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在海面上微微颠簸,海风温柔地吹来,渐渐地吹干了莫凡脸上的泪。月光消融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初露的鱼肚白昭示着那个惨痛的夜晚已经过去。
怎么会是这样。六年前,自己选择了加入冰宫,此后的生命居然是怎么挣扎也舒展不开的无奈和压抑。原以为可以闯出原本灰暗的生活轨迹,但挣扎出来之后,那灰暗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仿佛成了生命的底色。挣不脱的命运……莫凡一直觉得被无形绳索捆着,一直渴求着自由,然而自由的代价,就是这样。
莫凡长长吐了口气,自己一次次挣扎着要逃开去,却又亲手把那束缚着一切的网越收越紧,他一步步走出冰宫的掌控,又一步步走入卫公子的局里。他转头看向小骗怀中的孩子,花瓣一般的脸儿,修目俊眉,隐隐有红姐的英挺飒爽。
“小骗……这孩子是个男孩儿吧?他叫什么来着?”
小骗见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温和欣悦,长长舒了口气,灿然笑道:“是个大胖小子呢。叫眠风,谢眠风。”
莫凡木然重复:“谢眠风。”
小骗忽然敛了笑容,低声道:“靠岸之后,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好好照顾眠风,不要再这样……这样……”她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莫凡叹息着抚摸她的头发。小骗却重新抬头笑了:“莫凡哥哥,你说好不好?”
那样纯净的笑容在晨光中绽开,异常明媚,莫凡一时竟有些目眩。“好啊……好啊。”
小骗嫣然笑着,骤然,她眼光一转,手指远方,惊异地尖叫:“船!有船!”
莫凡顺着她的指示看去,果然一片帆影正由远及近。他快速和沈倾衣交换了眼神,彼此眼中都盛满了怀疑。极北海域之中,如何会有船驶到。沈倾衣沉静地道:“卫公子?”
莫凡迟疑了一下:“他……若是他,他还想做什么?”
沈倾衣沉默片刻,呵呵地笑道:“救你。”他略一停顿,“我们无水无食,靠岸的希望是在渺茫。”
莫凡道:“你胡说什么?他为什么要救我?”
沈倾衣道:“他一定会救你的。因为……”又是欲言又止,“算了,一切由你去碰,我帮不了你。”
说话间船已近了,莫凡盯着那船,只觉得怒火在胸中渐渐烧起来,上升,上升,直往脑门冲去。如果不是这他妈的卫公子,红姐何至于殒命,冰宫何至于毁灭,一切又何至于此!他甚至感觉到无痕在剑鞘中轻微地震动,逼人的杀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突然间那杀气消散了。莫凡无神地盯着船头,终于长出一口气,放松了肌肉。船头上立着一男一女,那男子正是傅子超,而那女子,那女子……莫凡努力而艰难地呼吸着,闭上了眼。闭上了眼,仿佛还能看见那光艳的脸儿,清泉似的眼睛,以及温柔而专注的神情,还能看见那白嫩的颊上乍现的嫣红,那微卷的睫毛下欲坠的泪珠……那是他的小仪儿,曾经的小仪儿。
船头上的傅子仪轻声唤道:“小凡儿!”莫凡睫毛微微颤动,徒然间一声锐利的尖啸擦着面颊飞去,他全身的汗毛凛凛一竖,猛地睁开眼,一个铁黑的影子飞出视野。他急忙回头,几乎是与此同时,小骗发出一声惨厉而模糊的尖叫。一支铁翎正正插在她咽喉。
莫凡缓缓回眸,望向船头,傅子超拈箭张弓,眼睛锐利而清澈:“我要杀得,不是她,是……”他将箭对准了小骗侧后方的沈倾衣,轻轻吐出一个字来:“他。”
他仿佛还要说什么,小骗却用破碎的嗓音打断了他:“莫凡哥哥,咳咳,”她咳出一串血沫,“是我,挡在倾衣哥哥前面……是这样……的……”
傅子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仰天笑起来:“可笑……可笑……”
沈倾衣眉梢一挑,“可笑什么?”
