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莫凡!不是冰宫莫凡!”白衣人大声反驳,手中原是无影无形的长剑因为内力发挥到极致的缘故,竟有淡淡晕彩。然而十三青丝为卫公子座下得力干将,外扫流寇,内护门庭,毕竟了得,莫凡与沈倾衣支撑得颇为辛苦,取胜固然力有不逮,要落败似乎也不大容易,看起来倒像是在比拼谁先力尽而亡了。
谈古今扬声道:“这么说你已叛出冰宫?那你到如归堂搅和什么?若要挑战公子,在这里捣乱算是哪一出?”他暗自皱眉,不知这一阵大乱,又断送了多少笔交易。
莫凡不答话,眼中有雪光闪烁。他和沈倾衣潜入如归堂,到底是没有跟踪傅子超的自信,只是四处转转想摸清它的底细。待得弄清楚这里充斥着江湖上各股势力间的龌龊交易,莫凡本还勉强按捺,但偏生听见江南萧家的家主要用女儿的下家来笼络卫公子一派,以求结盟,不由触动莫凡的致命心伤,使他顿然拔剑。
傅子超等人在一旁听总管谢尹说完经过,却哪里知道莫凡心中的曲折,不由都有些诧然。谈古今拈着胡须道:“江南萧家嫁过来个女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呵。他发什么飚?”顿了顿,“这萧家女儿要嫁给谁的?”
谢尹皱了皱眉,道:“是昀少爷。”
暮樱微笑接口道:“这萧家也是江湖上了不起的大家,他们家的女儿也不能嫁得太寒碜了。”瞟了瞟傅子超,“你这身为师兄的不肯娶,自是只好委屈小师弟了。”——“昀少爷”正是傅子超的师弟,卫公子的小弟子纪惜昀。
傅子超微笑道:“昀师弟总在江湖上浪荡,一年半载见不着人,也不会愿意娶个妻子作负累。萧家女儿嫁过来也是守活寡。不过一个虚礼罢了。不如趁势卖那小子一个人情,就不用嫁了吧,结盟的事情也还照旧。”谈、樱二人想想,也就罢了。
谢尹双掌一拍,正在苦斗的七位青丝顿时退下,沈莫二人也只持剑护身,并不追击。
暮樱含笑向莫凡道:“莫公子与这里好些人都有交情,说起来可还是超少爷的妹夫呢。”她抿唇一笑,颊边露出两个浅浅酒窝,“这样吧,既然莫公子不喜欢这桩婚事,那这事就算作罢,如何?”
莫凡内力既深,耳力也佳,刚才暮樱等人密议的话早听在耳内,看着暮樱现下一副娇柔纯真的样子,不由把一腔积压已久的怒火引动:“你不用这么和我假惺惺的,旁人在你们眼里只是交易的筹码么?说嫁就嫁,说不嫁就不嫁?我就看不得这般肮脏交易,我就偏要把这如归堂拆个稀烂,再去取卫公子的人头!”剑气如飞鸿直贯而出,两人与七位青丝再次斗在一处。
沈倾衣听莫凡痛斥如归堂众人,心下却是叫苦不迭。莫凡叛出冰宫之后怎么沾上一副游侠性儿,狂放任性,好管闲事,全不复六年来沉静冷酷的杀手模样,居然要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起来。只怕今日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处。
谈古今阅人已多,鉴貌辨色,向沈倾衣道:“莫凡既已叛出冰宫,沈公子还是隶属夜已三更的吧。就算看在往昔情分上不清理门户,怎么还这般回护于他?”他看沈倾衣似乎一怔,又续道:“沈公子若是收剑罢手,我们绝不敢为难于你。——沈公子也知道,如归堂是做生意的地方,杀了你沈公子、却又有什么好处?”
