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
这些野兽一般汉子的大哥出来后,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夜明没有想到“大哥”已经这么老。其余的人至多不过四十出头,二三十岁的年轻壮汉更比比皆是,而大哥却已两鬓斑白。
这男人看去衰迈而阴鸷,他眼里闪烁着怀疑一切的光,当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抓住夜明的长发使她的脸强迫仰起来时,她看到他已开始脱落的稀薄的头顶。
他总有六十多岁了吧。夜明想。她的脑子里此时一片混乱,并且她对于人类年龄的概念毫不清晰。
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在她的眼睛里,十年与五十年、一百年,都没有多大分别。相比她自己千年万年悠悠荡荡的生命,人类所占据的不过是时间中一粒尘埃罢了。
然而她的性命如今掌握在这粒尘埃手中。夜明被他扯着头发,她紧紧地闭起双眼,以此不用看到头顶上那些灼灼地注视着她的裸体的男人。
他们在她身畔环绕成圆,里三层外三层,拥挤地互相推搡,张大了口呆看恨不得吞了她。夜明尽量把身体蜷缩起来,那些人看起来像是洁白的花蕊周遭耷拉下来嘁嘁嚓嚓颓败发黑的瓣。腐烂的气息闻得见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千年蚌精!”那年老的大哥冷冷地打量她片刻,突然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重复道,“把你的珠子交出来!否则别想活!”
夜明闭目不语。
交出珠子同样别想活。她想。她所憎恨的那颗夜明珠,对人类来说是无价之宝而于她仅仅是赘疣的,此刻就在她黑暗的心室中幽幽发着光。像一个附骨的鬼魂,驱之不去,它用它永恒的存在提醒着她年少时一次失败,从此性命相连。她要用她的余生为那些已经遗忘了的人和事忏悔,永不翻身的记忆。
它连接着你的心脉,所以你永远也不可以失去它。如果失去了,你会死。珊瑚说。啊……她按住了胸口。她里面疼痛如浪涛袭来,一波又一波。珊瑚死了。
珊瑚死了……
仿佛她的感觉麻木了它自己,以便在这样巨大的伤害中获得保护。直到此刻夜明方才无遮无拦地面对这件事:珊瑚,死了。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一群凶神恶煞的、淫猥地对她指指点点的男人。
“大哥,这娘们听得懂人话不?”一个男人问。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怎么听不懂!这可是千年老蚌,妈呀,活了一千岁!都成了精了,什么话听不懂!——大哥,她一定在装傻,不给她点苦头吃吃她是不会说的!让我来——”
这莽汉两手交互攥了攥,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迈步就要上前。即时被旁人哄笑着拉住,他们用不堪入耳的言语嘲弄着他:“老八,你要干什么?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大哥还没尝鲜,莫非你老八倒想先试试新不成?”
“还轮不到你哪!”
“八哥别急,哈哈,待会儿大哥先受用了,咱们兄弟人人都有份!急什么!”
大哥紧锁眉头盯着手中女人的脸——这身怀宝珠的老蚌,她的生死悬在他的指尖儿上滴溜溜打着转,然而她直愣愣地望着他,倒像是穿透了他望向远处,那双茫然的目光。她苍白的容颜看来漫不在乎,于呆木之中反生出一种嘲讽来。他突然大吼一声,制止了众手下的胡闹。
“都给我闭嘴!这不是女人,这不是人!知道吗!”他愤怒地扫视着这些只懂得屠戮与占有的兄弟,缓缓发话道,“都出去。我要单独审问她。”
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拉着自己的女人出去了。只有大嫂还留在屋内。
他阴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出去。”
她咬着嘴唇,挑衅似地与他对瞪着,半步也不挪一下。瞪了许久,她终于在他不动声色的阴鸷目光中溃败下来。
“男人都一个样!说什么千年怪物,见了漂亮娘们一个个都饿狗扑屎似的,哪还管她是不是人!——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子,呸!想要她便明说了又打什么紧,只怕你没这本事!”她幸灾乐祸地故意高声说给他听,末了还从鼻子眼里哼出一声冷笑。可是毕竟胆寒,一头说着一头已快步走了出去,把门带上。
那关门声震得常鳌脸上长年不变的阴沉面色仿佛也抖了一抖。外头是海边的正午的白日,腥咸而火辣辣,如同他那年轻、美貌而横泼的女人。二十岁的青春,混在这盗匪窝里她也怡然自得,不受半点委屈。常鳌脑海里回响着那句怨毒的辱骂,几乎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样的情景……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至多也不过四五年……在一次伙同另一帮派洗劫海上商队的械斗中,他们的盟友、巨鲲帮的龙头大哥横死刀下,事后巨鲲帮残余的弟兄全部并入了他的长鲸堂,而巨鲲大哥的女儿、那喜欢把掠夺来的金链条横勒在额上的泼野女孩理所当然地被他照顾着,后来就做了他的女人。
常鳌记得女孩当晚放声的哭泣。她是被迫跟他的,他征服了她。然而这以后他渐渐变得力不从心。在夜里他们两人仿佛换了地位,这让他感觉恐惧。
她总是贪婪地要,像卷着水沫的暴风在他身上横扫而过,像那日头……青春本来就是贪婪的,常鳌很明白,年青健康的女人总会如正午白日一般肆无忌惮,她们舔过哪里便留下微腥微咸的盐粒……这原本是巨大的快活。但她和她的青春一同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把他留在阴暗中。
留下一句冷冷的讥嘲。死老头子,只怕你没这本事!这娘们其实半点也不在乎让他独自呆在这屋里,她就吃定了他不能……
常鳌突然转身,直勾勾盯着阴暗中的另一个女人。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低声在她耳边,像一个不容反抗的符咒,“我们人间有种说法:千年蚌珠是不老仙药。我要你的珠子,你把它藏在哪里了?快给我!”
