽的口中食。

这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恶行。

必须找到燕云。找到这阴毒狡诈的小人,江湖公敌的魔头。

从他踏入中原开始,迄今四十年。四十年的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为此武林的同仁必须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无论□□白道,是多年来勾心斗角的对手抑或世代仇雠,面对这野心祸世的一人一妖,面对江湖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个时候只能放下一切私怨,同心协力铲除危及人类生存的恶势力。

人世间永远是因果纠结正邪混战,人与人之间,各种利益、情仇、恩怨的流转永远是此起彼伏,没有真正算得清的那一天。生在这世上每个人都难免欠下债务,同时被旁人亏欠着。然而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规则:在面临共同的强大敌人的时候,人类从来都自发地选择暂时抛开个人恩怨,万众一心地抵抗。这就是在这个虎狼遍地的世界上,人类作为一个柔弱的种族始终能够生存下去并成为世界主宰的原因。

天之下,地之上。这个世界名叫人间。任何扰乱人间秩序的造物,都将遭到灭亡。

英雄的热血在危难中激荡成汹涌巨浪,誓要清扫一切妖孽。此年,多年被荒废的武林大会在嵩山少林重开旗鼓,黑白两道所有的成名人物都接到英雄帖,即使是过去为人不齿的一众邪派高手,整个江湖自九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奔赴嵩山,在少室山巅,在万人振臂高呼声中,中原武林成立了斩妖盟。那一日的盛况令江湖老人在多年之后想起,依然忍不住泪下如雨。

少林与武当作为武林中公认的执牛耳者,被众口一词地奉为斩妖盟首领。少林方丈慈真大师和武当掌门虚鹤道长坐镇中央,调度群雄各司其职,万众一心,为这场悲壮的战斗拉开序幕。

每个门派各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广派眼线日夜密访。当前第一要务,找到燕云的踪迹。他是整个乱麻般错综事件的唯一症结,找到他,盯住他,顺藤摸瓜,一刀斩断恶魔的指爪。

要远渡重洋由中原到达极北蜃海,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不能的。大海风波无情,没有精良坚固的海船与老于风浪的水手,便有天大的神通也断然无人敢孤身涉险。因此大家猜测,燕云一定会故伎重施,就像二十年前干过的那样,劫持某个门派的首脑,逼迫他们献出船只出海。地处东海的蓬莱派、海盐帮、雪龙岛,长江入海口的黄鹤帮、玄武帮、长沙派、越女派,以及南海的观音堂与恶鲛帮,将是他最有可能下手的目标。

各帮派都擦亮了眼睛,磨刀砺剑,严神戒备。务要时刻保持联络,互通声气,倘若那魔头出现在九州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他将立时陷入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

恶魔燕云重出江湖的踪迹,最初是在西南边陲雪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小镇之中。那里是点苍派的地盘,点苍派几个弟子在一次偷溜下山游玩的途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形容古怪的陌生人。尽管他们在挺身上前盘问之后都不幸遇害,小镇上的居民却目睹了一切血案。

据玉龙镇居民的口供,这个一直以在聚顺酒馆掌勺为生的老人是从十几年前便落脚在镇上的。之所以说他是个老人,是镇民们从他那苍老沙哑的口音中得出的结论,在他初来玉龙镇之时,这个外乡人的嗓音便是这样,十几年过去,即使当年他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如今也已成为废物老朽,何况自从他出现在镇民的生活中那一天开始,老叶头的蹒跚步履、猥琐身形与永远不紧不慢的作风,似乎无不表明,在玉龙镇民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是的,这个栖身聚顺酒馆后厨房的外乡老人,他说他姓叶,孤身一人没有妻子儿女,只因无人赡养,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人佣仆,以求一口送终茶饭。玉龙镇虽然清寒贫瘠,倒的确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安度晚年的好地方。在这个远离中原繁华的小镇上,大多数的居民终生都未曾踏出过故乡一步,因而古风犹存,人心淳朴厚道,对一个与镇民毫无血缘关系的外来老头也不无怜悯之心,总有人隔三差五装作不经意地,在结帐之后留下额外的几文钱,说道今儿的菜烧得好,掌勺手艺不错。老叶头的衣裳破了没人浆洗,也总有拜佛的妇女们把家中老头子穿不了的旧衣服拿到酒馆,说是替老伴积几年寿数。玉龙镇的人就是有这样惜老怜贫的好心肠。

