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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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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陆月雪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大轮回盘上。屋子里点了一炉香,香烟飘得到处都是,孟婆婆的脸藏在香炉后面,若隐若现,陆月雪觉得她看起来诡异异常。

“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你都知道了?”

陆月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轮回盘上的天干地支,“可以说知道了,但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

“你有何事不明?”

“我到底是谁?我明明是陆月雪,你却把我送到了水风清的身体里。你说水风清是我的前世,我却完全无法感觉到她的意识。其实,水风清在我到的那个瞬间便已经死去了,无论七日后,我会不会受到余剑豪的重击,我都会回来这里,而水风清也绝不可能再复活,对不对?”

孟婆婆微微一笑:“也可以这么说。”

陆月雪苦笑:“那么水风清根本就不存在,无论前世后世,都是陆月雪。你说让我看一看我的前世如何,其实你是让我去完成我的前世没有做的事情。这一切根本与我前世的那个水风清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陆月雪自己的事情。”

孟婆婆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会想得那么多?水风清就是陆月雪,陆月雪就是水风清,如果没有水风清就不会有陆月雪,如果没有陆月雪,水风清也不会存在。万物本是虚妄,何必那么持著?”

“好,万物本是虚妄,我感觉到无色神剑还是在我的体内,他,他在三年前将剑重新封回我的体内,我才会失去记忆。那么这一切,造化下的宿命,到底有何意义?只是为了借我的手杀他?还是为了借我的手使他成为天下的魔头?宿命的安排,二十年,只是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原地。难道生命真地象你的大轮回盘一样,只是不断地在转着圈子,不断地回到原地?”

“老婆子无法上窥天机,怎么知道宿命?世上万物本是无色无相,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唯心而起,唯识而变罢了。”

“唯心而起,唯识而变?”陆月雪心里默默地重复了几遍,她忽地抬头说:“我不相信,总有东西是真的存在过的,如果什么都不存在,他为何会将无色神剑再还给我?”

陆月雪转身向着屋外走去,就算世上万物都是假的,假的里总还有一些真实的,就算众生渺小,只能在宿命的夹缝中挣扎,可是那些真实的东西,却不是宿命有能力抹去的。已经延误了三年的时间,如今也该是她到落霞山的日子了。

记忆消失也许不是因为无色神剑的力量,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想记得,然而逃避总是有个尽头,当一切避无可避,就只好再去面对。

离开孟婆婆的山谷,已是七日后的黄昏,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无色神剑,就象是二十年前,水风清死的那一刻。

低下头,看见指尖的黑线已经上升到手肘处,她全不在意,生命只是不停地原地转圈,这情形和二十年前,如此类似。

忽见半空中剑光一闪,原来是徐秋郎。

陆月雪看着他走近,心里不由升起了歉意,自己小的时候确是与他青梅竹马,也确是一心想要嫁给他。只是一切如同镜花水月,到底是梦幻一场。

这一世生命早就由上一世决定了,她的命运早已与冷无忌连在一起,斩也斩不断。

徐秋郎也默然,他似乎也终于想通了,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徐秋郎才说:“你要去哪里?”

陆月雪低声说:“落霞山。”

“你要去找他?”

“不,是去杀他。”

“你真地要杀他吗?仇恨对你来说比别的东西更重要吗?”

陆月雪苦笑:“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能一步步走下去,因为上天早在我出生时便已经代我决定了一切,我要做的,就是照本演戏。”

她微微一笑:“其实我们都是戏子,在台上哭哭笑笑,打打闹闹,自以为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生命,到头来才明白,哪里有什么改变?戏词怎么写的,你便怎么演下去,演来演去,不管多少用心,也不过是傀儡。”

徐秋郎皱了皱眉头:“我不相信,我会用自己的双手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会任由上天主宰一切,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要由我自己决定。”

陆月雪一呆,这话本是她经常说的,她却有许久没有想起了。她微微一笑说:“其实你说的也不错,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不能被任何人摆布。”

徐秋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本来是你说的,我只是觉得有道理,才引用。”

陆月雪轻叹:“这句话就送给你吧,我反正也用不着了。”

徐秋郎说:“我和你一起去落霞山好不好?”

陆月雪摇了摇头:“不,我想自己去。”她看了徐秋郎一眼:“你怕我杀不成冷无忌?”

“不是,我知道你一定能杀得了他,因为他喜欢你。”

陆月雪轻笑:“是的,他喜欢我,就象我喜欢他。”

徐秋郎苦涩地笑了笑:“也许你不必杀他,其实你们就算走了,又能如何?”

陆月雪指了指天空、大地:“不能走,天地都看着,天地没有看着,我自己的心也在看着。”她笑说:“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徐秋郎说:“我要回峨眉去了。我已经想通了,在昆仑山中等你,就是想告诉你,我会回峨眉,专心练功,我已经不再眷恋人间情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白日飞升,那便是我现在唯一的理想。”

陆月雪微笑:“好,我先祝你成功。”

徐秋郎迟疑了一下:“我送你一程吧?”