夜明抬起头,望着这蹲在她面前的老人。他全身佝偻成一团暗影,如同地底下游逸出来一缕不甘心的鬼魂。
“吃了这样的宝珠,人便可长生不老。那珠子我非要不可。我知道你已千岁有余,你的体内孕了一颗蚌珠。别想瞒我。我折损了这么多兄弟,为的就是你这颗珠子——今天你横竖是逃不过了,把它交出来,或许我还可以放你回海里去。”
他的声调平淡低缓,仿佛无动于衷一般,对着一个同样无动于衷的女人陈述这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无动于衷,她的面容洁白无辜,在暗处,脂玉般熠熠通明。但他知道她听得懂他的话。
她在装傻。这是千年的老蚌呵。想着心底里寒气上来。不管是什么生物,活了一千多岁,要多阴险没有?
她的心机绝对可以与他匹敌有余。长鲸堂的大哥常鳌永远不急不躁,不露声色如同磐石。否则怎能横行海上三十余载?
否则,如何能将不老药的消息瞒得滴水不露。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手下那些兄弟,都是一帮只知道喝酒打架、争夺钱与女人的蠢货——可笑!他们配做他的兄弟么?
对他们他只说近来结交了一位海外别国的王。那国家最以千年蚌珠为贵,如若他们能弄到一颗,王答允将以一座岛屿作为交换。这些年来长鲸堂令所有海路行商闻风丧胆,好处也着实捞了不少,但若能拥有一座异国的岛屿落脚,以后便再也不用怕官军前来围剿了……那些蠢驴懂得什么?他们想着一座专属的岛,自立为王的快活,命也肯卖。去替他淘弄那颗珠子。他懒得听他们絮絮地报告死了老五、老七……不过是个数目字,值得甚么?
如今惟一的要务只是取得这仙丹。秘密地。就连他的女人也不知内情。他一个人去找那居住在荒村里的巫女,重金请她卜得千年老蚌的所在。
为了怕女人跟来生事——长鲸堂内唯有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包括他——他用烈酒灌得她足足睡了三天。当然,事后那巫女的尸体更不会有人发觉。谁还会认得一段焦炭呢。
如果得到不老药。
常鳌眯起眼睛。他一直相信长鲸堂大哥绝非自己所能达到的颠峰……他的颠峰或许是无止境的,更高,更高,俯瞰着整个世界……他一定能上去。只要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强大?
他感觉到那强大的力量就在耳边催促了。要快……不然来不及。突然间他毫无预兆地抽出短刀,一下子便抵在女人裸露的胸前。
“你不肯交出珠子也无所谓。”常鳌淡淡地说,他平静地望着那光致致的凝脂的小丘,眼底空洞到甚至洁净。这女子当然美,但她不是人。
刀锋是如此锐利,他手上还没有任何感觉,它已刺入肌肤半寸,顺畅得几乎像没入水中……真奇怪,她的血倒也是红的。
常鳌带着点漠然的遗憾想。本以为蚌精应该拥有蓝如海水的血液。她太像一个人了,平凡得令他失望。
好象自己不过就是杀死了一个女人而已……他对她说,口气像是友善的商量:“我给过你机会,现在不想再等了。珠子反正是在你的体内,慢慢地找,总是找得到的。”
夜明没有闭上眼睛。她想原来这就是结局了么。她终于看见了。那么……也不错。
浑浑噩噩,一千年。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亡,总比一辈子从来没明白过的好。她甚至很有点感激这个人,他将要结束她漫长的生命了。
结局这东西总是在跟她捉迷藏。许多年前她曾以为它来了,它却只不过轻轻地与她开了个玩笑便转身溜走,原来是要等到多年以后,在她料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仓促而草率的形式出现。简直不像是真的。恍惚她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不重要。
只是顽童的一场游戏吧。
夜明静静睁着眼睛,她看到那男人扬起手,刀刃像一道光在这世界上割开出口。
她的眼睛很清澈。映在眼底的血花,纯正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