傅子超冷冷收住了笑容:“可笑沈倾衣你枉为七尺男儿,竟连这个小姑娘都不如。”
沈倾衣俊雅的面容慢慢阴沉下去,他忽然大声说道:“是我拿这丫头当挡箭牌的!——那又如何?混迹江湖,杀与被杀,无非如此。这些阴毒手段,早已成了你们,也包括我的本能了吧。又何必要她替我遮掩?”
莫凡将小骗抱在怀里,满目怜惜,这样纯真的丫头,真不该属于这个灰色的江湖。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眼睁睁看着那一点明媚被灰暗的江湖吞没。
“莫凡哥哥,对不起……咳咳,我又骗你……”她努力挣起最后的力量,把小眠风塞给莫凡,一面说道:“谁叫……我的名字就叫、就叫小骗呢。”一个明净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恣肆绚烂,如同一朵盛开的花儿承接着阳光。
傅子超脸上丝毫不见动容,依旧冷冷地说道:“沈倾衣,那丫头死了又如何?你也别想侥幸活命。”
沈倾衣呵呵笑了:“你真正的绝技是弓箭?不愧是将门之后呵。不过,我不想再领教你的剑术,因为……因为我很少后悔过,今天却偏偏后悔了。”
傅子超皱眉道:“你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
沈倾衣望着远处的海面,神色间有一两分迷茫。“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丫头。她跟我,根本可以算是不认识的人啊。所以……我后悔方才那一挡。但、我更后悔一直以来都那么……卑鄙,没有能成为像她一样纯真的人。真的,惭愧,而且后悔。可后悔也没有用,这一生,已经回不去了。那么,早些开始来生吧……”雪亮的光芒随手而起,搠入他的小腹。
莫凡失色而起,扶住他的肩,“你疯了!疯了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有怪你什么,你何苦、何苦……”
沈倾衣笑着道:“哪里是因为愧对你啊,是因为、因为愧对我自己……一死……以谢今生……”
“你说什么疯话!快屏气调息!”
沈倾衣无力地笑:“我可是……很认真地在说遗言呢……”他脸色一分分白下去,声音也越来越轻:“可惜,见不到阿樱了。”
莫凡扶着他渐渐僵冷的尸体,手足无措。剩余的温暖,片刻间已经幻灭。两具尸体,横亘在他心里,是一道苍冷的伤口。死了。只是那么短的时间而已,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偷天夺日,移星转斗,改换了人间?
如果不是卫公子……卫公子!他眼中怒火一蹿,散发出烈烈杀气,他就这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持着无痕,如飞仙般掠上大船,杀神般向傅子超扑去。
傅子超引弓拉弦,一箭射出。莫凡看也不看,无痕直直刺出,与箭头相撞。那箭被无痕从中劈作两半,无力坠地。然而那淡淡剑影,一往无前,几乎刺至傅子超胸前。
“小凡儿!”女子急促地叫,一闪身挡在了兄长身前。无痕停也不停,眼看着她就要被一剑穿胸,无痕的主人皱了皱眉,霜雪之刃停在女子身前一寸。“小仪……傅姑娘,你让开。别以为我下不去手。”
“小凡儿!”傅子仪又唤了一声,然后愣了愣,终于叹息:“莫公子,我患病之时,多承照看。莫公子说的对,该是改称呼了,小凡儿和小仪儿是夫妻,是永远在一起的人,我们,可又算什么呢?”
莫凡看着她略略哀戚的目光,心中一软,无痕垂下,淡淡地说:“我们,什么也不算。傅姑娘。”
傅子仪身子一颤,默然无语。傅子超不顾一头冷汗,道:“家师让我们来接莫公子,并清除冰宫余孽。”
莫凡看了眼小舟上的两具尸体,苦笑:“‘你们’——卫公子倒真是好算计。”
“莫公子愿意和我们一道走么?”傅子超彬彬有礼地问。
莫凡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小眠风,缓缓地道:“自然愿意。”他转头看向傅子仪,“傅姑娘,可以麻烦你帮我安排下舱房吗?”
傅子仪优雅地微笑:“舱房已然打扫干净,莫公子请跟我来。”
黑瓦白墙的小院,在夕阳下朴素得极美。春来梧桐的叶已一点点丰润起来,摇曳着,和微风一起挑逗阳光。卫公子一袭白衣,立在满院阳光中,听到院外的脚步声,便回首一笑:“阿超回来了?”
