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墨香一派之主黑炭老人就在临鸾附近的海港落脚？”莫凡乍闻此讯，不啻一声惊雷，失手打翻了茶盏。他催促着属下：“这消息可靠么？”
那属下答道：“我亲眼见他进了‘识香客栈’。”
莫凡颔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喜色，暗想：“墨香一派于诸类杂学无所不通，医道也是极精，难得黑炭老人就在附近，小仪儿的失忆定能治好了……”
那属下见莫凡似欲去寻那黑炭老人，不由插口道：“莫公子想去找他？只是与卫公子之约只剩七日，这时一走，只怕冰宫声望又要衰退。”
莫凡淡淡地道：“这个你不用管。”他自嘲地一笑，“就算我不走，难道冰宫声望就不衰退了？”这几日卫公子震压了多起动乱，早已取代冰宫的“保护神”地位。莫凡虽也极聪明多智，终究年纪太小，远不及卫公子谋划深远，镇静淡定。
莫凡骑着马带傅子仪前去寻黑炭老人，恐傅子仪不会骑马，便与她共乘一骑，向城外飞驰。莫凡到临鸾已经半年了，百姓中多有认得他的，不免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一人说道：“这莫公子啊，说来也怪了，长得和卫公子那叫一个像啊！若不是年纪轻了几岁，只怕还真分辨不出来。”
莫凡脑中灵光一现，几乎叫出声来。他一直在想那黑炭老人与自己非亲非故，还有些小小过节，怎肯医治小仪儿？此时听那人一说，立时想到黑炭老人与卫公子交情不坏，自己何不假扮卫公子去诓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妙绝，自己与卫公子容貌肖似，跟他相处的日子也不算很少，对他的言行举止，说话声调也了解些，再说那黑炭老人与卫公子也不常见么！
一面转着念头，一面打马飞奔，到“识香客栈”门口时，暮色已颇浓重，行人面目也有些模糊了。莫凡向小二打听清楚了，这里果然有个古怪老头落脚，顿时放下心来，要了一间上房，找了些面粉，颜料，让自己显着老上几岁。
涂抹完毕，揽镜自照，莫凡不由一惊。这镜中人面上微带风霜，眼底是一份温润，略略带些倦意，只怕卫公子亲至，也就是这么个模样了。
他半是调侃半是苦涩地道：“想不到我扮老成竟是有模有样的，难不成我是未老先衰？”眼光瞟向傅子仪，却仍有些少年人的调皮。
话音未落，他忽然身形拔起，无痕呛然出鞘，“哧啦”一声将窗户划开一条大缝，刺向窗外。窗外一个黑影。那黑影显然吃了一惊，想向旁窜去，不想那飘飘渺渺的剑影正拦在他胸前。
寒气迫人，杀意逼人。莫凡暗暗运上“暗夜冥风”心法，森然道：“舒恒，进来。”那黑影震了一震，终于动了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房来。
舒恒那张未脱稚气的脸从幽暗里跳出来：“莫大英雄怎么也干起这般鬼鬼祟祟的勾当来了？”
莫凡哼了一声，道：“你怎么又缠来了？”舒恒撇撇嘴：“我几时缠你了？自作多情！我是奉师命查探你来了。”
莫凡眉梢一压：“哦？师命？我记得你师父是顾饮空先生呀。”舒恒脸色暗了暗，又恢复常态：“我拜入了墨香门下，师从黑炭老人。”
莫凡一怔，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见一阵怪笑声：“鬼小子，想扮卫公子来诓我？”
莫凡阵脚微乱，心想这一下可搞砸了，当下也只好拱手为礼：“黑……这个……”开口才发现这称呼也成了难题，叫“黑炭老人”或是“黑炭先生”未免有些匪夷所思，叫“黑先生”“黑前辈”吧，这人似乎又不姓黑。莫凡支吾了一会，方才说下去，“这个……老先生，请进。”
黑炭老人在门外一阵大笑，方才走了进来，依旧一头乱发，一身破衫，一双怪眼斜睨。“啧啧啧，你小子扮得还挺像啊。不错不错，难得是竟有一两分神似。须知仪容改扮，最难是神似啊……咦！”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状，“你不会真是卫公子的儿子吧？”
莫凡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得一脸尴尬地道：“老先生，这个……不可随口乱说，这种话不是闹着玩的。在下斗胆假扮卫公子，只是想老先生为我的……妻子治病。”
黑炭老人瞪视他良久：“瞧你小子才这么丁点大，已经娶了老婆了啦？你小子今年多大？”
莫凡耐着性子答道：“到年十六。”
黑炭老人“哈”地一声：“你小子别的没什么好，只这一点，卫公子他得好好向你学学。”
舒恒见莫凡一副尴尬模样，大感快意，不由“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莫凡眉头大皱：“老先生，你到底同不同意给……她治病？”
黑炭老人点了点头：“嗯，你小子还挺有情有义的嘛，不像那卫公子整日价到处骗女孩子……啊，你说治病？你老婆得的什么病呀？”
莫凡见他总算扯上了正题，长舒一口气：“她是失忆了。”
黑炭老人双眉一扬：“哦？怎么失忆的？”
莫凡答道：“惊吓过度。”
黑炭老人走到傅子仪身前，打量了她一会儿，又把了把脉，皱眉思索一回：“我治倒是能治，只是极耗心力。再者说，我凭什么帮你？”