何况老叶头除了手艺单调点儿,长年累月只会翻来覆去地做那几样菜之外,人也着实是个老实人。无论是谁啧着酒喊一声老叶头,今儿的酸笋腊肉烧得太咸啦,他总是会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油污的左手陪笑走来,点头道手一哆嗦就放多了盐,这就另做一份,从他的月钱里扣,算是略表歉意。于是客官们也就宽宏大量地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一个孤身的残疾老头子,又瞎了眼,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玉龙镇的人,可不是那种肥鸡大鸭吃腻了肠子没事来找厨子麻烦的公子哥儿。

没有人知道老叶头的身世,也没人在乎。作为一个小镇酒馆的厨子,他能把几样家常菜烧得可以入口,干吗还要去打听人家其他的事?何况,老叶头虽然别的菜做不好,一味竹叶烤鱼却着实地道,醇香鲜嫩,是镇民十几年来价廉物美的口福。至于他那张丑陋的脸,就和他失明的双目与空荡荡的右袖管一样,是人家的伤心事,谁要非去揭这伤疤谁就不厚道,这是小镇居民世代遵循的道德。老叶头说他小时候被恶人拐卖,烧坏了脸,毁了眼与右臂被迫乞讨,为了博得爷们的同情。这说法入情入理,听的人除了唏嘘,谁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玉龙镇的年轻人都是吃着老叶头的竹叶烤鱼长大的。他们嘴甜地叫他老叶爷爷,有时从河里抓了鱼,偷偷请老叶爷爷为他们烤来一祭五脏庙,老叶爷爷在不得罪掌柜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是个好人,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和人交往。下了工他哪儿也不逛,总是窝在酒馆后院里他那间小屋,啥也不干,只是呆呆地出神。咳,老年人都是这样的,谁家的老爷爷老外公也都是这个样子。在年轻人心中,老爷爷永远是慈祥可爱的老糊涂,只知道烧上一大堆好菜,笑咪咪地逼着他们全吃光。

偶尔他会唱起一支镇上人从没听过的奇怪小调,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喉咙。玉龙镇的人也喜欢唱歌,但从来没听过这样古怪、可笑、不知羞的小曲。尤其是从一个老爷爷的嘴里唱出来。

老叶爷爷最喜欢捏紧了嗓子学着女人腔调,高声唱道:哎——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那苍老滑稽的哑喉咙,在无数个夜晚为玉龙镇上的孩子们带来平淡童年中难得的笑料。他们拍着巴掌学着他的腔调唱,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老叶爷爷从来不生气。他老是笑眯眯地点着头听他们唱,有时还拉开嗓门跟孩子们一起乱吼,荒腔走板。老叶爷爷真是个好玩的老糊涂。

这歌声跟竹叶烤鱼的香味一起,陪伴着玉龙镇的孩子们长大。

有见多识广的叔叔伯伯们说,老叶爷爷唱的是西北酸曲儿,黄土高原窑洞里的人们最喜欢的“荤曲”。他一定是西北人,到得老来,依旧忘不了儿时耳熟能详的调门。这是在好心的大妈大婶们为老叶爷爷说媒镇上几位与他年貌相当的老寡妇失败之后大家得出的结论。既然老叶爷爷不是想女人,那他一定是想家了,所以没事老爱唱着家乡的小调自娱。

可是当孩子们问起他的家乡是在哪里的时候,他又老是笑着不说话。不说就算了,一个老爷爷想家的小曲儿,谁要当真。

玉龙镇的孩子们唱着老叶爷爷的酸曲儿长大了。然而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连脸都忘了,怎么还能忘不了心呢?心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长大了的孩子们睡里梦里记挂着号称镇上几朵花的美貌姑娘的脸庞,在那青春的躁动中他们渐渐忘了老叶爷爷和他的酸曲儿。

要不是那一天忽然有几位佩刀挎剑的英雄来到镇上,慕名非要去吃聚顺馆的竹叶烤鱼,毫不怀疑老叶爷爷将会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孩子们的遗忘中,度过他平静的一生。

要不是那几位英雄在吃了竹叶烤鱼后连声赞妙,非要见见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掌勺。

玉龙镇的居民至今都未曾害怕过老叶爷爷,那几位少年英雄以及后来大批到来的人物们,他们和他们口中关于老叶爷爷身份的真相,那些充斥着镇民听不懂的慷慨字眼的言语,那些无比严重的大事离玉龙镇的人太远太远。天下的安宁,江湖的兴亡,似乎与区区一个边陲小镇、与聚顺馆后厨房长年埋在油烟中的老叶头毫无关联。