陆月雪摇头:“不,你走吧,等你走了,我也就走。”

徐秋郎发了半晌呆,咬了咬牙说:“好,我走了,你保重。”他驾起剑光向着峨眉山方向而去。

陆月雪看着他走远,想着自己在这个世上也不必与谁道别。便向着昆仑派的方向叩了三个头,起身时,忽见满天落霞,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好照在昆仑主峰上,映得主峰冰雪光彩夺目。

她心下凄然,回首前尘,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总是悲伤的居多,欢乐的就很少。想起师傅说过,一切皆苦,想来也真说得有理。轻拂衣袂,默诵剑诀,向着东北方而去。那里有落霞山,是冷无忌住的地方。

陆月雪到落霞山的时候,是十二月底。马上就要过新年了,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一直往北走,觉得太阳始终斜斜地悬在天空,仿佛永远都不会落下去。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日,见到一片大海,海中的天空浓云密布,再也见不到一丝阳光。但却并非黑暗的,因为落霞山顶的迦楼罗如意珠,一直放射着金色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的行程到了尽头,二十年来,她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天。

仗剑飞过大海,踏上落霞岛后,她一眼便看见冷无忌独自在海边徘徊,他手里提了一坛酒,却没有喝,陆月雪落下后,就发现酒还是满满的。

她从冷无忌手中接过酒,一口气喝下小半坛,她以前从来不喝酒,不过一下子喝了那么多,也没有什么感觉,似乎再喝多少都不会醉。

冷无忌便接过她手中的酒坛将剩余的酒一气喝下,然后扬手将酒坛子扔入大海中。于是酒坛便载浮载沉地在海中漂荡,陆月雪说:“你说它能漂到哪里去?会不会漂到对岸?”

冷无忌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哪里都漂不去,漂来漂去,还是在原地打转。”

两人相视一笑,陆月雪说:“这山上好冷清啊!”

“是啊!自从我做了魔道之主后,这山上的魔物就越来越少,大家都走了,过几天就走一个,过几天就走一个,慢慢地,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也走过,只不过现在已经无处可去,只好回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才是我的家,其实我早该知道的,无论走到哪里,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陆月雪便笑道:“可是我不喜欢这样,这里离昆仑山太远了,你住在这里,就会离我很远。”

冷无忌注视着她:“我并不觉得远,总觉得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就算是在天边,好象也近在咫尺,离我不远的地方。”

陆月雪想了想:“但是我却觉得不满足,我喜欢近一些,再近一些,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把落霞山搬走吧,搬到昆仑山附近去,这样,你的家在落霞山,我的家在昆仑山,两座山离得近了,我们也就离得近了。”

冷无忌失笑:“这倒也说得是,那我们就把落霞山搬到昆仑山去吧!”

两人沿着山路到了迦楼罗如意珠前,冷无忌指了指如意珠:“这珠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上来的,父亲说如果拿走了珠子,阴气就会弥满天地。”

“阴气弥满天地,与我们又有何干?”陆月雪笑说,她飞身到如意珠旁,一探手便将如意珠摘了下来,一时之间,大地震动,海浪咆哮,天空中云层翻腾,两人正在四处张望,忽见一丝日影从云气中透了下来。

陆月雪笑了笑:“看来你义父骗了你,拿走如意珠的结果竟然是趋散了阴气。”

冷无忌也笑了:“也未必是骗我,阴气散开了,当然弥满了天地。”

两人默诵咒语,将落霞山托起,一路向着昆仑而去。到了昆仑主峰附近,找了一处山谷,将落霞山放下。陆月雪笑说:“这回就近了,用不着再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你。”

冷无忌轻叹:“其实近不近又有什么关系?你以后也不会再找我了。”

陆月雪托着腮发了会儿呆,眼圈微微有些泛红,她说:“你知不知道,根本就没有水风清,二十年前,你所遇到的水风清就是我。”

冷无忌一笑:“我本来不明白,在见到你的瞬间,我却明白了一切。”

他将一把剑递到陆月雪的手中:“这把剑,你扔入南海之底,我还是替你捡了回来,我总觉得你应该用这把剑来使出无色神剑,我还记得二十年前,你在无色宫中砍剑的情形,这剑是我们找出来的最后一把。”

陆月雪接过剑,轻轻一挥,剑气如同碧芒般清晰可见。她抬起头,见冷无忌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象是曾经的许多日夜。她便笑了笑:“你还有什么话说?”

冷无忌也笑了笑:“没有。”

陆月雪心里又是一阵悲伤,她低下头,将剑向前刺去,剑锋进入血肉的感觉,真实地如同她并没有用剑,是用自己的手指刺进去。

她想,难道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这一刻吗?

撤回宝剑,剑锋仍然一碧如洗,这剑极佳,杀人不见血。

她抱起冷无忌的尸体,想起二师姐在临死前的神情,她想,其实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如果两人能够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会觉得幸福吧?

脚下便是落霞山侧的悬崖,陆月雪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向着天空,拼着全身的力气,将无色神剑发了出去,这剑是来自无色天,现在物归原主,再还给无色天。这世间本不需要什么无色神剑,其实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孟婆婆说过,今生的际遇,都是因为前世的积业。那么今生的积业,是不是可以注定来世的际遇?

她低头看了看冷无忌的面颊,那么苍白有如玉石般的脸,他身上的红衣服不仅能遮掩别人的血,也一样能够遮掩住自己的血。

她轻轻一笑,心里豁然开朗,纵身从崖上跃下,幸福的感觉如潮水而至。也许人类渺小,不得不挣扎于宿命的夹缝中,但陆月雪却不再觉得悲哀,世事并非如此绝望,她知道有真实存在。

白云从身畔掠过,一只小鸟疾飞而上,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会再次相遇,因为无论今生来世,或是千年万年后,我们的灵魂始终同步地存在于这个天地间,永恒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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