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生却摇了摇头,看着江面:“道长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像在渝州码头,我和我哥看到那么多人,本来都没信心能回家乡了,但是道长只是轻轻松松几句话就帮我们解了围。”说到这里,他扭头看着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漕帮的人愿意收手,而且想来道长也不会告诉我,但是我看得出来道长不是普通人。”
我本还以为自己这几天来不自觉地散发出了传说中的王八之气,感动得浪生要投过来当小弟,倒不料他说的是这事,我和漕帮太保阴招对阴招的事情怎么看也不适合拿出来炫耀,只好干笑道:“那是……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贫道说几句场面话,找个面子倒还容易……”说到这,自己也觉得这借口太站不住脚,只得闭了口。
“那刚才呢?道长怎么有胆子到江心去耍?”
我无言可对,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这才看着江面慢慢地道:“你心思满细的——可是对于普通人而言,不属于凡间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些地好。”
“道长……”
我斜了眼赶紧站起来的浪生,懒洋洋地道:“我又不是妖怪,你怕怎的?”待他又坐下,我继续说道:“你既然看破了我的身份,贫道也不瞒你,我是青城山中一介炼气士,这次是奉师门之命下山办事,为了掩人耳目才雇了你家的船。原本你我两不相干,待船走到了头,我拍拍屁股走人,你们拿着银子回家,至于半仙们的事情还是别搀和的好。”
“请道长指教。”
“果然是个伶俐人,比你那油盐不进的石头哥哥乖觉多了。”趁机取笑了一句,趁这孩子还没翻脸,我忙扯开了话题道,“平头百姓的日子虽然苦点,要服徭役纳钱粮,遇见官和贼还要受点欺负,但是毕竟你们是活在王法里的,总多些保障。像我们这些炼士还有妖怪,却是王法管不得的。昆仑蜀山诸派虽然戒律精严,可也管不得天下的修真之士,这就好比一座野林子,住在里面的多是些禽兽,只懂得靠牙齿和爪子说话,又没个捕快衙门什么的约束着,你想想这样的地方又能好倒哪去?”
“但是,王法能护着我们么?”
“耶?”
浪生很认真地偏过头来看着我:“比如在渝州的时候,如果没有道长……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真不敢想……我只是个没用的童生而已……都帮不上哥哥什么忙。”
我抱着膝有些意外地看了这孩子一眼,左右看了看,随手从船边扯了一茎苇叶折成个小杯,从葫芦里倒点酒进去,递到他手中:“首先,我们假设你端的这杯酒,就是一座小小的源头……”
“可这只是一杯酒。”
“我知道这是杯酒,但是让我们先假设一下好吗?发挥你的想象力,看见这江了吧,这不起眼的源头,只需要一些时间,一段旅程,直到最后……”我轻捏个剑指,一点苇叶杯,将杯中的酒轻轻引上了半空。酒浆被罡气一逼,化成一道酒线,在半空中飞转盘旋起来,“这一条波涛滚滚的长江,都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源头。”
张开嘴轻轻地将这一线酒浆吸下肚,我自觉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浪生,下结论道:“你也需要一些时间和旅程,去吸收更多的东西,然后——”
“道长,”对于我这套与三流励志读物没两样的说辞,浪生根本不为所动,皱眉想了会才开口道,“凡人一生只有不能自主地选择,而道长这样的高人才有资格说到自己愿意不愿意。道家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倘使可能,我也想把握自己的命数。”
“喔,很有意思的想法。”我笑着摇了摇头,将葫芦挂回自己的腰带上,这才正色说道,“但贫道是个云游的散人,收你为徒弟是断断不能的。就算你现在进了道门,从童子开始玩起,也未必能讲什么‘由我不由天’。呐,夜里风凉,不要胡思乱想,早点回船睡了吧。”
这话若是个白须飘飘似我那不着调老爹般的得道全真口里说出来,自有一分震动人心的力量,但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年轻道人,说出这等话来实在没啥子说服力。想到此处,不由得摇了摇手随口道:“这些日子也受你们兄弟的照顾,引你入道我作不到,但你可许个愿望,只要不是作皇帝摘星星之类,我尽力满足你就是了。”
话刚出口,我已经后悔,生怕这孩子许了什么希奇古怪的愿心出来,不由有些惴惴地看着他。
这乖巧孩子一听这话,却轻轻笑了,小声道:“我小时候曾在汉阳看过一次上元焰火,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道长能为我放一次焰火么。”
“焰火……?”
这愿心平淡得紧也难得紧,五火神雷、五行阴雷什么的,我惯会放,可是这焰火却实在不知该怎么放出来。可惜海口已经夸下,要反悔也来不及了,看着身边这面上不脱稚气的少年,我只好笑了笑,探手向背上一拍竹筒,拍出十余道雷部火部的灵符来,全放在掌心抟成小纸团,心说这许多杂色符咒发动的时候倒也算得华光四射,炫人眼目,虽然比如今的礼花要逊色不少,但糊弄糊弄人还是使得的。
一面这样想,我一面运起自身道力,用力向空中一掷,左手食指则微微一屈,连弹好几点米粒大小的阴火,神念动处,符纸阴火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赤黄白青黑,五色应五行,半空中不同种类的神雷和火元绞缠碰撞,映着黑沉沉的夜空,倒不像是焰火,更仿佛若一个顽童将好大一桶杂色染料倾在了一块上好的黑天鹅绒上,流光四射处,映照得江面恍如白昼。
“呀,这玩得好像有些过火了……”我看着天空中那彼此生克彼此抵消的雷火炽焰,不由得愣了,更不料有一道白光从那雷火肆虐之处恰正好险险擦着边掠过,不幸正被一团暴炸开来的烈焰所波及,顿时失去了平衡,时而东偏时而西倒,在风中凌乱挣扎了一阵,终于控制不住拖着似魔似幻的轨迹向着不远处的江面一头栽了下去。
“哦,不……”我当然看得出来那道白光是道家正宗的御剑遁光,情知自己不慎制造了一场小型空难,连忙一煞乘槎太清诀,化道青光朝着那剑光坠落之处飞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