沈倾衣心中一动,谈古今说话虽不中听,却也有些道理。他不知道莫凡为何执意要叛出冰宫,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拼命地与如归堂作对。眼下陷入这般险境只是因为莫凡一时冲动,他自也有些不甘有些后悔,但彼时彼境已无路可退,然而此时一条生路分明摆在眼前……
他心中微微迟疑,不由向莫凡瞥了一眼。莫凡并不看他,只淡淡道:“你陪我到这个份上,我很感激了。你走就是了,我不怨你。”
沈倾衣听了这几句话,胸中热血一沸,随即暗自惭愧。他豪迈一笑,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唤:“哥哥!”
蓦然间天旋地转,仿佛是心底那层封冻了隐秘的冰层被一支利箭穿透,沉埋了多年的痛在胸腔中震颤。沈倾衣眼前闪过一个绯红的影子,模糊的,晃动着,触手可及,却又永远也够不到。那影子似乎在远离,背对着他,越走越远,绯红的影子背后有纷纷扬扬的樱花瓣落下来。美丽的、然而已有糜烂气息的落樱。一直落着落着,怎么也落不完。落樱花幕后的人,也一直走着走着,怎么也走不出他的视野……
沈倾衣深深吸了口气,循声望去,看到暮樱正一脸急切地望着他,向他伸出双手。他怔怔立了良久,手中剑忽地呛然落地,他梦呓般地道:“你、真的、真的、是……”
暮樱柔声道:“我是阿樱啊……”仿佛要使沈倾衣确定,她的声音更柔更低,“我是阿樱啊……哥哥。”
谈古今与傅子超嘴边噙着莫测的笑,其余诸人俱是惊诧莫名。据说是卫公子情人的暮樱,怎会是沈倾衣的妹妹?
沈倾衣顾不得身畔以尺寸之差掠过的刀剑,急急走出战团,紧握住暮樱的双手,语声颤抖不已:“你是阿樱?你真是阿樱?”不等回答,他忽然失声道:“你是的……我知道你是的!”
“是的,是的……我是阿樱。过去被哥哥遗弃的小女孩阿樱,一直孤独一直一个人的阿樱……”沈暮樱低声地温婉凄切地说着。
沈倾衣不由得眼眶一热,把失落多年的妹妹抱在怀中,低低地道:“阿樱,是哥哥不好……”话未说完,一只温软的手指连点了他背后十来处穴道,他顿时力气全失,几欲软倒。
沈倾衣惊骇地看着从自己怀中挣扎出来,反手抱住自己下跌的身体的妹妹,原本在眼眶里欲坠未坠的热泪滚落下来,淌过颊边,却已然冰冷。
沈暮樱略有些伤感地看着他:“我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如今,是卫公子的属下,暮樱小姐。”
沈倾衣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妹妹那依然清纯秀丽的面庞。原是他想错了呵,十年了,除了这张秀丽的脸,还有什么能保持最初的纯粹?
“暮樱小姐做得好,轻而易举便擒住了沈倾衣。可比我这老朽中用多了。”谈古今淡淡笑着。沈暮樱扫了谈、傅二人一眼:“哪里。”口气中却有些复杂的情愫,“原来他……他早告诉你们我的身世,想必也较你们提防着我吧?”说罢,把沈倾衣交给总管谢尹用绳索缚住,转头看莫凡与七位青丝相斗。
没了沈倾衣之助,莫凡独斗七位青丝便立时落了下风。无痕所发出的晕彩虽然极盛,却始终被一片腥风所淹没,气势越来越弱。猛然间七彩晕光如佛光般灿然,那旋绕于剑尖的小小光圈蓦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恍若荡开一圈圈七彩涟漪。光圈环环相套,愈来愈大,逐渐形成一片巨大的光幕,笼住了八人的身形。
光幕中蓦地爆起七点青光,直直向光幕中心飞来。莫凡凝目时,却是七位青丝颈上所缠的青色丝线爆出极凶恶的杀意,逼人而来。他使出方才一招本是想着孤注一掷、行险一赌,已是竭尽全力,一时之间再提不上半点真气。无痕剑尖的光幕能否抵挡住七点黝青的死亡之光,也只得听天由命。
七点青光聚于无痕剑尖,嗞嗞作响,疾转不休却始终冲不进那剑尖上的七彩光晕。猛听七位青丝大喝一声,七点青光直飞而起,如七条青龙腾空,又倏然坠下,重重撞在七彩光幕上。
一声沉沉的闷响,接着是茶碗桌椅倾倒的一阵乱响,整个如归堂似乎都剧震了一下。等众人再注目大厅中心时,五色顿消,诸相俱无。
黑暗,无边的黑暗。手脚酸麻的沈倾衣躺在冰凉的石床上,挣扎不起。“阿樱!阿樱你出来见我啊!你把我关在这里、就不管了么!”