莫凡一怔，道：“治愈之后，在下自会奉上丰厚诊金。”
黑炭老人撇嘴冷笑：“我会稀罕你那点诊金？”
莫凡拧起眉毛：“那老先生要如何才肯医治她？”
黑炭老人含笑打量着他：“听说……你要和卫公子决斗？”
莫凡一愣，心想他怎么问起这个来，但还是点头承认。
黑炭老人莫测地笑着：“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和卫公子决斗？这样吧，我这里有个阵势，要不你破破试试？”
莫凡戒意顿起，莫非他竟为了相助卫公子，故意要损耗自己的真力？他未曾开口答话，黑炭老人就已看破他的心意：“你说我卑鄙无耻也好，用心险恶也好，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破了阵，我便给你老婆治病。你若要保存实力呢，也可以。只是她这失忆啊，寻常名医怕治不了呢。”
莫凡皱起眉头，难以决定，他本就在犹豫要不要让傅子仪恢复记忆，这时更要他付出这么大代价来为她医治，不禁打起退堂鼓来。
傅子仪虽懵懵懂懂，却也有些听明白了，望着莫凡，柔声道：“小凡儿，人家不肯治，就算了。我若记起以前的事，未必会开心，恐怕反而要难过呢。”
莫凡转头看着她，迎上她温柔的目光，那目光暖暖的，就像晨间落在树叶缝隙里的阳光。莫凡只觉自己的心也暖暖的仿佛要融化。什么决斗，什么胜负，那些江湖局面，势力消长，那些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甚至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信仰与坚执，在这暖暖目光里，全部化为虚幻的水汽。
就用这些，换一次任性，换一次肆意吧。
“我答应你的条件。”莫凡这么说的时候，血液一阵阵地翻腾。此刻，他忽然找到了幼年时梦想中“江湖人”的感觉，淡视生死，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他忽然发现在这压抑的冷灰世界里，他梦魂里的“江湖”并不曾死去。
黑炭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无赞赏地道：“好小子，真是不错。”说着走到房间的东墙边，伸手一按，便有一扇暗门出现，他回头向莫凡道：“这‘识香客栈’是我墨香一脉的据点，这里面是个密室。进去吧，没人会打扰你，也就是说，没人会来救你。“
莫凡摸了摸傅子仪的脸：”我很快就出来了。“也不等她说什么，就整整衣服，握着无痕走向那密室。从黑炭老人身边走过时向他冷冷一笑：“算得好准。”
黑炭老人身子一震，这的确是卫公子算定了的。他掐准了时刻，让莫凡在傅子超未曾带走傅子仪时赶到，又料定莫凡不会杀傅子超，反会被他那句“妹妹记忆全失，你难道不担心着急想把她治愈”打动了心思。他通知黑炭老人在识香客栈露面，让莫凡赶来求医，又教黑炭老人设下难题，布了墨香一门中最最厉害的阵法“流年暗换”。但是……
黑炭老人一叹：“你很聪明。不过，卫公子他，却不是那种人呢。他的用意，你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又加了一句，“这阵法叫做‘流年暗换’，你该听说过吧，小心。”
莫凡微笑不语，一步就跨进了那间密室，他听到身后吱吱呀呀地响，门，缓缓地关上了。
天地斗变！那原本漆黑一团的密室中有一灯如豆跳亮，几个僵直的身影从黑暗中浮出，那是几个黑黝黝的人，手中的剑也是同样乌黑，说不出的诡异。
莫凡簇簇打量了一眼周遭，小小密室□□有六个人，将自己团团围住。这“流年暗换”阵法他也曾听说过，据说极为厉害。可是这六人站立方位既不成五行八卦，也非什么三才六合，只是这么围成一个圈，却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这六人都是绝顶高手？又或其中暗藏玄机？
莫凡试探似地刺出一剑，刺向一人手腕。那人却直如不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无痕便刺中他的手腕，只听“嗒”地一声，如中败絮——那原来不是人，竟是个傀儡！
这一剑刺上去，却好似触动了机关，那几个“人”竟飞速跑动，绕着莫凡转起圈子来。一时眼前只见人影晃动，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几千几万个影像在眼前乱晃。莫凡一阵心绪纷繁，脑中无数画面交叠纠缠，头痛得几欲炸裂。
他脑中猛地一阵清冷：“不好，这里面有惑心术！”无痕振起，向眼前一“人”狠狠削落。剑气横空，又复落空。原来眼前这一个却是虚影，莫凡这一剑劈空，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跌，正和一个疾奔的傀儡撞在一起。
那傀儡奔行极快，力道极大，一下将莫凡撞回圈中。莫凡踉跄退了一步，冷汗湿透重衣。
——方才与那傀儡相撞的短短一刹，莫凡几乎惊骇欲死。他看见了那傀儡的眼睛，本来无论怎样可怖，他也不会受到惊吓。然而，那却偏偏是那样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