镇民至今没弄明白,老叶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十恶不赦的“魔头”,如那些大人物口中所说的那样。但那一天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在几位“点苍派”的少年英雄说了很多听不懂的话之后,老叶头被他们押送着蹒跚走向他栖身的紧邻柴房的小屋,然后一道血光从聚顺馆的后院中冲天而起。

玉龙镇的居民一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陷入长久的震惊,目瞪口呆。此后的许多年间,聚顺馆厨子老叶头的名字成为小镇世代相传的不解之谜。

就像他那口黝黑、阔大、自半中间断裂的锈刀。要了“点苍派”英雄们性命的大刀,没有一个人曾经看到过它。在后来各路大人物的纷纷逼问之下,小镇居民竟是众口一词,老叶头来的那天没人见过这口刀,之后的十几年中也从来没谁看到过它在他的身边出现,就连老叶头的雇主、聚顺馆掌柜也对它毫无印象。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中老叶头把这口断刀藏在那里。

我知道,你们终是不会容我安生的。该来的总要来,我的债,躲也躲不过。既然如此,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你们放心,我是无名岛的主人,岛上的事我自会担当。

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的人,要插手的,就别怪我刀下无情。

有人听到老叶头提着那口大刀,立在几位英雄的尸首前喃喃自语。这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就是糊涂可爱的厨子老叶头留给玉龙镇的最后声音。

那之后他沿着镇上唯一的大街扬长而去,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在他身后,一如当年他来到镇上的那个黄昏。

老叶头走的时候,镇上居民都躲在家里,隔着窗子,静静地看他蹒跚走过大街,那个佝偻衰老的背影,属于一个盲眼人的摸索前行的步伐,十几年来,一贯如此。

老叶头从此消失在玉龙镇人们的生活中,他的竹叶烤鱼与西北酸曲成为绝响。他离开的姿态实在毫无气魄,以致即使在得知了他是个什么“魔头”之后,人们想起老叶头,心中的感觉竟然仍旧只有怜悯。

一个瞎了双眼、断了手臂的孤老头子,不管他身负怎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他只是个被命运玩弄、不由自主的可怜人。

魔头燕云自从在西南边陲现身,杀了点苍派弟子之后,便又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竟然捕捉不到一丝他的蛛丝马迹,莫非真如人们所说的,他与那蜃妖沆瀣一气,自己也已走火入魔、染上妖气?

如今他还算不算是人?

只有继续加强眼线的布控,特别是沿海几大帮派,甚至不惜代价刻意打造了几艘全新的大海船,装作修葺的模样,泊在海口大张声势地油漆粉刷,把围观的百姓赶开,实则欲盖弥彰,希望藉此放出风声,引那魔头上钩。

在隐匿了二十年之后,此时他被揭露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无名岛,与那蜃妖会合。这决无疑义。他是它的背后主使,它是他的爪牙,他们狼狈为奸。

斩妖盟传令天下:各门派大举搜寻燕云的行踪,由北至南,在沿海防线对每一艘远洋的海船严密搜查,要知道他既然能伪装厨子屈身在小镇十几年,船上的任何一个老舵工、老苦力、老厨子就都有可能是他。

这罗网就像筛子一样,只要燕云敢,断无瞒天过海的可能。但他竟然如同蒸发了一般。

每一艘商船、每一艘远洋渔船、每一趟海盗的买卖与□□使节的差使之中,找不到他的踪影。

整个江湖热血沸腾。从来没有一件事能令他们如此同仇敌忾地联合起来,每个门派不用盟主号令,自发地行动起来。就连那些一向独往独来、亦正亦邪的高手们也不再置身事外。

每个人日思夜想,只是一件事:找到燕云。

这魔头的手段固然令人生畏,然而此时被仇恨与正义点燃的人们谁也不怕他了。

就算燕云的武功再高、再心狠手辣,就算他能战胜武林中所有英雄,他终于敌不过一个强大的敌人。

时间。

任是人中龙凤傲世神魔,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永远的赢家。再叱咤风云的霸王也终将在时间中黯然老去,变得软弱、衰迈、不堪一击。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而燕云的头发,据玉龙镇的居民们说,已经白了。纵横江湖四十年的魔头燕云,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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