傅子超含笑答道:“师父,莫公子也一起来了呢。”
卫公子转身向外走去,“是吗……”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寒光直扑上来,剑气之强,直可毁天灭地。卫公子一惊之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无形剑气劈出,然而他还是感到透心的凉——那道寒光穿胸而过。
等他抬眼,那寒凉更是钻心而来。莫凡。是莫凡。他的右臂被卫公子方才那一击斩断,落在地上。而他面无表情地站着,任由断臂处血如泉涌。
卫公子握住无痕的柄,试图把它拔出,他唇角有滴滴鲜血沁出,溅落在地。“你……为什么要杀我?”卫公子清丽的眼中有莹光闪过,绝美的容颜上爬满凄伤。“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莫凡同样清丽的眼中却蹿动着刻骨的恨,“全天下,我最恨的就是你!”
卫公子脸色苍白,忽然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侍立在旁、早已惊呆了的沈暮樱痛快补充上来的傅子超一同将他架回屋去。不知为什么,那一刹,莫凡觉得这个统治江湖、掌控天下的男子,竟如雪花般脆弱易逝,不胜一握。
呆立。卫公子凄伤的神情不断重现,不断问:“为什么?”我恨他。我恨他?莫凡茫然起来,仿佛那一剑刺罢,他就被抽空了一般。他转身欲走,却有人低喝:“站住。”
莫凡回过身来,梧桐影下,苏伽看他的目光充满哀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手?因为公子最在意的就是你。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他都不愿杀你。”
莫凡冷冷笑了:“‘在意’我?他就用这种方式‘在意’我?他为什么要‘在意’我?”
苏伽的神色居然是无比沉痛:“因为他是你的母亲,他是个女子,他是你的母亲!”他暴喝,“你可能杀了你的母亲!”
莫凡一怔,随即冷笑:“你疯了吧。卫公子是个女子?谁信?”
苏伽厉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她是女子,是你母亲啊!否则,你自己想一想,你们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容颜?”
莫凡无语。
“你……你是她和婼先生的孩子,”苏伽的声音低了低,“将临盆时遭遇动乱,公子昏迷产子,再醒来你就不见了。从此音讯全无。直至六年前秦际涯在临鸾发现你,却又被冰宫带走。公子为了你的安全始终不露一点声色,可她多痛苦你知道吗!”
“你出道江湖,公子就用各种方法磨练你,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成为公子的臂助。决斗也好,算计也罢,都是要你变得更强、更强!”
“依你说来,他把我害得这样,倒是为我好了?”莫凡讥嘲地反问。
苏伽咬唇道:“你怎么这样天真!公子毕竟要维持这么一个江湖,不得不做一些利用你、伤害你的事,但你又一分痛,她就有两分,你可以宣泄,她却只能忍着装作若无其事,你知道吗!”
苏伽深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你今天,却来杀她,你是生生地在剜她的心啊。她是你的母亲,亲生母亲!”
亲生母亲……忽然想起叶七的话:“当今世上若还有一人能杀了卫公子,这个人定是莫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早就猜到了!所以,才把他从临鸾带到冰宫,所以,才要他一次次去挑战卫公子。原来如此!莫凡唇边冷冷一笑,只觉得倦极倦极,倦得只想离开这一切,离得远远的。
母亲呵……居然是他的母亲……那方才交手,亲手断他一臂,她又是何等心情?母亲……从来没有温暖,没有呵护,没有爱,而是利用、伤害、甚至毁去了他的所有。现在,又让他为他的恨而痛苦,让他为他的痛苦而更恨。
母亲,母亲……凄伤的神情,清丽的眼睛,绝世的风仪,染血白衣,盈盈细腰,一次次闪现眼前。那是他的母亲。同母亲一样的容颜是他终生不褪的印记,时时提醒他:血液深处,有他的母亲。
莫凡吸了口气,绝然离去,冷冷地道:“我没有这样的母亲。”断臂处滴下的血迹连连绵绵,一直伸向院落之外。