自从被关在这石牢里,他嘶哑的喉咙喊得几乎着火,却始终无人理睬。正当他绝望的时候,却远远听见脚步声向这边靠近,在不远处停住。然后是开锁的声音。再然后吱的一声,一线微光斜斜刺入这黑暗。沈倾衣几下挣扎,竟险些掉下石床,他望着那微光中模糊的人影,嘶声道:“你叫沈暮樱来见我!叫她来见我!”
那人影良久无语,似乎是沉默着看他,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来见你了。”
沈倾衣神情一滞,蓦然讥诮地笑起来:“阿樱,你就这样恨哥哥?”
沈暮樱静静走进来,掩上门,屋中又重归一片黑暗。“当年你送我到卫公子身边当间谍,原也是好谋划。可你知道吗,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个人在敌人身边卧底,多么……多么恐惧、孤独、绝望。”
她晃亮了一个火折子,摇晃不止的火光映出她脸上一片泪痕。“我知道,只有小孩子又可能得到卫公子的信任。可是、可是……十年前你把我送走的时候,我跟着冰宫的接引人在樱花树下走啊走,一直想着,哥哥会在最后留住我的,不会舍得把我送走的。”她苦苦一笑,“可我一直走得远了,你都没说一句话,连一声‘保重’也没有说。”
沈倾衣似乎是释然地一笑:“也罢,我本就亏负了你,你恨我也应当。”他眼神蓦地一厉,“可、你就这样背弃冰宫!”
沈暮樱摇摇头,脸上微有些迷乱:“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恨哥哥……但,我十二岁的时候为了接近卫公子而不得,终于倒在他的小院外。那个时候,他把我抱起,那笑容,真的、真的好好看,好好看的……”
她掩住了脸,似乎在平顺呼吸,良久才继续下去:“他待我极好,比……比哥哥还疼我。开始时,我只是把他当作父兄来依恋。然而……”
沈倾衣震惊地看着她:“你……难道竟会喜欢他?”
沈暮樱猛地放下掩面的手,高声道:“为什么不能?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八岁,可……我真的好喜欢他。这又有什么不可以?!”
沈倾衣冷笑:“你一片痴心,怎知他不是在利用你?”
沈暮樱呵呵笑起来:“纵然如此,我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她仿佛看出了沈倾衣的心思,续道:“哥哥不要怨我把你关在这里,我是为你着想,免得你陪那莫凡送死。”她语气间带几分少女的骄矜,认定了卫公子是天下第一了不起的人,必能击败莫凡。
沈倾衣默然望了她一会儿,道:“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沈暮樱浅浅一笑:“我是来求哥哥谅解,我只为我爱的人做事,从此就和哥哥是敌人了。”
沈倾衣喃喃念着“我爱的人”四字,大笑起来:“难道你对哥哥就没有一丝情份?”
沈暮樱不答,径自转身,走了几步才道:“哥哥为了冰宫,忍心送我去当卧底,难道哥哥对我没有一丝情份?只是各有所执罢了。我一直都谅解哥哥的。”
沈倾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阿樱!莫凡怎么样了?”
沈暮樱的步子骤然顿住,吐出冰冷的两字:“放了。”顿了顿,语气更见森然,“但他还要来刺杀公子。”
沈倾衣奇道:“怎么竟放了?”
沈暮樱回眸怒喝:“我不知道!”但她眼中,竟是如狂的妒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